昨天已經古老 (13)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4:07:37

14

还是这条河,这柳岸,这深沉的夜。但是雾没有了,天空是蓝色的,明月如钩。

洁净的月光下,河流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它曲折而来,又逶迤而去,因此看来,它似乎只有眼前短短的一截,它的流向被隐在墨黑的树丛里,隐在无限的幽暗和无限的神秘中。但是这一段,是真实的: 河面上蔓延着水浮莲,急流从水浮莲丛中间冲出的一条白练;这狭窄的河道里有许许多多活泼的生命,但也淹死过人,这也是实实在在的事。

她站在这棵大柳树下,想着儿子,想着父母,想着疼过她的婆婆和整过她的娘舅,她甚至还想到了振兴。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碰见他了。这孩子很高兴地告诉她,说自己已经上学了,但是傍晚还要给牛割草。她的反应很冷漠,并非因为自己心事重重,而是突然醒悟到,这孩子就算能读上去,将来考上大学,那又怎样呢?他能逃得脱和克明一样的命运么?

她没有想金元;她不会去想他。对她来说,他就像头顶上的大气层,只要她还活着,还得喘气,那么她就得在他的重压下生活。当然,在中国,许许多多的女人都在这样的重压下生活。因此对人们来说,那天外的世界便更有着无穷的诱惑力。大家都想去,但是谁也没法摆脱这地球的引力。

也许灵魂是可以去的。脱离肉体的灵魂,轻盈而活泼,不需要呼吸,也不要碳水化合物了,它能飞升到它所渴想去的任何地方。所以古往今来,我们有了那么多痴情的男女,那么多美丽的传说,有了嫦娥,有了牛郎和织女,许仙和白娘子。

这一回,她的决心是下定了。但是她没有马上走下去,没有马上走到那急流在水浮莲丛中冲出的白练中去。她在期待着。人即使死到临头,总也还期待着某种奇迹的出现。她觉得四周不该这么寂静,那柳树下、草丛中,总该有点什么。比如,秋虫的低吟,夜鸟的啼鸣,甚至那青蛙悲哀的惨叫——总之,在夜的黑色裙裾下应该藏有生命的呼唤,否则,夜就成了死神的黑色睡袍。可是,今晚的阒寂在成全着她。青蛙的叫声始终没有出现。那只青蛙,曾经被她救起的青蛙,也许又被蛇吞吃了,也许被早降的寒潮冻僵了。看来她也只能做一只没牙齿的青蛙了。她挣扎过了,反抗过了,可是无济于事。

不久前她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诉讼,法院非但不批准,还说她有“第三者”,把她批评教育了一番。虽说法院的人说话不像娘舅那么具体得荒唐可笑,可也够蛮横严厉的。从法院回来,全村人都用看一个怪物的目光来打量她。如果说,过去人们还只是在背后点点戳戳,那么现在就可当面啐唾沫了。老实讲,在此地,男女在婚外勾搭之事倒也非属鲜见,那些嘁嘁喳喳议论人的人,自己也未必就那么干净。至于某些权贵者玩弄几个女性,更是司空见惯……但一个女人堂而皇之地上法院提出离婚,这件事本身就比招一个野汉子还要下流可耻,还要耸人听闻。

“离婚未遂”的阿薇,无论走到哪里,跟随她的都是一片干旱,一片昏暗;泉水是有的,光明也是有的,就在天穹以外的地方。她早就想去了,但是儿子抱着她的腿,儿子总是要她讲故事,讲完一个再讲一个。今夜,儿子睡得很好。金元又拧她了,理由是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去法院提离婚!当然以后又是那一夜动作的重复,所以她跑出来了。

遥望星空,她突然想到了克明。自从那个夜晚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她出门总是绕道而行,避免和他相遇。老实说,她对自己的做法也很不以为然。她和他是囚犯吗?连照个面也不行?可是不行就是不行!许多次她望着全村唯一的那幢低矮简陋的小房子,那在灰黑的瓦楞中张着嘴的老虎天窗,听任苦涩的泪水流进肚里。

但是此刻她却无所畏惧了。反正预备去死了,还要避什么嫌疑呢?晴雯临死前曾咬断指甲送给贾宝玉,还后悔枉担了一个虚名,她未必连一个封建时代的婢女都不如。舆论是给活人上吊预备的绳索,对于想和死亡结缘的人,它无能为力。

她推门走进那虚掩的门时,克明正在灯下独自饮酒。听见门响,以为是父亲回来了,抬头一看,是她。他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是想站起来打招呼。但是头晕站不起来。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她:“你来了?”

