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金元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晚上,阿薇不能再去夜校了。天黑了,她搂着儿子小宝呆在堂屋里。忽然娘舅来了。金元娘一见,忙张罗着给兄弟泡茶。这里的农民一般没有喝茶的习惯,但金元娘舅嗜好这个,大概是因为平常酒肉吃得多的关系。尤其在这个时候来,总是刚刚吃过酒,所以,泡一杯浓茶是顶顶要紧的事。
可是今天,滚烫的浓茶他没顾上喝,就说要找阿薇单独谈谈。阿薇心里充满了厌恶,出于无奈,她只好把孩子交给婆婆,自己跟娘舅上楼进了北边的一个房间。
娘舅一进屋,就随手带上了门。金元的卧室在南面,中间还隔着楼梯转角处的一个过道,这样,关上门在里面说话,只要不大声嚷嚷,对过的卧室里是听不见的。
可是,娘舅来的声音早已惊动了金元,他听见他们上楼,没到自己房里来,却进了北边屋子,不觉动了好奇心。娘舅刚把门关上,他就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摸到北屋的门口,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
在房间里,娘舅正在训斥阿薇。
“今天这里没旁的人,”他开口道,“金元不在,我阿姐也不在,我是代表大队党支部来跟你谈话的。你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跟那个克明,到底幽会了几次?”
阿薇早料到从娘舅的嘴里不会吐出好话来,可是如此的污蔑,实在还没想到。她气愤得浑身发抖,用足力气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个音节来。她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松懈,泪水就会喷涌而出。可是她不愿意在这个侮辱她的人面前流泪。现在,她打心眼里恨他、鄙视他。她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
她不吭声,他倒也不再逼,好像早料到如此:“好吧,你不肯讲出来,我来替你讲。那一次去上海,你们俩挽着膀子逛大街,还躲到公园里去亲嘴,一直浪到半夜三更才回家——这我没说错吧?昨天晚上,你们到哪里去了?你自己心中有数,我也不多说了。还有一次,有人看见,你们俩在棉花田里干那事;另一次是在胡萝卜地里,早晨,天蒙蒙亮,你的衣服挂在树梢上,短裤扔在沟里……”
说也奇怪,阿薇听到这里,已不再想哭,却想笑,这是一种寒彻骨头的笑。分辩的欲望,已经没有了。她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想笑几声。能笑出来就好了,像精神病患者那样,毫无顾忌地冷笑、怪笑、狂笑……让眼前这个咧着油光光的厚嘴唇,正经得象阉猪一样的人在她的笑声中寒颤发抖。
但事实上这也没能做到,在她柔弱的性格中缺乏这种颠狂的暴发力。她连一声轻微的叹息也没有发出,又听见娘舅继续往下说道:“还有,据别人反映,你还写了一大包情书,统统交给克明了。他看了这包情书以后兴奋得骨头没有四两重,整天神魂颠倒,不务正业,只想着跟你鬼混,连工作也不好好干。你欺金元眼睛瞎,看不见,可我们大队领导眼睛不瞎,对你们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你要放明白点,现在是gcd领导的天下,我们不会允许资产阶级思想侵蚀的。现在有些人,读了一点书,自以为是知识分子,了不起了;党的政策一放松,就翘起尾巴来,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张口外国好,闭口外国好。外国技术……嗯,外国技术是要进口的,但外国思想不许进口,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许进口!克明为什么回来?还不是冲着你来的?他回来本身就动机不纯,所以县工业局不要呆,自愿下到大队来。他一来,就借查事故原因为名,想把金元的劳模事迹推翻。然后为了达到他卑鄙的个人目的,不择一切手段,攻击大队领导、攻击上海老师傅,企图搞垮大队企业。但是他一条小小的泥鳅,是翻不起大浪的,他昏了头了。所有这些情况,我们大队党支部都写了材料,报到县工业局去了。我们要求上面对他采取组织措施。我们相信党,相信领导,对这种人不会不管的。所以,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跟金元过日子。对你,我们还是要团结教育爱护的。家丑不外扬嘛!”
