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已经古老 (3)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3:53:48

3

当初他和她,还有这个突然闯进他们生活的克明,好象一根茎上并排开放的三朵小花儿,整日咧着喇叭状的贪馋的小嘴,在风中摇来晃去,对什么都要笑,对什么都想尝一尝,无论甘露还是苦雨,都不在乎。

破庙改建的小学是简陋的,一条狭长的木板往碎砖垒的墩子上一搭,就算是课桌。三年级的孩子,似懂非懂,回到家里男孩和女孩可以扭打成一团,可是在学校里,却要装出一副互不相干的样子。男孩不屑于和女孩讲话,女孩也决不去“巴结”男孩。排起座位,便男生归男生,女生归女生。泾渭分明。不过,一个班级的人数当然不会如此凑巧,末了总会有一个男生或者女生坐到他们不情愿的地方去。薇薇是新来的小学教师的女儿,细细的脖颈,细细的小胳膊和小腿,纤弱得好像一根嫩花蕊,仿佛被人用手指轻轻一掐就会断似的。可是她有一条红绸子的蝴蝶结,系在乌黑的头发上,十分神气;她很有礼貌,也懂得谦让,但她却没能得到一个合适的座位,因为她是插班生,来晚了。她孤零零地站着,却并不可怜。全体穿着土气的乡下孩子们睁大好奇的、羡慕的眼睛望着她,望她的红蝴蝶结,天蓝色的背带裙和泡泡袖衬衣。他们都希望她坐到自己的旁边来。后来她被老师指定坐在金元和克明合坐的课桌边,因为这张桌子的木板要比别的板长一些,可以同时容纳下三个孩子。

薇薇不知道这些穿红挂绿的小姑娘们为什么要对男生板起面孔——其实她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说在她原先读书的地方,男生和女生还一起拉着手做游戏、跳舞呢。她常常笑眯眯地对她的同桌说这说那,把自己带有香味的橡皮借给他们擦,弄得两个小小的男子汉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在夏季炎热的中午,男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悄悄溜到学校后面的小河里去玩水。黑乎乎的小身体在清凉的水波里翻腾,像一群快活的小黑鱼。柳树拂下蔽日的浓荫,把在酷暑中喘息的大地阻隔在外面。

没有一个女孩子敢到这儿来。此地古老的习俗不允许女人下水——除非是投河自尽。

可是薇薇来了。男孩子们惊愕地望着她脱掉白鞋白袜,脱掉浅蓝色的裙子和泡泡袖衬衣。他们吓坏了,劈劈啪啪地将水花打得老高,借以掩饰自己的震惊。如果她不是老师的女儿,他们早尖声呼叫着把她赶走了。

不过事实并没有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可怕——薇薇虽然脱去了衬衫和裙子,却还穿着一件象蜜蜂一样金黄色的游泳衣。她跳下水去,蜜蜂变成了小青蛙。她灵敏地、悄无声息地挨近了他们。他们惊得直眨巴眼——有谁看见过像青蛙一样游水的女孩子!于是他们也“扑通扑通”地以狗扒式来显示各自的本领。

可是她又使出了新的花招。她先一翻身,像小虾米似地侧着游;接着又一翻身,便象朵百合花似的轻盈地躺在水面上了。

男孩子们纷纷仿效。躺在水面上不算什么稀罕的本事,他们也都会: 露出鼻子、眼睛和嘴巴,还有半个光溜溜的肚皮。只有金元深深地潜入水底,摸上来一条银光闪闪的大鲤鱼。他得意洋洋地把鱼扔在岸上,任它跳跃,让大伙儿看个够。“她虽然能象青蛙和虾米一样在水里游”,他对自己的同桌克明说,“可是,她能摸到鱼吗?”

话是这么说,她毕竟征服了全班的男生。一个能和他们一样下水游泳的女孩,当然不应该把她视作胆怯的小姑娘中的一分子了。因此他们无论玩什么游戏,总不忘记招呼她。

也许因为有了她,他们的游戏也别出心裁地新奇起来了。男孩子的玩乐往往离不开“打”——在水里打,到陆上打,躲在田沟里追来追去地打。她加入进来,便打得更有趣了。他们玩“抢亲”的游戏,谁打赢了,谁便抢她为妻。但薇薇说,这么打太野蛮了,还不如让她藏起来,看谁先找到她,她就跟谁“拜天地”。

