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许多天来,阿薇一直在想,原来支撑整个人生的,并不仅仅是爱情。克明至今孑然一身,可他对生活和事业充满了信心——至少,在表面上看来是如此。而她自己,尽管嫁给了金元,却从未得到过完整的幸福,为了这并不完整的幸福,她付出了一生事业的代价。
人们常说,爱情与事业,往往不可兼得,好比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其实,兼得者也是有的,比如她父亲。
她已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了,朦胧的印象中一张苍老而布满忧愁的脸,竹竿一样高而瘦的身躯上套着件打着大补钉的中山服——这就是她的父亲。
倒是小时候从相册上看到的父亲的照片印象更深些。在那些照片上父亲身着西装,英俊潇洒,风度可人。父亲是化学界著名的专家,年纪轻轻就在国外得了博士学位。在他已经不很年轻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学生爱上了他,而他当然也爱她,于是他们结婚了。后来他遭难了,女学生的亲朋好友,父母兄弟,乃至工作单位的同事和上级领导,好像车轮大战一样,整整包围了她三个月,有规劝、有教导、有威胁,但内容只有一条,那就是要她和他离婚,为自己,也为年幼的女儿的前途。女学生的性格软弱,只哭,不开口,但内心却无比坚强。她决不抛弃他,哪怕丢了工作,哪怕父母不再认她。后来她跟着他来到农村。因为不能再去上班,单位把她除名了;父母亲也与她“划清界线”,声言从此没有了这个女儿。
要不是后来的悲惨结局,父亲的一生可说是充实而又完美的。遗憾的是父亲一生的心血,为之成名也为之送命的辛苦研究的成果,最后只能裹成一个小包,装进铁箱,好象做贼似的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偷偷埋进了生产队旧仓库后面的荒地下。父亲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阿薇并不知道,那时她还小,到夜里自然是睡着了。母亲是否知道,她不清楚,不过她从未听母亲提及过——也许母亲忘了,也许是有意不告诉她;或者,父亲是背着母亲悄悄干的,一切都很难说。
还是在阿薇当上小学教师以后不久,有一天到本村的一个学生家里去家访。她很奇怪地发现,这家老奶奶烧饭时引火用的、还有她的学生折“飞镖”玩的,都是一种写满了中文和英文字的纸。她信手拾起一只“飞镖”,拆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纸上流利的笔迹何其熟也,尤其是那一个个化学反应方程式,那些元素符号,更是她在还不认得字的时候就从父亲随便丢弃的废纸里看惯了。她忙向这学生的家长打听这些纸片的来历,人家好笑地告诉她,这是在造房子打地基时挖出来的。开始挖到一个铁箱子时,大家都高兴得了不得,因为这些年来,常听说某人在锄地时挖到了金耳环、戒指、捡垃圾的拾到了金条之类,“这么沉重的一个箱子,说不定又是哪个倒霉鬼在那个倒霉的年月里偷偷埋下的金子或银洋钿之类,于是小心翼翼地抬回家去,打开一看,谁知竟是些分文不值的烂纸。不过那箱子不错,小小的,又精致又结实。老奶奶指给她看——喏,就在那柜子旁边,装点破烂零碎还可以。她的心发颤了,她一眼就认出,这只箱子是她家的。小时候,她见到母亲在这只箱子里装过首饰和一些证件。她曾经乘母亲不备,好奇地打开过箱子,见到过里面有两份父亲和母亲的结婚证书;一份是父亲的名字写在前面,一份是母亲的名字写在前面;她觉得很好玩。后来被赶到了农村,生活拮据,首饰都变卖光了,箱子却落到了这里……她不好意思向人家讨那只箱子,就把那些烧剩的纸片搜罗一番拿回来了。虽说她自己在化学方面已毫无深造和发展的可能了,但父亲的遗物,留个纪念总是好的。
她把这些东西和父亲的绝命书放在一起,仔细包扎好了,放在大橱的底层。又有许多年过去了,这包东西仍静静地躺在那儿,像一个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疤,她不愿去触痛它。
现在,她把它找出来带给了克明。她想这些资料或许对他有用。有一天,夜校下课后,他出乎意料地叫住了她,用按捺不住兴奋的口吻谈起了她给他的资料。开始她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每天下课后,金元都站在厂门口等她,而她也总是急匆匆地跑出去,从来不和克明搭讪。但今天这个书呆子太兴奋了,他好像完全忘了每次出去时都碰见那个拄着竹竿的瞎子,甚至也忘了站在面前听他说话的是阿薇,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和平时判若两人。他从那资料一直谈到为化工厂处理阿尼林(苯)的一个设想,渐渐地,阿薇也入迷了,她不时提出一个小小的建议,这建议又使他欢喜不尽。后来,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俩,门卫向他们投来奇异的目光,这两个人才像从梦游中醒来一样,急急地走出教室。
外面正在下雨,几个没带伞的女孩子,挤在厂门口的传达室里,眼巴巴地望着那细细的雨丝,叽叽喳喳地抱怨着,作出一副很着急的样子。其实雨很小,要走是可以的,但谁也不急于走,全都心安理得地等待着,等她们的男朋友来接。
克明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阿薇:“到陆家大队去怎么走?”