娘舅说到这里,摸出打火机来点香烟,看样子他的话已暂告一段落,但是余兴未尽,还想要说点什么。阿薇望着他这个动作,忽然想起,这个打火机,还是几年前留在本村的最后一个女知青送给他的。那个女知青长着一张白白胖胖的娃娃脸,笑起来嘴角两个深深的酒窝,很讨人喜欢,可是命却很苦。人家别的知青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个个远走高飞了,她却因为后娘不肯拿钱出来让她送礼,只好老老实实呆在农村翻土块。后来,她挖空心思,花了自己仅有的几个钱托人从上海买来一只打火机送给这个爱抽烟的大队书记,可是,这么一点小玩意人家哪里看得上眼?所以,她还是照旧翻她的土块。没有别的办法,她房间的门,从此不再插紧了。人们常常看见,在夜晚、在正午、在凌晨或黄昏的时刻,大队书记常常推开那扇门进去,而后,花布窗帘就小心地、谨慎地落下……后来,大队出了证明让那个女知青去打胎;再后来,女知青就不再翻土块,被照顾进了大队小工厂。
即使在平常,阿薇看到这只打火机,也会勾起对舅舅那段不光彩的往事的联想。奇怪的是舅母竟对这一切熟视无睹。舅母,一个瘦瘦的但精明强干的女人,在外面连针尖一点的亏也不肯吃的,她对舅舅的行径了若指掌,却一声不吭。女知青打了胎以后,后娘的一家不许她进门,娘舅就堂而皇之地把她带到自己家里去调养,一日三餐都是舅母伺候的。有时候,当着舅母的面,娘舅就跟女知青亲热起来,舅母也只装作没看见,悄悄抱了柴草到灶间去烧饭。可怜的女知青到现在也没能嫁出去,因为人人都晓得她跟大队书记的关系。
想到这里,阿薇的胸脯急剧地起伏。她觉得那里面装着的不是一颗心,而是一块烈性炸药,她真想划开胸膛,让那炸药爆炸,把一切都炸得粉碎,连同这个舅舅!
她霍地站起来,两眼喷着火,用一种压得低低的、连自己也感到很陌生的声音说道:“对你,我也要提醒一句,你是gcd的书记,而不是奴隶主!”
说罢,她转身拉开房门,一头冲了出去。
金元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地出来,一下躲避不及,被撞了个满怀。她望了他一眼,又好象根本没看见,只顾冲下楼去。
还是那种感觉,她只想乱跑乱撞,在爆炸中毁灭一切,也毁灭自己。
但是当她刚刚跑进堂屋的时候,婆婆就牵着小宝,一脸惊慌地迎上来了。“阿薇,你怎么了?身体不适意?娘舅讲你了?”金元娘担心地询问。不懂事的小宝则高高兴兴地扑上来,抱住她的腿,说是要她再讲一个故事,才肯跟阿奶去睡觉。
她从昏沉和狂躁中醒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她还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还是孩子的母亲,婆婆的儿媳,今后还要生活下去,因此,也就是说,要忍耐下去!
她定了定神,勉强应付几句,就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儿子摇着她的腿:“姆妈,讲呀,讲呀!”
“好的,讲!”她的嘴一张一合,眼睛恍恍惚惚的不知看在什么地方,“从前,有一片海……”
“听过了听过了!”儿子不客气地抗议。
“哦,从前,有一座山……”她又说。
“山也听过了。”儿子还是不满意。
“那么,从前,有一个小姑娘……”她说着,眼泪刷地流出来了。
儿子兴致勃勃,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期待着:“姆妈,讲呀,讲下去,讲小姑娘的故事。”
“小姑娘……她的命很苦……”她的嗓子堵住了,声音在打颤。
儿子不耐烦了,在她的怀里翻滚扭动:“小姑娘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讲下去?呜呜……我要听呀,我要听小姑娘呀!”
她把脸抵在孩子小小的身体上,哽咽着哭起来。
金元娘见状,急坏了,连忙又哄又骗地把孙子拉下来,然后端来一盆洗脸水,关切地说:“阿薇呀,揩把脸,早点去睡吧!”