扮着公婆、丈人、丈母娘和叔、伯、小姑的孩子们都等在水渠旁的一只废碉堡里,两个未来的新郎: 金元和克明,便到竹林里去搜寻他们的新娘子。他们约定,谁先寻到,谁就把她背到碉堡里去“成亲”。

竹林不大,在斜泾浜南岸的一块坡地上,但看起来却很幽深,有一条白色纤细的小路通向里面。

金元和克明沿着小路走进去,在一株株完全相同的翠竹间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后来他们就分开了。金元朝东,他晓得在东边竹林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坟山,说不定薇薇就躲在坟山后面。克明死心眼儿,他以为既然说好了躲在竹林里,那就得在这里面找,而坟山则在竹林的外头了。

小鸟在头顶上发出清脆的鸣叫,被竹叶滤下的阳光象半透明的金丝带一样洋洋洒洒地在有限的空间里闪烁。克明低着头,睁大眼睛四下里搜寻着。可以说他有点儿傻,因为竹子虽然长得密,也还有水杉、椿树等挡住视线,可是要藏一个人,还是很难遮掩住的。照他这副样子,倒不像在找人,而是在觅一根掉在地上的针了。

可偏偏让他发现了破绽。他看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几株小草被踩倒了,沿着这踩倒的小草走过去,路便没有了。这里差不多是竹林的正中间,矗立着一座破败的碾棚。

不晓得在多少年前,当竹林还是一片光溜溜的场地时,人们在碾棚下碾米磨面。如今碾棚的顶几乎完全倒坍,可是巨大的石磨还在。它的一半埋在土中,四周长满了竹筱和白白的小蘑菇。一只舂米用的巨大的石臼,被翻转过来,一头搭着石磨,倒扣在地上。

克明惊讶地看见,石臼跟前的竹筱,被踏得东歪西斜地倒在地上,一只背上带花点的黑牵牛,急急忙忙地在倒伏的竹筱上爬着。

他只一低头,透过石磨硌起的缝隙,就发现了漂亮娇小的“新娘子”,正坐在倒扣的石臼里吃吃发笑呢。

他赢了,高兴地要去背她。她却轻轻“嘘”了一声,然后一伸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了石臼。

倒扣的石臼象一间半圆形的小房子,不过要挤进两个孩子毕竟太小了一点。薇薇只好将克明搂得紧紧的,蜷缩着身子蹲在那儿。克明不理解薇薇的用意,想动又不敢动,而且也没法动。只要稍稍一抬头,脑袋就碰到那凉冰冰的石壁上了。

“我们跑出去就没啥好玩的了,”薇薇咬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就躲在这儿,看金元这个笨货找不找得到?”

克明一听,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金元总是自以为聪明,这一回,倒要看看他如何象个熊瞎子似的到处乱转了。

克明不再想动了。薇薇毛茸茸的头发擦着他的脖子和脸颊,痒酥酥的怪舒服。那头发似乎还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清香。头发怎么会香呢?他觉得奇怪,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这时他觉得,不仅仅是头发,还有她的脖子,她瘦瘦的胳膊和衣领的缝隙里,都有一种芬芳的气息,好象是甜奶的味道。非常好闻,真的非常好闻。他嗅着,心里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甜蜜的愉快。

“你每天都吃牛奶吗?”他突然傻乎乎地问。

“不,我从来不吃。”她很肯定地回答,“你怎么想起问这个?”薇薇奇怪地反问克明。克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咧开厚厚的嘴唇,有点羞涩地笑了。

这以后他变得胆怯了。他不敢再那么张大嘴巴象吞咽什么好吃的东西似的去嗅那香气,但他依然感到一种满足,一种陶醉似的满足。这埋在绿色的竹林深处的古老石臼,此刻变成了一个美妙的小巢。

“呆在这里有趣吗? ”薇薇兴致勃勃地问他。

他轻轻“嗯”了一声,不敢放开嗓门。在这小小的空间,充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温馨美好的气氛,就象娇嫩的花粉一样,稍一使劲就会被吹散。

“从这儿望出去,可以看见和平常不一样的景致。”薇薇的小手从石臼和磨盘硌开的空隙间指出去——原来她说的有趣,就是指这个:“你看那一片竹筱,像不像密密的大森林?喏,森林里还藏着许多小动物,蚂蚁、甲虫、金丝雀……还有花,紫颜色的花,像星星一样,多好看!还有城堡——这么坚固这么大的磨盘,对小蚂蚁来说,不像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堡吗?喔,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堡,那上面的青苔,多象一幅绿色的丝绒毯子!”