阿薇笑起来:“真是忘本了,出去几年,连陆家大队也不认得了。”
克明把眼镜朝上推了推,认真地说:“大致方向是晓得的,但现在许多路都改了道,晚上天黑,先问个清楚好。”
陆家大队并不很远,但去那里没有大路可走,只有断断续续的蜿蜒小路,穿过许多稻田,许多棉田,许多竹林与河流。正如克明所说,这些田地甚至河流,跟过去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阿薇比划了半天,觉得还没有讲清楚,就说:“这么晚了你还去那里做啥?明天一早去不好么?”
克明摇摇头说:“我请他们大队加工一只分离器,说好了今天去拿的。这只分离器,明天我还要派用场呢。”
阿薇一阵冲动,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要不我陪你去吧! ”可是没有,她咬着牙把这句话咽回去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躲雨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就是阿金伯伯的孙女,很响亮地把她心里想的话喊叫出来了:“你陪他去嘛,天落雨眼镜先生要跌跤的。”
克明一听连忙拒绝:“不要不要,我自己会去的。” 一面说,一面笨拙地从拎包里取出揉成一团的自行车雨披,慌慌张张地穿戴起来。
大家笑起来,又有人插嘴道:“阿薇不能去的,金元在等她呢。”
阿薇很窘,但也顾不上发窘了。她冲出大门,急切地四下里张望,寻找金元。没有,没有金元。今天金元没来!
她犹豫着,是不是真的陪他去一趟?要不,跟阿金伯伯的孙女儿说说,让她陪他去。
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口,来不及说了。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响起,凤凰、永久……都是亮闪闪的名牌货,也不怕雨淋,风一样驰向化工厂的大门,姑娘们的“骑士”来了。
阿金伯伯的孙女撅着小巧的嘴,唧唧咕咕嗔怪她的男朋友来得太晚,又埋怨自行车的后座让雨淋得太湿。那高大的男朋友立在雨里,抱歉地笑着,掏出手绢在后座上擦了又擦。那女孩子终于坐上去了,嘴还是撅着,身子却向一边倾倒,朝那宽阔的后背靠去。
沿着宽阔平坦的机耕路,铃声又开始此起彼伏,在黑乌乌的雨夜中,它们一路响过去。
克明也大步流星地走了。他走的是一条小路。
开始他走得很快很急,好像要摆脱什么危险似的。渐渐地,他的脚步放慢了。远远望去,夜色已把他穿着灰暗雨披的单薄身影吞没,在迷茫的雨的幕帘中,他好像是被消溶液化了。
小路从一大片未成熟的稻田中间斜插过去,雨点落在稻叶上,发出寂寞的沙沙声。天地都是黑黝黝的,要不是这沙沙声,就好像什么也没有了。稻田也没有了,那以墙一样突起的芦苇作标志的河也没有了,一团团雾似的竹林也没有了。充满生命的田野,现在是一片沙漠。
从大路那边,依稀传来姑娘们的嬉笑声。有时自行车的铃声骤然划破夜空。那声音是如此响亮、如此贴近,确实得不容置疑。
然而这边依然是沙漠,无边无际的、没有一丝生气和颜色的沙漠。那边的声音,那边的欢乐,并不能潜进这边的黑暗里,就象油不能渗进水里一样。
他慢慢走着,耳朵里听着那样的声音,心里在想,别人走的是大路,可他走的是小路。大路上有的是欢乐,而小路上只有孤寂。他没有顺乎潮流走大路,却选择了小路。这是自作自受。当初,如果不别出心裁地上大学,如果不恪守银杏树下的那个誓言,那么,现在他也和大路上的行人一样,嘻嘻哈哈地笑着生活。不过现在想这一切已经晚了,他早就被大路上的人抛开了(抑或是他自己抛开了他们),他不可能再跑回去加入他们的行列。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的未来似乎必定要在这凄风苦雨、难耐的昏暗和寂寞中展示。
从那次去上海回来,村里的闲言碎语就多起来了。他很心虚,似乎真的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总是尽量躲着阿薇。倒是她比他大方,见了面照样打招呼,甚至还热心地送给他那一包资料。可那资料,唉,他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的宝贵,遗憾的是残缺不全,不晓得有多少张已被不识字的农妇填进炉灶烧成了灰烬。
