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霜降过后不久,从斜泾浜上吹来的风就不那么温暖湿润了。虽说遍野金黄的水稻还没有割去,褐色的棉田里也还缀有朵朵白花,可是一种冷嗖嗖的萧条气象,一种丧失了水分的衰老征兆,已经在大地的颜面上显现出来了。
河水变浅、变瘦了,水波携着落叶和枯黄了的断草静静地流淌。许多年来,身背重负的老木匠沿着这条河走出去,又沿着这条河走回来,为着生计他到处奔波。他生命中春天的光华和秋天的落日,都映在这条河上。那映像就如一茎细小的草叶,随着波涛奔逝而去。如今,他生命的严冬已经降临,可是,绿油油的希望之叶,却从他心田已经龟裂的土地的缝隙里生长出来,这使得他衰弱的身躯里,重又焕发出新的热情和活力。
他决定把这间还是他父亲手里盖起来的,如今已摇摇欲坠的矮平房推倒重建,盖一幢楼,象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住的那种楼。
对年迈的老木匠来说,这是一个宏伟的规划。可是,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儿子已经回来了,他,儿子,如今已是一个象样的家。如果说还缺点什么,那就是未来的儿媳妇。如果没有房子,谁家的姑娘肯来他家?即便是大学生,也不能例外。(再说“大学生”又有什么稀奇,“大学生”一个月的工资,机灵点的小木匠一礼拜就赚出来了。)他是父亲,他能让儿子在直不起腰的阁楼上成亲么?当然,他可以自己睡到阁楼上去,而把楼下的地方让给儿子,他甚至已经小心翼翼地向儿子暗示过这个意思了,可是儿子一句话,就把他顶回去了:“爹爹,您爬阁楼?从楼梯上摔下来怎么办?”
他也没再坚持。因为他知道,这个权宜之计并不是真正的办法,要彻底解决,只有造一幢新楼房!
为这个计划所激动,他日夜忙碌,一下子好像年轻了20岁。当然,真要造起房子来,手里攥着一千多块钱就如端一碗水给牛喝,根本解不了渴。不过,穷也有穷的办法,他可以去借。木料、砖头、石灰、水泥,他都能够先借来。当了几十年的木匠,这点办法总还是有的。这里的人家盖房子,除了少数几户发了大财的以外,大多也是背了债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省吃俭用几年一过,债还清了,电视机、电风扇、双卡收录机……再一样样抱回来。大家都这样,老木匠也不相信自己会还不清债。只要冬天气管炎不犯,他还能帮人家做做门窗什么的。本地人嫌他的手艺不时兴,他可以跑远点,到临省偏远的地方去。
儿子并不赞成他的计划。克明认为,凭他现在的经济能力,要造起一幢楼房来,实在悬殊太大。但他这点工资,供养父亲过一个舒适的晚年——也就是农村里的那种舒适标准,是能够办到的,他也正在这么做。他不愿意老人为了房子而刻苦自己,老人已是风烛残年了,脸上布满了一块块铜钱大的紫斑,没有几年好活了。
于是老木匠说:“你既然不同意翻楼,那么我们就把平房修修好。现在它一到夏天就漏雨,还说不定哪天一阵台风就刮倒了。不修是不行的。”
这点克明同意了。房子年久失修,又阴暗又潮湿,修好了,让父亲住舒服点,于老人的身体有好处。
没想到,老头儿竟耍起了孩子式狡猾的戏法。
“克明哪,”他闷闷不乐地说,“你大姨妈家里,我好久没去了,这几日老是眼皮跳,莫不是在念我?我想看看她去。”
克明说:“爹爹,你去吧。就是路上当心,要乘车子,嘴干了嘛买瓶汽水喝,肚皮饿了买点点心,不要省钞票。”
可以说,儿子关照的几点,都是至关紧要的,同时,针对性极强。老木匠出门,为了省一角、二角的车钱,即使大冷天也顶着西北风走,结果常常弄得气管炎发作,躺在床上十天、半月起不来。还有一次他去县城办事,大热天,嗓子干得冒火,街上的店一爿接一爿,到处都在卖冷饮,他舍不得花这钱,就找了一个公用自来水笼头,“咕嘟咕嘟”灌了一肚皮冷水。哪晓得人老了,肠胃也不比以前了,刚回到家就泻起了肚子。