他的神态很怪,满脸通红,似笑非笑,对她的出现好像一点也不意外。这倒反使她感到意外。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下子蔓延到全身,她也两眼直直地打量他:“你……喝酒了?”

他哈哈笑起来:“你也来喝一杯嘛。”

她有点怕,劣酒熏得她头昏,但她还是在他旁边坐下来。

他把酒杯推到她面前:“你来了,我要走了。”

他举起瓶子往杯里斟酒,她伸手捂住了杯口:“克明,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

“哈哈,还债,你懂吗?我去还债!”他一仰脖喝尽了杯中的残酒。“国家培养了我,我欠了国家的债,现在要去还掉!”

“你说什么?”薇薇急促地追问道:“倒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快说,快说呀!”

克明瞪着一双被酒烧红的眼,说:“把我调走了,去支援西北建设。这儿不需要我,我是多余的人,我——是祸水。”

他抓起桌上的酒杯,“砰”地摔在地下,接着双手抱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薇薇像是被雷击了一般。还需再问吗? 一切都清楚不过了。她呆呆地望着克明,泪水潸潸下落。片刻,她轻轻走过去,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悲伤,说:“你醉了,上楼休息一下吧。”

她扶他上阁楼,给他解开了领口和胸前的衣扣,让他在竹榻上躺下;又怕他着凉,便拉开被子,替他轻轻盖上。

阁楼里很昏暗。她迅速地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映入她眼中的景物都是模模糊糊的,但这许多模糊的形状在她的脑海里立刻幻变出一幅幅鲜明的图画,每幅画都混合着一件琐碎的小事,一次无意义的争吵。她想到自己的一生快要结束了,还能到这里来重温儿时的旧梦。感谢上苍,她真幸福啊!

她热泪盈眶,一阵旋风似地下了阁楼,又一阵旋风似地上来了。她端来热水和沏好的浓茶,用湿毛巾轻轻擦拭他的脸和手脚。热浪一下又一下地冲击着她的心胸,她觉得全身的血象着了火一样燃烧起来了。突然,她扔掉毛巾,象头撒野的小羊一样拱进了他的被窝。

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竹榻因陡然增加了一个人的份量而嘎吱发响。这喑哑的声音在顷刻间化作天外飞来的仙乐,遥远而贴近,缥缈而真实……

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露珠转瞬即逝,大海喧腾不息。深秋的木芙蓉在寒夜绽开娇红的嫩瓣,自然赋于生命最微弱也是最强大的力量。幸福是最神秘也是最单纯的。只有人费尽心机制造了许多镣铐,到头来就把自己锁住了,为求一时的自由也要借助于梦的想象,酒的迷醉。

他问她:“阿薇,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她望着他惨然一笑:“是醒着,可是很快要变成梦了。”

他仍有些痴迷:“变成梦好啊,在世间的一切中,只有梦是不会死的,梦是永远新鲜的。”

“这就好了。”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双颊上的红晕像落潮的水一样退去,“克明,我欠你的债很多很多,今生今世是还不清的了。不过现在总算还了一点点,你不会计较吧?”

他猛地醒悟过来,伸手拉亮了床头的电灯。

那老式的、15支光的电灯泡放射出来的微弱光芒刺激着人的眼睛,她搂抱他的双臂无力地垂落下来,脸像纸一样发白。

他凝视她的双目,只见她的眼神是散漫的,瞳人乌黑但是迟滞,像一颗冷冰冰的黑色玉珠。他发急地摇撼她:“薇,薇薇,你看着我,我有话跟你说!”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转动眼珠去看他。她盯视的地方是那方方的老虎天窗,这一有限的黑洞后面绵延着无限的空间。她究竟从那里看到了什么?是过去还是未来?是梦幻还是现实?是深渊还是乐土?克明不可得知。

“克明,明……”她呢喃着,曲线分明的嘴唇里吐出一连串梦呓般的话,“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你……太遥远了。”