雨渐渐下得大了,在前方诱蛾灯的淡黄色灯光下,不绝如缕的雨丝闪烁出奇异的颜色;包裹在雨丝中的几片树叶,绿得轻盈、绿得透明,象蜻蜓美丽的翅翼,看上去随时都将飘然起飞。
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有时他下意识地屏息细听,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但他马上感觉到这一举动的可笑,于是又踟蹰地朝前走去。他把这些年来所遇到的许多人和许多事想了又想,但是想不出有谁会来陪伴他走这条路。真奇怪,世界之大,到处都是人,在城市的大马路上,在那个长途汽车站上,人和人摩肩擦背,拥挤得难分难离,可是在此刻,在这条路上,却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
雨点飘到脸上,冷冰冰的,有一种催人泪下的感觉。但这似乎又是一种慰藉——大自然并没有忘记他的存在——还有这田野上的风,宇宙间降下的雨,是属于他的。
他将雨披裹得紧了些,这时候,从背后隐约传来一阵“嚓嚓”的声响,好像是人的脚步声。
他感到奇怪,想停步细听,却又笑自己多疑:此时此刻,谁会尾随他而来呢?难道真是幽灵再现了?
然而蓦地,他的呼吸一阵紧迫,那脚步声不但越来越清晰,而且无比的熟悉,连那急迫的喘息声也听得见了。他抑制住自己浑身的兴奋,慢慢站住,转过脸去。
“是你?你怎么来了?”
“是我,我来了。”
黑暗中,阿薇望着他莞尔一笑。她没有伞,肩上披着一只旧化肥口袋,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滴。
他突然觉得眼前充满了光明,无边的雨柱仿佛琴弦,在大地的胸膛上弹奏出欢乐的音符。
11
雨刚停,月亮就钻出了云层,那银色的光辉被水洗涤过了似的,格外的清澈空明。那些竹林、树丛,一方方的稻田和菜地,还有那纵横交错的河流、水渠,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工笔描出的水彩画,纤毫毕露。
夜色是少见的明媚。在黄黄绿绿的田野上,深蓝色的苍穹绵延不尽,似乎夜已经在这里消失。
回家的路明显地变短了。在途经的许多狭窄的小河上,密密地布满了许多绿莹莹的水浮莲,象一幅厚厚的绒绣睡毯,看起来比脚下的大地还要真实可靠。它诱惑着人踏上去,在那绵软温暖的怀抱里舒展一下疲惫的身躯。可是两个走夜路的人,却不得不多绕许多弯,越过这样的河面。他们走着、谈着,谈了许多: 关于化工厂,关于污染,关于阿尼林和分离塔。时间变成了有弹性的皮条,在他们的手里抻拉变长;周围的夜景像是一种点缀,一种给实际的人生缝上去的花边和装饰。
突然间,谁也不说话了。分分秒秒变得狡猾起来,而每一缕清风,每一束月光,似乎都有了它独特的意义。愿小路永远延伸,通向那连接清晨的天穹尽头。然而,它断了。煤渣铺成的简易公路横在面前。
这条煤渣路是从城市到郊县的柏油公路的一个分支。它从公路那儿刚刚伸出不久,便经过一座很高的拱桥,桥下是一条宽阔的河。河上没有一株水生植物,一眼望去是一片白亮亮的坦荡的水面。河上总是刮着风,可是河水一点儿也不急,没有波澜,它总是那么缓慢地流着、流着,似乎毫无目的,根本不知道要流到哪儿去。
阿薇朝前走了几步,倚着桥上的栏杆站定下来,依然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克明注意到了,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摇摇头,表示没什么。明月的清辉下,满河泛着幽幽的波光。那些长长的、微微起伏的水的波纹、一环套着一环,完全是一模一样的重复,这使得那整条河流看起来仿佛凝固了一般。阿薇悄悄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我在想,难道人生也像这水一样,总是在原地重复么?”