克明虽然这么关照了,还是不放心。因为尽管他多次向父亲打比方:“爹爹,你只顾眼前省了几个小钱,可是人一病下来呢,打针、吃药,难道不都是钱?自己还要吃苦头,你想想看,合算吗?”父亲当时也赞同他的话,可是到了下一次,又碰到差不多的情况时,忍不住又要按老规矩办了。这种节俭的习惯经过一代代人的沿袭,已经变成他身体内的一块骨头那样坚固了。有人说这就是吝啬,中国农民式的吝啬,但克明懂得,并不完全如此……
克明想了想说:“爹爹,要是没大的要紧事,过几天等我空一点陪你一起去。”
“喔唷,你哪一天会有空啊?”老头儿不住地摇头,“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再说,我们老年纪人有老年纪人的话,你去了,也没啥话讲。”
他这一去,住了三天才回来。不过可以说是旗开得胜。那位老姐姐,听说外甥回来了,妹夫想造房子讨媳妇,很痛快地答应借他两万块砖。而且这两万块砖,已经买好了,就在门口的场地上,本来是准备给孙子造楼房的,不过孙子还在读小学,离讨媳妇确实还早点。
另外,正好这个村里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刚死,老太太生前唯一的遗愿就是死后要睡棺材,而老太太七十岁的儿子又是极孝顺的,早就把木料备好了,无奈那些打组合式傢具的小木匠对棺材都很外行,没有谁肯接这件生活。所以,当老木匠出现的时候,那户人家简直象遇到了救星。老木匠留在那里钉了棺材,赚了几十块钱。虽说累得气喘吁吁,可心里快活,倒也没犯病。
从此以后,老木匠便像垒窝的蚂蚁一样,到处爬呀爬,把那些建筑材料一点点搬回家来。不出一个月,这间矮小的破房子已经被砖头、水泥、桁条等等包围了,堂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木头。在房间里已经不能很自如地走路了,一抬腿总要磕着碰着一点什么。但是老木匠很得意,他每天都在这磕磕绊绊中端详这些宝贝,好像在端详未来的媳妇和孙子。端详够了,他就开始筹划,还缺点什么,要到哪里去想办法……
克明终于也看出破绽来了:“爹爹,修修房子用得着那么多砖头和黄沙吗?”
老头不答话,只是仰着脸“嘿嘿”地笑,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天真的狡黠的光芒。
克明不傻,老头儿的心思,他一眼就看穿了。但他没有提出异议。这并非因为他也打算造楼房了,而是此刻他已知道,父亲所想要的一切,已变成一场梦了。
一纸调令,正揣在他的口袋里。
县里调他去大西北支援内地建设。无可非议,这是光荣。可是,到目前为止,整个县城还没有谁主动愿意要这种光荣。既然没人要,“光荣”只好强行分配,如果不分配的话,上面交下来的指标,又如何完成?
然而这种分配却令人难堪。明摆着,许多人是不能动的。比如:各位头头脑脑的亲朋好友;七老八十和常年有病的;调皮捣蛋不服领导管教的;没有工作能力但会钻营拍马的……
而下面控告克明的那份材料,正好在这个当口送上来了,县工业局的领导一看,如同吃了兴奋剂,分管组织的负责人亲自带队,领了小张小李小王三名组员倾巢而出,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内走乡串户,开了各种类型的座谈会,找了各级领导和群众,促膝谈心、诱导启发,面对面、背靠背,恩威并施……对材料中所写的事情逐条调查,其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的精神,超过了公安局侦破凶杀案。但是,查到后来,那些事情,没一条能真正落实;当然,也没一条被否定。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嘛!