她低着头不吭声。她没法止住她的啜泣。
婆婆绞了把毛巾,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揩了。毛巾在皮肤上那种热乎乎、湿漉漉的接触,很舒服,但毛巾一拿开,泪水又更汹涌地流出来了。
金元娘叹口气:“我那兄弟,从小就是个愣头青,说话没轻没重的。可好歹总算是个长辈,你也不要跟他计较了。你到我家来受了委屈,我做娘的心中明白,不会错怪你的。”
说罢,她亲自陪阿薇上了楼,一直送进卧室。这时金元已在床上躺下了,老太婆走到床边,弯下腰千叮嘱万叮嘱:“金元呀,你今夜里好好点,不要发犟脾气,啊?听见了哦?”
金元点点头,再看阿薇也止住了悲声,做娘的才稍稍松了口气,轻轻地走出去,刚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啰啰嗦嗦地说:“囡嘛我领去睡了,你们小夫妻俩好好点,不要不开心,啊?”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照金元娘的心思,顶好是在这间房里呆到天亮,亲眼看到儿子媳妇亲热起来,才放心。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老太婆只有走开。
金元娘晓得兄弟还坐在北屋里,就悄悄地把儿子的房门关上了。她下去不一会儿,这位兄弟也下去了。
卧室里,金元和衣躺在床上,仰面朝天;阿薇低头坐在床沿上,默默无语。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不想去推测。各人都被自己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阿薇坐了很久不动一下,她没有睡意,好象也忘了要有睡觉这件事。
突然,金元坐起来了。他一声不吭地慢慢摸,终于,他摸到她了。他摸到她之后仍不说话,却用手去扯她的外衣。
她心烦意乱,正欲推开他,但是一想,他每天都是如此的,只不过今天更加粗暴,更加生硬一点罢了。于是她也不出声,只是由着他去干。他象一头暴怒的公牛,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用力扯,用力拉,用力推搡着,一件一件地把她穿的衣服脱去,外衣、内衣、长裤、短裤……脱下一件就团成一团,塞到自己的枕头底下。她的衣服已被剥光了,就钻进了被窝。于是,他急不可待地向她扑来,一把掀开了被子。想到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之后,还要忍受这般暴虐,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并没有照往常那样去做,而是突然举起巴掌,“啪啪”搧了她两记耳光。她立刻感到,有一股咸滋滋的液体从嘴角流出来。她没有喊,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感觉到他的双手在滑下去,一直滑到了脖子上。他那又粗又硬的手指卡住了她的脖子。她透不过气来。她以为自己要被卡死了。她想卡死了也好。她仍然不出声。他却松开了。他的手滑下去,滑到了她的胸前,开始拧她雪白的肌肤,还用指甲掐。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骑在她身上了,就好象骑着一匹马,或者一头牛那样。他把她置于自己的胯下。他骑着她,呲着一口白牙,嘴里发出低沉的吼叫,两只手乱拧乱掐,不管是前胸还是后背,胳膊还是大腿,凡是能摸到的地方他都要拧,都要掐。一边拧够了,他就把她翻转来,再拧另一侧。他好象不想让她痛痛快快地死,而要活活捏死她!
她自始至终闭着眼,自始至终不哼一声。这使他反而有点扫兴,于是,就问:“你痛不痛?痛不痛?”
她还是不答腔。他就自己给自己助兴:“我就是要叫你痛,就是要叫你记住这痛!看你还敢不敢再出去瞎搞!”
