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已经古老 (4)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3:54:05

4

每当曙光剥离黑暗,初升的太阳露出无比新鲜的一点娇红时,她常常会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虽说已在乡下生活了这么久,可还是改不了这样的习惯。她倚锄远眺,好象又看见了那个穿白色泡泡袖衬衫、浅蓝色背带裙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走向田野。这小姑娘仿佛就是她自己,但并不完全是——她常常想竭力弄明白这一点,竟总是徒劳。于是她屏息敛气,只凝视那一点娇红……唉,这一点娇红,一点娇红啊!真是光辉的刹那,世界又重生了一次呀!她在这重生中寻觅自己,哪怕徒劳也在所不惜。

云象一排巨大的青色的虾,浮在微明的天河里。田野尚与夜来的雾气作最后的缠绵,但云彩已受到那美丽的桔红色的光晕所感染,好像真的有生命的虾一样浮游并变幻起来。红点渐渐扩大,然后灼灼地画出了弧,随后又满满地托出了圆——

它出来了,太阳!大地在它热烈的爱抚下苏醒。人们走出关闭一夜的屋子,走向新的一天。无边金黄的稻田里,颗颗圆润的稻粒比昨夜更加饱满沉重了;红褐色的棉田里,又有许多紧裹的苞蕾悄悄绽开,吐出无瑕的白絮,在朝露的装点下显得银光闪闪。河边路旁,竹林一派青葱,野草一片绿郁,似乎和不久前刚刚逝去的盛夏没什么两样。可事实上,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浓绿中已有憔悴的暗黄悄悄滋生。在远离村庄的坟地上,雌雄两株银杏树高大挺拔,片片扇形的绿叶飒飒作响,为地下的亡灵高唱着忠诚的赞歌。不过晨风过处,亦有刚刚枯萎的黄叶纷纷落下。在初升的灿烂的阳光下,它们显得那样渺小和微不足道,仿佛是一些被抖落掉的过时的信念和教条。

早起的人们沉着地向大地索取财富,紧张忙碌,却有条不紊。只有金元家的责任田由大队代种,所以一切都无须阿薇操心。但她闲不住,很早就来到自留地上,给胡萝卜间苗。

这片胡萝卜地在斜径浜一条小小的支流围成的半岛上,沿岸长满了挂着红殷殷的穗子的醉鱼草。在秋天深沉丰厚的大地上,这一角显得水灵灵的青翠可爱。

胡萝卜叶子长得十分精巧,好像翡翠雕成的一样,在叶间奇妙的镂空处,聚集着晶莹的露珠。它们闪烁着、滚动着,却并不落下。这些幼苗是如此的翠嫩和讨人喜欢,以致她真舍不得把它们中间的一部分拔掉。可是她又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知道,如果留下所有的嫩苗,那么不久以后所有的嫩苗都会变得黄瘦不堪。事情就是这样,要获得必须要有舍弃。舍弃是痛苦的,可是没有痛苦的舍弃便不会有幸福的获得。“完美”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的。

她干得很起劲。不一会身子就发热了。沐浴着阳光,她忘掉了昨天的烦恼。不管怎么说,早晨是美好的。河边的醉鱼草像成熟的谷穗一样垂着鲜红的籽实,弯弯的,一株挨着一株,为这绿色的小岛勾出了一道红艳艳的花边。

河对岸有一株古老的柳树。柳树茂密的柔枝一直垂到了波光闪闪的水面上。树下端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这男孩身穿一件很漂亮的绛红色羊毛衫,手里捧着本书在看。离男孩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头花母牛在低头吃草。花母牛的身后还跟着一头小牛,小牛异常活泼,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黑黑的背脊上画着跟着母亲一样的大朵白花。