克明站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也倚着栏杆,也望着那水:“不,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水实际上还是朝前流的。虽说慢了一点,可总是在流,不会原地不动,更不会后退。阿薇,你看,你仔细看看……”
突然间,他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他看见,月光下那一张异常苍白的脸上闪着泪痕。这张脸渐渐地模糊远去,又幻变成那个穿着白衣蓝裙的小姑娘的形象。小姑娘似乎是踏着黑黝黝的、固体一样凝滞的水面朝他走来了。
他也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儿发晕,但他克制住了。他依然望着河面,望着远处的星空,沉静地说道:“阿薇,事到如今,我们谁也不要瞒了,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知道你的心。至于我自己,说实话,这些年来也有不少热心的朋友给我介绍过对象,可是不知怎么,我一见别的姑娘,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拿她和你相比,这一比,就把人家给比下去了,所以总是不中意……”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嘴唇颤动得厉害。他作了个手势,叫她不要响。他继续说下去:“混进水里的杂质、废物,可以通过种种办法分离出来,污染了的河水还可以重新变清。可是,混进生活中的痛苦、遗恨,却不可能分离出来了。尽管这样,生活还是要前进的,携带着许多干净和污浊、欢乐和痛苦,一刻不停地朝前流去,有时急,有时缓,有时也会重复,但无论如何,总归在朝前流,就象这条河一样,谁也不能阻止。所以那天在公园里时我跟你说,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你支持我的事业,你也想追求自己的理想,这一点,我很感激,也很高兴。但是我想,以后我们还是要尽量少接触,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况,你就不必来送我了。倒不是我怕别人在背后说长道短,而是我觉得,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丈夫、孩子,如果因为我破坏了你们的幸福,那么于我、于你,都是不好的。”
他说着,亲切又和善地望着她,身子还倚在栏杆上,一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她只觉得嗓子一阵阵发紧,胸际有热辣辣的浪头在翻涌。她真没想到他会把一切说得如此清楚明白。他竟是这样一个男人:那么痴情却又那么理智,那么坦率又是那么深沉。她哭泣自己放跑了多么美好的幸福——事实上是,上天不让她得到这样美好的幸福。她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没有什么好责怪的,连自己也没法责怪。她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历史如果重演的话,那过去了的一切如果放在今天,她也只能作出如此的抉择。她终于明白,一切的一切都包含在他的这番话中了。他是对的,她只能照他说的去做。但是她依然感到委屈,感到难过,一种连哭也哭不出来的难过。她明白克明在期待她的回答,也知道自己应该对他说一声赞同的话,但是这句话却像鱼刺一样鲠在喉咙里吐不出。她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好象在接受一个命运的判决一样。
克明没有再逼问她,也不再开口。他只是改换了一下站立的位置,走到她的另一侧去了——秋夜萧瑟的风,正从那边吹来。她明白他的好意,在难过中又生出了深深的感激和温暖。但是他单薄的身躯并不可能为她挡住遍野的冷风和寒意,站久了,依然感到冷。她终于慢慢地体会到,现实是一张无所不至的坚韧的密网,她不但不能冲破,其实连冲破的由头也没有。只要有一天她还想在这个世上好好地活下去,还想让他也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她也只能照他说的去做,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路。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笑了一笑,笑得很惨,但语气是坚强镇定的:“好吧,就这样。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她说罢就转身朝桥下走去。他目送她的背影,她没有再回头。他又默默地站了片刻,才走下去。他走的就是她走过的路。他们住在同一个村上,不能不走同一条路。他走得很慢,他确信她已经走出很远,他不会再赶上她了。
没有想到,刚刚过了化工厂,竟又遇见了她。她手里拿着一把伞,四下里东张西望,好象在寻觅什么。看见他过来,她一脸惊慌,求援似地叫道:“克明克明,你看这把伞,我刚才在路上拾到的。这伞是我家的,金元一定来过了,可他现在人不知到哪儿去了。”
克明一听,也有点儿紧张。金元眼睛不好,这雨后路又滑,到处是河沟水渠,确实很危险。
“你不会认错吧? ”克明急急地抓过伞柄问了一句,但他马上也看清楚了,这把伞是金元的,他看见他撑过。于是他马上又问:“你在哪儿捡到的?”