他下意识地把她抱紧了——第一步已经迈出了,这本是顶顶困难的、几乎是象攀登天梯一样可望而不可及的第一步,现在已经由她和他的双腿共同迈出来了。尽管这一步是在昏沉中,在绝望中,在强大的现实和命运的黑影面前晕头转向地迈出的,但它留下的脚印却是清晰的——就象柳树下的一条小河一样,不管今后人世间的沧海桑田,这条河曾在他们生命的荒漠中泛起过浪花。这是不容置疑的事。

“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把被子塞得更严实一些。这动作使被窝里的温暖浓缩起来,从而也使他自己生命的热量,思维的信息,更加无一遗漏地输入到对方的体内。

“在我们中间,本来竖着一堵墙,”他缓慢地说,“这堵墙是用我们几千年的封建古国里的精神材料筑成的,参与筑墙的决非你和我,而是整个社会,整个历史。从一开始建筑起,建墙者就考虑到要给子孙后代享用,所以呕心沥血,调动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墨客、贞女节妇、善男信女,把墙筑得又高又厚,又结实又牢靠,就象我们的万里长城一样。可是,毕竟年代太久远了,风吹雨淋,雷爆地震,看起来还是一堵墙,实际上里头已经朽了。尽管现在还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竭力将一层层的颜料涂上去,可是那摇摇欲坠的根底已经没法巩固了。哪怕一阵不经意的微风吹来一颗草籽,这生根发芽的小草也会把这墙裂开一道缝。你和我,就是这样的小草。就从这条缝里,你和我相见了——这是从灵魂到肉体的赤裸裸的相见;这种相见不容易,因为缝隙还不大,因此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但是我们得到了,这是我们的一份珍贵财富。问题是,以后怎么办?我以为,摆在我们面前的,无非是两条路。第一条是赶紧后退,老老实实忏悔,并尽心尽力把这条缝隙补上;要不就是义无反顾地朝前走,冲破这道墙的阻挡。”

“我知道,前一条路,你是不甘心走的;而后一条,你又没有勇气走。所以你就选择了另一条路——自我毁灭的路——你想一死了事,对不对?”

她没有吭声,但是她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了。

“说实话,我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来拯救你——也就是说,拯救我自己。”他接着往下说,“比如说,现在上面要调我去西北,我只好去。不过那堵墙已被我们冲破了一条缝,那些筑墙者是不甘心的。因此,你的选择也就是我的选择,你愿意我去死吗?”

“啊,不,不!”她的身子一阵哆嗦,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啊,不不,没有的事,你不要瞎讲了。”

她像被拆穿了谎言的孩子一样竭力否认着。显然她过去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她想哪怕自己死一百次也不能让他去死。他怎么能死呢?难道她能让他去死吗?她突然发现,他是多么的爱她,她过去对他估计不足。这个发现使她的决心动摇了。

一丝宽慰从他的心里闪过,但随即他又长长叹息一声:“薇,既然不死,那么只有往前走。可这是一条危险而又艰辛的路,况且你和我自己,也都背着沉重的十字架……”

他伸手捋去她额前纷披的散发,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沉思的神色,双颊又有了淡淡的红晕。

“说真的,这个问题,我已经思索很久了。”他深深吸了口气说,“但是,我始终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为将来而呼吁。我有的只是不满,仅此而已。而你——你的绝望实际上也只是对那古老昨天的不满,你同样缺乏勇气面对现实。用轻生的办法来逃避现实是容易的,但是用历史的罪过来惩罚自己,用自己的生命来为这堵破墙殉葬、奠基,这未免太蠢了。”

“你这个坏东西,原来是绕到这儿来骂我。”她娇嗔一声,心里彻底地输了。

她说着,撒娇地拼命把脸往他的胸前躲藏,似乎是要掩饰什么。他却很大度地笑了:“并不是骂你,当然,也并非凡是旧的都不好,历史象一条流沙河,大量的沙里,还藏着金子呢!比如说……”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温暖的手在爱抚她,向她诉说着无声的语言。她双目炯炯,脸烧得发烫:“比如什么?你说、说呀!”

“比如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突然一伸手,把垂在床头的拉线开关用力一扯。

灯灭了,如水的月光从老虎天窗里漫进来,在瞬息间淹没了一切。这狭窄而剥落的四壁,低矮的垂着蛛网的房顶,仿佛都不复存在了;而他们沉重的躯体,也被这泛滥的清辉所溶化,轻捷得象一缕光,温软得如一泓水,亲近得如同这水分子中的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于是他们的心飞升了,它们在浮游中驾驶着月光升腾,越过沉睡的田野和村庄,越过亘古以来的时间和空间;倏忽间闪电撕裂天空,呈现在面前的,是一派清新的天外世界。

这时她又问:“明,明明,我们是在做梦吧?”