在男孩和牛的背后,是无边的金黄色稻田。浸在雾霭中的阳光,在这一片稻浪上朦胧闪烁。她放眼望去,心里竟受到了深深的感动。她觉得这一片黄澄澄的暖色的背景,看起来既深远又神秘,既古老又新鲜,仿佛给那男孩和牛赋予了不同寻常的生命意义。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并无悲伤的意味。她的心境是平和的。她想尽管自己不尴不尬地落到了这个地步,可是她的孩子再不会重复她的命运了。大地母亲是慷慨的,太阳照在她的胸膛上,便有丰饶的硕果产生——这就是养育人们的财富。曾经有蛮横的恶神用铁链锁住了这份财富,如今锁链断了,勤勉的人都可以得到他应得的一份。下一代将更为幸福,孩子们生活在知识的海洋里,就象鱼儿在水里游泳。

她继续把不该留下的苗间去——舍弃就舍弃吧,个人的不幸毕竟是渺小的,而整整一代人的命运,那才是伟大和值得去拼搏的。

太阳的热力越来越强,她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背脊上也汗津津的了。于是她脱去外衣,把它挂在河边一棵矮矮的小树上。当她挂好衣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对岸的花母牛已经挣脱了束缚它的缰绳,跑到稻田里大嚼起来,于是她赶紧叫道:“喂,小孩——牛吃稻啦——”

那看书的孩子愣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迅速地朝河这边瞥了一眼。她感到这孩子有点面熟,便习惯地眯起一双有点近视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可是这时那孩子已经一转身跑了——并不是去追赶牛,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跑去。静悄悄的稻田里,花母牛领着小牛,悠然自得地吞咽着鲜嫩的稻穗。

她心疼那些稻被糟蹋,便隔着河继续吆喝。可是没有谁理睬她。男孩背对着她,溜得比兔子还快;牛嘛,并不因为这远远的喊叫而影响胃口。她急了,沿着河跑了好长一段路,才绕到对岸,把牛拉到柳树下拴好,抬起头来举目四望,那男孩早没了踪影。

这事真有点蹊跷,牛吃了稻,放牛的孩子怎么反而跑了呢?就算不稀罕那点稻,可要是牛迷了路,跑丢了怎么办?这还是本地刚刚引进的荷兰种奶牛呢!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把主人找来。于是她沿着河边斜斜的小径,一路寻了过去。时间隔得不久,她想他不会跑远的。

可是她一直走到了小路的尽头,前面就是大队的蘑菇房了,还没见那孩子。于是她又折了回来,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就在附近,他不会真的丢下那牛的。

她走了几步,听见路边的树丛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她低下头,发现一只穿着蓝色旅游鞋的脚一晃,又不见了。她忙钻进去,在这一片长满楝树、水杉和榆杨的混杂的林子里转来转去。她终于又发现了目标。她轻轻地将一束茂密的枝叶拉开,树后出现了那孩子的脸。“叶振兴!”她惊讶地叫出声来,原来这是她教过的那个班级里的学生。

可是振兴却低垂着脑袋,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两眼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声也不吭。

她又问:“你为什么要逃?稻田里的奶牛,是不是你家的?”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脸涨得通红。她亲切地笑了:“牛已经拴好了,快牵回去吧,以后放牛当心点。”

她只当他是怕羞、怕回去挨骂,便又说了一番安慰他的话。她说着说着,竟有些陶醉——过去她总是这样和颜悦色地和她的学生谈话的,哪怕再调皮捣蛋的,她也不发脾气。而眼前这个学生,曾经是班上的三好学生,少先队中队长,每次考试都在头三名里,她一向很喜欢他。

但是她说了这半天,他竟没哼一声,也没抬起头来朝她望一眼。她心里好不奇怪,正欲拉他出去,一种职业的习惯使她突然想起来了:“咦,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么不上学读书去?”

话刚落音,“啪”的一声,一本书从孩子的怀里掉下来。他不去捡书,却捂着眼睛哭起来了。她弯腰拾起那本书,见是语文课本,再看她心爱的学生,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好不伤心。她拍了拍他的背问:“你为什么不到学校去?有谁欺负你?”