阿薇朝煤渣路中间指了指,在雨后松软的路面上,有汽车驶过的新鲜印辙。
克明倒松了口气,既然伞是丢在路中央,说明金元是沿大路走的,看来问题还不大。于是他安慰她说:“你不要急,我们分头找找。”
她也镇定下来了,点点头说:“我去厂里看看,说不定他在传达室里,跟那个看门的老头聊天。”
一语未了,刷的一道电光照过来,落在两个人的脸上。两人惊愕地抬起头来,只见一辆自行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骑车的是金元的娘舅。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举着手电筒。那电筒里发出的光,象一条向前游动的蛇一样。在阿薇和克明的脸上滑来滑去。
对于这种侮辱性的举动,两个人气得发抖。阿薇正欲抗议,娘舅威严地吆喝一声:“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
谁也不吭声。好象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娘舅很满意自己的威势,又对着阿薇呵斥道:“还不快上医院!金元被汽车撞了,现在正在急诊间里抢救。”
过去,在双目没有失明时,他喜欢欣赏妻子娇好的身段、清秀的容貌以及微笑和沉思时令人倾心的模样。妻子无论做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眼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眼睛象一座桥,联系着他和她的天地。如今,桥断了,整日陷在黑暗中的金元,看不见妻子在做些什么,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当然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终日烦躁不安,总觉得妻子在那个他的感觉所不能达到的世界里是多么危险。所以,只要妻子离开家一小会儿,他就要摸索着寻上去。哪怕面对着断桥绝路,他也要爬过去,把妻子招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来。
就为这个原因,他通过娘舅给妻子辞去了教师的职务。想不到克明回来了,而妻子又别出心裁地要去上什么夜校,危险变大变明确了。他不能同意。每天晚上,他叫母亲把儿子领去,自己关上房门,铺好床,然后轻声呼唤妻子:“阿薇,薇,你在哪里?我陪你睡觉。”
有时,他亲自绞一把热毛巾,替妻子擦那生气地撅着小嘴的脸蛋,擦完了,就势亲一亲:“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别出去了,我们到床上去,好么?”
就象在新婚蜜月时一样,他替她脱衣服,把她轻轻地抱上床去。有时她心软了,有时也为此陶醉一阵,觉得他真是爱她。夜里,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喋喋不休地说:“薇薇,我爱你。我离不开你。你千万不要出去,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她感到心烦:“我又不是远走他乡,又不是要离开你。一天只出去那么两个钟头,还不行吗?”
他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两分钟也不行!”
她感到气愤和委屈。她想挣脱他,可是他的双臂搂得更紧,好象铁钳一样紧紧箍住了她。她连喘息都变得十分艰难,不要说翻身动一动了。
可她还是到夜校去了。
一天下课后,她看见他木呆呆地站在化工厂斜对面的一棵楝树下面。从河里吹来的风很大,他微耸双肩,两只手紧紧抱着那根探路的竹竿。她心里一热,快步朝他走去。她见他穿得很单薄,就是白天在养猪场劳动时穿的那套衣服,大概出来匆忙,没来得及添一件。她想对他说句话,随便说点什么,比如嗔怪他这么晚了还跑出来,或者讲他怎么不晓得加件衣服。可是忽然间,她站住了。她见他扬起下颏,鼻翼翕动,眼睫毛不停地一颤一颤,这使她想到一只嗅到了气味的猎犬,想到了那猎犬在扑向猎物之前的那种紧张和期待。她平静下来,一步步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说:“走吧!”