他说:“现在是梦,可是在将来,会变成现实的。”

“啊,你有办法?”她忽然怀着天真的希冀问。女人毕竟是女人,总想把复杂的问题归于简单,总以为男人是取之不尽的智囊。

克明沉默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何谓办法?办法就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目的很明确,那就是他们应该得到幸福,他们要结合。可是要结婚就得先离婚——她和金元离。要说办法,这就是办法。不过离婚明摆着是很难的。所以,他也就没有办法。

退一步说,就算金元同意离婚,法院也判了,那么她的孩子怎么办?从他克明来说,既爱她当然也愿意要她的孩子,可是金元决计不会把儿子给她的。她能长期忍受母子分离的痛苦吗?当然,这是后话,而且是建筑在海市蜃楼上的后话。他为自己在刹那间闪过这个念头而感到荒唐可笑。

“薇薇,我们都在昨天生活得太久了。”他很突兀地说,这话不是她所问的。她问的那个问题,他绕开了,但并没有存心回避。

他说:“我们是喝着昨天的水长大的,连我们的骨肉,也跟女娲拿泥巴捏成的人形一模一样。我们一生下来就被一位母亲养育着。母亲供我们吃、供我们喝、溺爱我们、庇护我们,教我们以她的脑筋去思维,以她的习惯来处事,把我们变成她的生命的重复。当我们意识到要发展自己的时候,却发现我们已经被宠坏了。我们的骨头柔软了;我们谨小慎微,害怕变革。母亲不那么美丽,我们也要造出一个美丽的印象;母亲有很多陋习,我们也引以为美德。我们习惯了把陈年的蛛网看作亮闪闪的金丝,把满屋子的破烂当作无价之宝。我们想造新屋却不忍推倒旧宅,渴望飞翔又舍不得老巢——这是我们多少代人的悲剧,薇薇。所以有些事情,你不要怪金元,也不要怪你娘舅,谁也不要怪。我们首先应该战胜的,是自己。”

他停了一下,又道:“不过,毕竟历史在发展,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可能永远重复昨天的命运,他们正在为真理、也为自己生活的权利而奋斗。薇薇,我们也做这样的一个奋斗者好吗?哪怕在奋斗中牺牲,也比……”

她一直躺在他的怀中温顺地静听他的话语,这一刻,忽然伸出小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说下去了,明。这一刻,我只觉得重生了一次呢。”

“我也是!”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在她的额上、脸上,脖颈和胸脯上,洒下一连串急雨般的热吻:“这样好的爱情、这样好的幸福,我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

“克明,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人最知心,对不对?我们连灵魂,连思想都相爱,对不对? ”她在他的耳边兴奋地说。

“是的是的,”他说,“爱一个人,当然包括她的全部。”

不,并不都是这样的。她想告诉他,金元只爱她的身体,但是不爱她的思想。然而话到嘴边,却变了:“金……金元的娘舅说,知识分子思想上的臭毛病就是多,不安分……”

不知他是否理解她此刻的意识流,但是那位娘舅的高见倒引起了他的兴趣:“真可笑,现在人人都在叫要搞经济改革和技术革命,可是技术是要靠头脑来发明的呀!假如把思想紧锢起来了,技术能发展吗?好比一个人,身子乘上了汽车,头却被夹在外面,身子要朝前去,脑袋却向后扭,能有好结果吗?你看我们这个地方,大家都有钱了,可是念书的孩子倒比过去少了,于是只好靠罚款来解决。早结婚要罚款,多生孩子要罚款,生了孩子不读书要罚款,这算是什么事啊!还有我们大队的那个化工厂……我说远了。我想说的是,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我们民族的特点。如果我不得已走了,你也不要消沉下去。治理三废的方案,我已经和夜校的几个学生谈过了。他们的文化低,以后你要多帮帮他们。”

她点点头,突然想哭。她知道他的用意,想以此鼓起她生的勇气。

他又说:“还有我的老父亲,也托给你了。我不想对他说实话,只说出差去了,很快就回来,让他抱着希望生活下去吧。”