当然,假如他们找克明和阿薇的话,是会遭到反驳的,但他们不会去找这两个人的。找了这两个人,事情不就麻烦了么?所以,连养猪场的跷脚阿兴都被召去谈话,还受宠若惊地得到一支带过滤嘴的好烟,可就是这两个当事人,还有一心迷着造房子的老木匠被蒙在鼓里。
说起来,一个多月的时间也不算白辛苦。不是没人出来为他俩洗刷吗?这不就行了!又不是送人进监狱,也不是判死刑,需要人证物证,一样样都要弄得水落石出。这种事嘛!有那么点影子,也就可以了。有这样的把柄捏在手里,处置起人来,就好说话了。再讲,就在他们刚开始调查时,金元老婆竟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起诉书!想想看,这女人一向同丈夫的日子过得蛮好,她以前的相好一回来,就闹起了离婚,这还不能证明克明正是腐化堕落的第三者吗?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留在此地呢?他留在这里就要破坏别人的家庭,更何况,这还不是一般性的家庭,而是一个英雄劳模的家庭呢。
就这样,“光荣”稳稳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克明并不傻,再说没有不漏风的墙,如今世上的事,再机密也只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所以,当他拿到调令时,对这调令背后的文章,虽说不能了若指掌,可也明白个大概了。
老实说,他本来是想申辩的。他要责问县里的领导:“你们凭什么这样捕风捉影地整人?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力?”他还可以嘲弄地笑一笑:“请把调查的结果公布出来呀!”——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在接过调令的时候,他连一声都没哼。
申辩是没有用的。谁有权谁就说了算,权就是法律,就是真理——这些年来,他还看得少吗?
不过,明知没有用,也可以说说嘛,就算为了出口气,也好。兔死前还要蹦三蹦,狗急还要跳墙呢,一个大活人,还是知识分子,就这么被人暗算了,连一句话也没有,岂不太窝囊?
因为他太木纳?不,不是的。在外面这么多年,就是哑巴也被逼得能开口叫唤了。大会、小会,工作、矛盾,明枪暗箭、批评、意见,等等,什么事都离不开嘴。所以,他也磨练得——不算巧舌如簧,也可说是能出口成章了。更兼多喝了点墨水,脑袋里逻辑性严密,要么不开口,开口总是在理上,认真跟谁辩起来,恐怕也不会输给谁的。但是这一回,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辩。因为他无从辩起,他跟谁辩?又辩什么呢?
没有谁对他说:“喂,你强奸妇女,触犯了刑法第七条,现在要发配你去大西北劳动改造。”
也没有谁对他说:“你拐骗有夫之妇,道德败坏。为了有利于你改造思想,让你去大西北。”
人家对他说的是:“‘四化’需要人才,大西北需要你。”至于那件事——那件组织上调查了一个多月的事,人家压根儿都没提。他不能够自己把那件事提出来,然后自己再否定掉呀!而且,人家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你的嘴巴堵住了:“这是组织上的事情,你怎么会晓得呀?”
所以,他一句话也不能说。他应该老老实实地收拾行李; 应该在规定的日期内去报到;应该把窝囊变成愉快,把难堪变成幸福;还应该感恩戴德地向上级领导表态:“这是组织上对我的培养和信任,把支援内地建设的这份光荣任务给了我。”而且,与当年那个戴着许多“帽子”而下来劳动改造的阿薇父亲相比,领导上确实对他够宽厚仁慈的了……克明只能这样想。
克明在接受调令时那种超然的冷静态度,倒使主管部门的人略微感到意外。他们本来以为他还会对抗一番的,当然他们不怕他的对抗,他们有的是办法迫使他服从、就范。但他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提出,化工厂的三废处理,还刚刚开始搞起来,他走了以后,这摊子工作怎么办?
于是人家拍拍他的肩膀笑了:“哈哈哈,相信大队里的同志,他们也会做好的嘛。你就放心去吧!啊?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花了好多钱,不容易啊!”