后来,他累了,从她身上下来,躺在一旁喘气。她这才感到浑身的疼痛。她侧转身子,轻轻地哭。
他听见她的哭声,拉开被子,盖到了她身上。她以为那拧和掐又要开始了,便咬紧牙关,把眼泪咽了回去。但是他却一把搂住了她:“阿薇,现在我不打你了,我的气也出了。你以后要记住教训,听娘舅的话,好好跟我过日子。我还是喜欢你的。”
他一面说,一面动作起来,每天例行的“功课”又开始了。从嘴角和鼻孔流出来的血还没有凝固,浑身的肌肤还在痛,她再也不能忍受。她用力推他,可是他象山一样压上来。她感到怒火中烧,拼命挣扎扭动,可到底敌不过他。
天阴着,雾很大。那雾,厚实而浓重,是一种迷人的津液。它把一切都吞噬、都消化了。人走进去,也象被紧紧吸住,以致使你完全忘记,你从哪里来,你又要往哪儿去?世界到底怎么了?人生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迷迷糊糊,你陡生疑窦。你看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河;你不知道哪儿可以走,哪儿又不能去。在迷茫朦胧中,你又会觉得,哪儿都是一样的,不知道怎么走,你走就是了;无有去处,你去就是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到处都差不多;人生也就这么回事,马马虎虎,如此而已。一切都无可比拟,但一切又都很简单,简单极了。你只要往前走,不需问前进的目的,也不需有前进的意识。你走,一直走,不要停步,哪怕面临深渊、面临滔滔的河流。水波是蓝色的,光滑而凉爽,它会拥抱你,使你忘却一切。更何况,覆盖在水乡似蛛网密布的河面上的,还有象绿绒毯一样的水生植物。它们会跟你缠绵,使你接受这个永恒的睡床而不会反悔。
阿薇没想到秋天的夜,竟也会有这样大的雾。这雾给了她一种超凡出世的沉迷的欢乐。在一片混沌中,她飘然而行,灵魂似乎已离开身躯,和那悠悠忽忽的雾气溶为一体了。至于这副皮囊,它的动与静,呼唤与沉默,悲伤和欢乐,都是一回事,随便在哪里都可以把这一切结束!她已经从丈夫的暴力中逃脱出来,她相信自己不会再回去了。
河边有一棵树,这是棵很老很老的柳树。它的一半已经死了,严冬来临时好似一段枯木,可是一到春天,又蓬蓬勃勃地萌发出黄绿的嫩芽,总是在向人们顽强地显示着生命的神秘。河边还有一丛芦苇,宽宽的像片篱笆,它们围住了河;在白天苇叶依然也还是绿郁的,尚有白胖的芦笋埋在污泥深处。她望一眼那树,又望了一眼那芦苇,有一种什么意识在她心中跳了一下,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在雾中那树和苇丛显得又黑又深,像是过多的浓雾凝聚而成;但走近一看,那明明是绿叶,那明明是生命,古老的和年轻的生命!
突然间,“嘎——”的一声惨叫,从老树下面传出来,她顿时感到毛骨悚然,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好几步,可那叫声并没有因为她的后退而消失,反而一声紧似一声,像是在呼救,又象是死到临头时绝望的哀鸣。她定了定神,马上想到,这是蛇在吞吃青蛙,是夏秋季节大自然里经常发生的暴行。被吞食的青蛙往往要比蛇细长的脖子大好几倍,可是蛇照样能把它吞下去,照样一点一点地消化掉。过去,每当她在田野里碰见这种惨剧,她总是掉头就跑;有人津津有味地讲述蛇吞青蛙的细节,讲那蛇怎样偷袭青蛙又怎样把青蛙团团盘住,然后一下又一下艰难地把它咽下,又怎样在身子上突出了老大的一块,等等,她也总是捂着耳朵把人家赶走。在她的心目中,青蛙多么可爱,多么善良;而蛇是多么残忍,多么丑恶。善被恶吞掉了,她不要看,也不要听,似乎这样那恶的嚣张、善的泯灭就不存在了。
但是这时候,她不再害怕,也不再后退,一步步朝那惨叫的地方走去。终于,她看见老柳树下,一条黑色的蛇正紧紧地盘着一只青蛙。它盘得那样紧,可怜的青蛙连一点反抗的动作也没有,除了那一声声的惨叫以外。
她突然弯下腰,捡了块石头——也许是土块——朝那盘成一团的蛇狠狠地扔去——这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举动,因为蛇遭到了袭击,也许丢下它的猎物逃窜,也许会恶狠狠地朝那向它发出威胁的地方扑来。但是她没想到这一点。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这样做了,好象是一种条件反射一样。
惨叫声戛然而止,蛇身拉长了,又一弯扭,便在草丛里消失了。
她弯下腰去察看,发现青蛙还在,它一动不动地趴着,好象已经死了。她微微触动了一下那小小的绿色身体,它竟又活动起来,而且还咕咕叫了几声,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这是生命之歌了。
她心里忽然一动:这只青蛙虽然软弱无能,可是它的呼叫使自己得救了;尽管这是出于偶然,但毕竟得了新生。如果她就这么一声也不响地离开了人世,她不是连一只青蛙都不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