她“嗯”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咸滋滋的眼泪弄湿了他的脖子,他的脸颊。他吻她,想吻干她的泪,可他自己的眼里也流下了热乎乎的液体。他已记不清自己最后一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也许还在遥远的童年时代吧。但是这一刻,他陪着她哭了。她告诉他,她很久以来就想靠在一个人的怀里痛哭一场,哭她的父亲,哭她的母亲,哭她多舛的命运。他回答说,他从来不哭,对生活要有信心。可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了。未来毕竟在遥远渺茫的地方,而分别却即刻在望,这是强有力的事实,任何道理在它面前都会变得苍白,只有泪水尚能闪出晶莹的光彩。

阁楼下面,大门“吱吜”响了一声,接着是断断续续的一阵咳嗽声,再接着是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后来,这些声音都没有了,老木匠在屏息细听:“阿明,你睡了吗?”

儿子被热泪哽咽,没法回答父亲。

老头儿咕噜了一声:“该死的老鼠。”

他倒在床上,但没有马上睡去,兴奋的浪涛在翻搅着他衰老的躯体。“阿明呀,”他又试着呼唤,“这下可好了,材料全备齐了。我已经给江苏的建筑队讲好,收过稻就来造屋。”

还是不得回答,他翻个身,合上了眼睛。不一会,他看见一个穿红肚兜的胖娃娃朝他走来,摇摇摆摆的,伸出手要他抱,还喊他爷爷。

现在她觉得,竹榻床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小了点。小得象那种只能由单人划行的尖头小船,因为挤进了一个人而岌岌可危。为了不使对方沉没,只有用力抓紧、抓紧……

他们都在出汗,汗水淋漓中依然抱在一起;手臂压得又酸又麻,可是谁也不愿意为了改换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而松开对方。竹榻床在他们的身下不停地呻唤,好像要散架似的。

这是沼泽地里的艰难跋涉,是茫茫大海中的生死搏斗,是干旱沙漠里绝望的旅行。

不能停,不能停,一秒钟也不能停下啊……路太远、太长,也许永远走不到头了,也许只能在途中毙命了。可还是要挣扎,还是要前行,哪怕是爬,也要一个扶持着另一个,决不松手,决不停步。

这一坨沉重,一团痛苦,一身的疲惫和饥渴……有这样的爱么?

黎明张开灰色的翅膀,从老虎天窗外面飞进来了。阁楼里显出一种混沌初开的颜色。老木匠已经开始咳嗽了。再吻一下,深深的,不在口唇,而在心窝上,比永诀,比死还要难以承受的吻啊!

他们不再说话,也不再渴求。他们平平地躺着,紧张地、平静地等待那早晨真正的曙光。他们听见小鸟在外面清脆地叫起来。他们想哭又想笑。

她坐起来,想梳头,但是没有镜子,只好拿他平时用的一把破梳子随便拢了几下。她走到窗台前,看见一道道饱蘸了旭日温暖的曙光在空中浮动,瓦楞上的破盆子里,红、黄、紫三色的太阳花正在舒展娇嫩的花瓣。

她转过身来,发现他一直在凝视着自己。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要开口说话,但终于没有说出口。忽然,她和他都愣住了。她惊慌地看了他一眼,“我得快点走,要不……”

她没有说下去,就急急忙忙地穿好外衣,急急忙忙地扣钮扣。他没有阻拦她,只是在她忙乱的时候,撕了一张白纸,迅速地写了几个字,在她转身下楼的时候塞给了她。

她从刚刚醒来的老木匠身边走过,然后拉开大门,跑到外面。视野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鸟雀的鸣叫还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她忍不住又绕到小屋后,抬起头向上望着那温暖而又痛苦的小阁楼。她看见老虎天窗完全敞开了,他站在那里,向她扬起一只手。

她一步步朝后退去。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像墨似的一团。后来,她猛一转身,跑了。

她一直跑到田野里,放眼望去,面前是一片金黄色成熟的水稻。万千露珠在叶尖和饱满的稻穗上闪烁,把阳光折射出一片迷离。马上就要开镰收割了。她回忆起那播种、插秧拔草和施肥的各个时期,竟然像遥远得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但是她知道,再过几天,眼前这黄沉厚重的水稻将要被镰刀刈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残梦了。

她把克明的纸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历史在忍耐中等待着被侮辱者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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