就这样,他们给了他假,工作不要他做了,副厂长的职务当然也给免了。他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便喝起酒来。
老父亲比他要忙,常常一清早出去,天黑了才回家,有时竟整夜不归。他有的是时间,自斟自饮。那瓶二锅头,就放在灶间的碗橱里。他本不会喝,可这一回一坐下来就给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一仰脖就是一口,顿时一股又苦又辣的气味直冲鼻子,呛得他咳了半天,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又嗅了嗅杯中之物,忽然发现这已经不是原装的二锅头,而是父亲又重新打来的劣质酒了。标签还是一样,货色可是变了,事情就是这样!他想。
他觉得懊丧极了,本来想借酒浇愁的,谁知倒把愁绪勾引出来了。是的,人家总是有道理的,嘴上标榜的一套也是好听的,就象这瓶酒,外面贴着正宗的牌子,可是里面装的是什么呢?是劣等酒,或者比劣等酒还不如,是变酸了的能使人致病致癌的坏酒。他们捏着你的鼻子要你喝下去,还不许皱一皱眉头,还要你连连夸赞:“好酒,好酒! ”
这种体验并非新鲜。如果没有这种体验,他也许就不会回家乡来。他回家不为名也不为利,仅仅是想做一点事情,填补一下自己心灵里的空位,使自己得到一些心理慰藉,如此而已。总以为丢弃了这些身外之物,生活会容忍他了,现在看来,他又错了。
他举杯喝了口酒,这一回,没有呛,因为他对这种劣质酒已有了一种心理上的准备。看来,人干什么事都得有一种心理上的准备,这样,才能对所面临的事情有个冷静的分析和思考。
当然,他也可以不去嘛。不去又怎么样?把调令撕了又怎么样?大不了丢掉工作,还当木匠。说不定还能发财,混个“万元户”当当呢!
可是,他毕竟读了这些年的书,把所学的知识全丢了,总归不甘心。从参加工作的第一天起,人家就对他说,党和国家培养你多么不容易,你要为共产主义、为国家的“四化”贡献出一切。他也一直认为是这样的。这次县工业局的领导同他谈的,还是这几句话,可是那神气,那语调,似乎是: 你读书欠了高利贷,你必须卖身还债才对——他不能接受这种债主式的态度。他是个厚道人,同时也有极强的自尊心。他无论到哪里,总爱出个新点子,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好,也爱搞点新发明、研究个什么题目。可人家不喜欢。人家需要的是没有思想、没有棱角的老黄牛式的人。就说大队里这个小小的化工厂,几乎什么还没触动呢,他就一头碰到了山墙上,被撞得头破血流了。人家需要的是自己手中权力的巩固和延续,并不需要一个人的聪明和才智。既然这里的土地也不需要你,还是走吧!走得远远的。
想到此他又喝了口酒,脑子开始晕乎起来。噢,你多么自私啊!你走了,父亲怎么办?虽说是有期限的,去二、三年还能回来,可到那时候,老人家还在人世吗?现在他天天忙着搞建筑材料,夜夜做着造房子、讨儿媳妇的美梦,你这远离他乡的消息,会象砒霜一样把他毒死的!父亲含辛茹苦把你养大,直到现在还到处奔波,支撑他的精神支柱,就是对儿子的希望和爱,难道你能忍心彻底摧毁他吗?
还有阿薇,这个被时代遗弃的女孩子,父亲死在这里了,母亲也死在这里了,她自己又被命运的绳索牢牢地缚在这片土地上。她没有别的奢望,只想象个人一样生活,有点事可做,教教小学,难道连这也不行吗?他走了,别人泼下的污水,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而她却要伸出双手来承接……
村庄真静呀,静得连鸡鸣狗叫声也没有。夜好象是白昼与白昼间死亡的间歇。老父亲还迟迟未归,村里的许多楼房里相继亮起了柔和的灯光。许多人正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对他们来说,夜是安宁而美好的。关在圈里的牛并非没有幸福;如果克明不去读书,也会在此时此刻享受爱情,享受生活。
可是,人是牛么?
他突然抓起瓶子,又把空了的杯子斟满,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