“没……没有。”他哽咽地回答,“是我自己不去的。我爸爸、妈妈、还有爷爷……他们都、都不许我去读书。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没上学了。”

“这是为什么?”她更加惊愕了。振兴的家就住在前面的村上,虽说不算顶富裕,可也并不缺钱花。别的不说,光看看孩子的这身打扮: 羊毛衫、旅游鞋、劳动布牛仔裤,真够时髦,够“现代化”的了,恐怕连城里一般人家的孩子,都还赶不上呢。好好的家里怎么会不让他上学呢?

振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答道:“今年我们家又种香菇、又种蘑菇,还要养鹌鹑,忙不过来,原先喂的奶牛就没人管了。爷爷说,奶牛不喂太可惜了,一年要损失一千多元钱呢。这样他们就叫我不去上学,专门在家里放牛。”

“啊,原来是这样。这……这怎么可以?难道为了这一千元钱,你就不要自己的前途了吗?”她激动起来,“振兴呀振兴,难道你忘了,那一年你娘领你来报名读书,要我给你起个学名。我说,就叫振兴吧,振兴中华……你多么喜欢这个名字啊,你的成绩一直很好……”

她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她的学生怯怯地朝她望了一眼,重又低下头去,轻轻地说:“老师,我没忘记,没忘记您平常跟我们说过的那些话。爸爸叫我休学,我不肯;他打了我一顿,我还不肯。我一天没吃饭,到了夜里,肚皮饿得咕咕叫,只好偷了一碗冷饭吃。后来……后来爸爸给我买了新衣服,还说只要我肯放牛,以后要什么就给我买什么。等赚够了钱,就造一幢新楼房,给我讨娘子用……”

听到从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嘴里一本正经地说出“讨娘子”这几个字来,她不禁感到有点可笑,再一想,这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甚至有的小孩还在吃奶,父母就已经计划着筹建新房了,真恨不得把儿女的一生一世都包下来。要说爱吧,也真是爱。可这种爱法,实在让人觉得悲哀。

“老师,我不要新衣服,不要楼房,也不要讨娘子。我……我要读书!”振兴突然抬起头来,泪光闪闪地望着她。

她受到深深的感动:“好孩子,有志气! ”

“那么老师,您到我家去,帮我讲讲吧。”振兴那噙着泪花的眼睛里露出乞求的神色,“您讲的话,他们一定会听的。您就说一定还要我去读书,说不定他们就同意了。”

象许多小学生一样,他把自己敬爱的老师当成了一座靠山。在他的心目中,老师总是对的,老师总是受人尊重的。老师什么都懂,一切难题都能解答。他甚至忘了,她实际上已经不再是他的老师了。

“好的,我帮你去讲。”她的回答很爽快。她一心一意地为她的学生着想。她几乎也忘了,她已不再是他的老师。

见老师一口答应,振兴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神情也活泼起来了 :“您现在就去好吗?”他的心很急,可是想了想,又说:“今天爸爸不在家,跟我姆妈说没用,她回头还要问爸爸的。您还是到牧场去找我爷爷,爷爷要是同意了,爸爸也会同意的。爸爸很听爷爷的话,妈妈又听爸爸的。所以,老师您找爷爷说,没错。”

振兴分析得头头是道。这孩子,还有点运筹学的头脑呢。她想着,微微一笑:“我们这就去牧场。”

振兴的爷爷她认得,就是在牧场里和金元一起干活的阿金伯伯。这是一个好心肠的老头儿,平常金元在那里干活,他一向很照顾的。她不信会说服不了他。

“老师,我已经办好退学手续了,学校还会要我吗?”走了几步,振兴又小心翼翼地问。

“象你这样的学生,学校怎么会不要呢?”她笑得很开朗。

得到了这样的保证,似乎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他张开双臂,像一只快活的小雀儿似的朝村外的官路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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