克明听着,也望着。他所看见的是平常的竹筱,平常的野花和小虫子。他还在心中说,那“城堡”旁边,“森林”里面,可别藏着一条四脚蛇。

为这个念头所折磨,他在石臼里蹲不住了。他缩着身子爬出去,下意识地在石磨附近看了又看。薇薇问他在做啥,他什么也没说。这个城里来的小丫头,也许还没看见过蛇呢,他可不想吓唬她。他弯下腰顺手把踩倒了的竹筱扶起来,又钻进石臼。

薇薇赞许地说:“这下好了,谁也看不出这里有人走过了。”

她以为他是特意出去弄掉那痕迹的。他也不加解释。她真心地称赞:“你真行,象福尔摩斯。”

“什么?福……”他忍不住发问了,可是她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外面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一齐朝外望去,只见一双穿着蓝跑鞋的脚,在一小片长满野草的空地上焦躁地踏来踏去。两人赶紧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金元在坟山那边扑了个空,便又转回竹林里来了。他差不多已经走到石臼跟前了,可是,也许那被扶起的竹筱起了迷惑的作用,也许他根本没有低头看,反正,他从他们藏身的地方走开了。

这一回他是朝河边走去的。在他机灵的脑瓜里,总以为薇薇不会老老实实地呆在竹林里。他想她那么爱游泳,说不定藏在河边的杨柳丛中呢。

他走了。他们松了口气,可是又觉得遗憾和不满足。危险就这么轻易地渡过了,确实不够刺激。

薇薇捏着鼻子,“喵”地叫了一声。

这声猫叫学得很像,虽说轻微,却也准确无误地传到了金元的耳朵里。他警觉地站定下来,四下里张望,并没有发现猫。犹豫了一下,他又朝前走。

石臼里的两个孩子捂着嘴,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薇薇胆子更大了,又“咩——”地学了一声羊叫。

这羊叫学得可不像。金元听出了破绽,马上转回身来,直奔石臼。

这时薇薇已经笑得瘫软了。金元毫不客气地把她拖出来,一下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克明跟着也爬出来了,拦住金元说:“是我先找到的,应该我背。”

金元不理会,拔腿就跑。薇薇伸出小拳头敲他的背:“你早输了,你早输了!是人家先找到的。”

可是金元力气很大,全不顾背上的拳头,跑得飞快。

碉堡里的孩子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时见金元背着薇薇跑来,便一齐欢呼起来。金元刚气喘吁吁地将薇薇放下,马上就有人用一根红绒线绳缚在薇薇的腰际了。

金元赶紧抓住绳子的另一头。他晓得,拜天地的仪式要开始了。

克明一见,忙上来跟金元夺:“应该我跟她拜,是我先寻到她的。”

薇薇也帮克明:“对,对,是他先寻到的,金元赖皮。”

金元不慌不忙,笑嘻嘻地说:“克明,你讲你先寻到的,那你为什么不把人家背来呢?”

“对,对,你为什么不背呢?”周围的孩子都觉得金元有理,一齐嚷起来了。

“反正是、是我先寻到的嘛。”克明有口难辩,急得结巴起来。这个木匠的儿子,有一股倔强的脾气。

大家望着这三个人,一时难以判定了。看克明的样子不象撒谎,再说薇薇也讲是他先寻到的。可是他并没有把她背来,这也是事实。

一个扮演公公的角色问薇薇:“那么,你喜欢谁?你情愿跟谁做亲?”

薇薇望望克明,又望望金元。此刻他俩正在暗暗地用力争夺那根红绒线绳。克明紧紧咬着厚厚的嘴唇;金元则满头是汗,一根圆圆的大脚趾,在鞋子裂口里紧张地蠕动着。

“啊,我都喜欢的,”她天真地笑了,“我们一起做亲吧。”

这确实是最好的结局,三个孩子都笑了。司仪欢乐地叫起来:“一拜天——”

薇薇的一只手拉着克明,另一只手拉着金元,面朝南方,对着天——那亮晶晶蓝莹莹的、绘着茉莉花瓣一样小朵白云的天空——虔诚地、满心欢喜地跪了下去。

“二拜地——”司仪拉长了尖细的嗓门。

他们转过身来面向正北,对着远方的田野从容跪下——啊,大地,这黄沉沉绿油油、遍布的水网象血管一样纵横交错,充溢着生命活力的母亲,你接受了你的无邪的稚子的跪拜,请用你宽厚仁慈的胸膛庇佑他们,赐他们来日以幸福吧!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