在回去的路上,她搀扶着他。有了她的扶持,他就不需要那根竹竿了。从夜校下课的人们都纷纷回过头来,向这奇怪的一对投去惊讶的目光。她低着头,搀着他一步步朝前走,煤渣路好象没有尽头。后来,她沉不住气了。她对他说:“你下次不要来接我了,让别人看着怪。”
他不吭声,只是把那只搀扶他的手抓得更紧。她又说:“你这么做,弄得我上课也不安心。”
他笑起来,那笑声是阴阳怪气的。她从来没听见他这么笑过。他一边笑一边说:“嗨嗨,嗨……我就是要让别人看着怪,就是要让大家都晓得,一个亮眼让一个瞎子每天来接回去,嗨嗨……就是要让你上课不安心……”
这种说话的口气,她也从来没听见过。她用异样的目光望了他一眼,觉得站在身边的,好象是另外一个人。她咀嚼着这话语中的那份促狭、那份阴冷,还有那溢于言表的恼恨和幸灾乐祸之情。她真想哭。他太过份了!但是她忍住了,既没哭也没闹,连一句分辩和抢白的话也没说。她觉得和他说不清了。她把他搀到了家里,让他一如既往地从自己的身上拿去他的快乐,他的幸福。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的丈夫。他对她的一切做法都是合理合法的;而她对克明的那种思念,则有悖于这理和法的。她是不能想他的。她想他就错了,就有了对丈夫的一份歉疚。
此刻,这份歉疚在扩大。她想,不管金元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接她,总是在接她的路上被车撞了。这是一个事实,她不能不顾。人总是要讲良心的,哪怕过路人被车撞倒,碰上了也该上前相助,更不用说自己的丈夫了。她心急如焚,只顾拉着医生询问伤势。娘舅也好,聚在医院里的众多亲戚也好,人家怎么看待她,她全不在意了。
医生告诉她,检查下来,没发现有重大问题,也没有骨折,只是头上擦破了一点皮,脚踝有轻度扭伤。但是为了慎重起见,还要再观察检查一下,看有没有内伤。
照医生的说法,似乎是不要紧的了。但阿薇总有点不放心:万一要是有什么伤还没查出来呢?她站在金元的床边,轻轻抚摸他头上的纱布,问他痛不痛,又问他还感到哪儿不舒服,说出来她好去跟医生讲。可是他不理她,好象他不但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他听不见她在对他说些什么。
金元就这么懒懒地躺着,一声不吭,看起来,倒象是受了伤的样子。此时阿薇当然不跟他计较,只要他没事,就比什么都强。即使他不理她,她也小心地伺侯他,陪他去做脑电图。
做完脑电图回来,有一位穿公安制服的人来找金元。这人自称姓张,态度很和气。他说:金元是劳模,这是大家都晓得的,出了这样的事故,县里很重视,指示一定要查明原因,对肇事者严肃处理的。请家属们放心。不过,现在事情有点儿麻烦,那个肇事者——也就是从邻省来的开卡车的小伙子,据他说,他并没有撞到金元。他说他的车开得很慢,是金元自己跌倒,碰在车上的——而且是跌在路中央——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司机显然就没有责任了。但是对这样的说法,负责处理这次事故的张同志自己,还有交通大队里别的同志们,都表示怀疑。因为这几年来,肇事的车辆有很多是从邻省来的大货车。这种车子在本县境内乱开,即使到了农村的简易公路也不减速,有时连灯也不开,已变成有名的“强盗车”了。现在,“强盗车”的驾驶员撞倒了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怎么会没有一点责任呢?所以,张同志对驾驶员的狡辩感到不满。眼下正在抓交通安全教育,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出了这样的事故,他是很恼火的。他希望金元把事故的过程详细谈一遍,那个驾驶员,现在已经扣留下来了。交通局要借此机会抓一下,教训教训那些开“强盗车”的人。
张同志的一番话,使聚在金元身边的家属、亲眷们都很感动。大家晓得,一般来说,处理这样的事故,交通大队的态度总是向着驾驶员,两边摆摆平的。现在,张同志明显地站在金元一方,这种态度实在少有。这无异是在鼓励家属们提出要求,比如医药费、营养费,还有误工的补贴等等,反正,要是存心开口,名堂是很多的。甚至即使金元风格高,什么也不提,经济上也会得到一定好处的,只要他把事故过程讲清楚,只要讲成那驾驶员有责任。另外,金元是“模范”,县里还要考虑影响的。
沉默了很久的金元突然开口了,他的第一句话是:“把那个驾驶员——放了吧!”
张同志不胜惊讶地望着他,只见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又说:“那个驾驶员说得对,是我自己跌——不,碰上去的。我听见喇叭不停地响,就往前一扑,可是他已经刹住车了。他没错,你们把他放回去好了。”
人们一下子全懵了。张同志正拿着小本子记录,这时也很尴尬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这么说,你是想……”
他似乎在斟酌字眼,既把那个意思表达出来,又不贸然伤人的心。可金元似乎全不在乎这种知识分子式的礼貌,他伸手在床沿上一拍,恨恨地喊道:“你说得对,我想自杀!活着没意思,所以想死!”
他说罢,头转向一边,脸上的肌肉可怕地颤动着,喘息声呼哧呼哧的。守在床边的金元娘撩起衣襟,嘤嘤哭起来。她实在不明白,儿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死。但阿薇心中是明白的。她明白他这是要挟,是做给她看的。她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深渊。刚才对他的那种怜爱,那种柔情,还有歉疚,一下子象秋风扫落叶一样,荡然无存了。她呆呆地立在金元的床边,象座石膏塑像一样。周围的人们嗡嗡议论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见。她望着床上的这个人,但又好象什么也没看见。她原以为总算认识他了,其实对他还是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