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热量的萤光 (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5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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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和阿珍那刚刚逝去的19岁年华的任何一天的夜晚一样,没有一丝不祥的征兆。

    这是秋收时节的一个月圆之夜,田野里处处吹送着满含熟稻穗和干草的香甜气息的微风。一只黄伯劳隐在屋后茂密的树丛里发出“奇——奇——”的叫声——明天准是个阳光灿烂的天气。

    昨天是她19岁的生日。过完这天,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18岁突然到来的时候,她觉得很惶恐,尽管早在16岁的那一年,因为没有考上高中,就径直进了社办的小化工厂。她已经用自己稚嫩的双手,每年为家里挣得好几百元的收入,可是她依然蹦蹦跳跳,像个孩子。每天下班回来,她和还是小学生的妹妹在门口的一块空地上踢毽子、跳橡皮筋,常常为了一点小小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晚上和妹妹挤在一只木盆里洗脚,一同唱着收音机里流行的歌子,一支接一支,没完没了,直到一盆滚烫的热水变得冰凉,还你推我搡,谁也不肯去倒那脏水。妈妈常在一旁唠叨:“快18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疯!”开始她并不觉得什么,妈妈的唠叨像野外的风一样,啥时候想吹,啥时就吹起来了——从来没有什么理由,也无须去阻止。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地觉得,这句话变得刺耳了。“难道我真的快到18岁了吗?”她暗暗问自己的时候,心里哆嗦了一下。在她看来,“18岁”——是一个充满迷茫的令人不安的数字,凡是满了18岁的人,都和她不一样了。而现在她自己马上也要“18”岁了。她也将变得和她自己不一样了。她将不再是过去的她了。18岁!噢,还是“大姑娘”——一想到这,她就觉得丧气,觉得羞愧,觉得烦恼和不安。

然而,18岁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令她难堪——这一年竟也这么迷迷糊糊、无所知觉地过去了,她感到吃惊。事实上一种新的意识已经在迷糊中不知不觉地注入到她那强壮的、青春的生命和血液中去了,只是她还不曾觉察到而已。她早已对小孩子的游戏不感兴趣了,也不肯和妹妹在一个盆里洗脚了。每天晚上她都端着盛满热水的脚盆到楼上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拉起窗帘,洗个不停,惹得妹妹“咚咚”地直敲房门:“阿姐,你还没洗好呀!阿姐,你泡猪猡呀!”

“泡猪猡”——她“嗤”地笑出声来,妹妹骂她“猪猡”。她缓缓走到穿衣镜前,睁大眼睛,打量自己赤裸的身体: 雪白的圆圆的肩头,雪白的修长的腿,匀称的坚挺的胸乳和纤细的柔软的腰身——被衣服遮掩住的每个部分都被一种绝妙的曲线勾勒出来,显示出无懈可击的美。这使她又惊又喜,完全忘记了羞涩。直到她穿好衣服开门出来,望着妹妹细瘦的身躯,平平的胸脯和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想到自己不久前也是这个样子,不由得越发感到不可思议了。

其实,她平时并不爱照镜子。她不像许多妙龄少女一样,身边总是装备着一面蛋形的小圆镜,一有空就没完没了地端详自己。她觉得这很庸俗。她用自己挣的工资买了许多小说书,可从来没买过一面小圆镜。在她的屋子里,除了妈妈放在这里的那个大衣橱上的镜子以外,再没别的镜子了。她认为自己的脸不能算美,最多只是平常而已。要是照从前乡下人的审美观看来,樱桃小口,白嫩的鹅蛋脸才是美人,那么她的脸显然是黑了点,嘴又稍嫌大了些;要是照当前流行的外国小说中所描写的大嘴巴黑皮肤也算美的话,那么她的嘴又不够大,肤色也不够黑;至于颧骨,几乎没有。而一双眼睛呢,小小的,还是单眼皮,不过瞳仁很黑,亮晶晶的闪耀着一种天真热情的光芒。这种光芒不为她自己所发现,所以她也并不以为美。她想象自己戴上眼镜会好看一些,因为她的鼻子长得很好,不高,但是相当挺拔秀气。她的额头也高高的很宽阔。这给她带来了一种与周围许多女孩所不同的高贵气派,仿佛她不是一个只有农业户口的待嫁的小姑娘,而是城里的某一个女学生。

现在她很羡慕那些学生。那些星期天到郊外来野餐的年轻的大学生们,穿着连衣裙,戴着雪白的遮阳帽,看起来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但是那时她没考上高中,回家来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感到难过。整个学校只有两名同学考上中专,她没能考上,这有什么可抱怨的?想到从此以后可以不再背那些难记的数学公式和原子结构、分子式,可以随心所欲地读她喜爱的文艺小说,她甚至心里还一阵轻松呢。

夜是温暖的。一团团的雾气,在田野、竹林、小河的上面飘来飘去,游移不定。她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向远处默默地望了一会,便脱掉外衣,在床上躺了下来。爸爸和妈妈都在打谷场上收稻,妹妹到外婆家去了,整幢楼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今天上深夜班,必须在这并不太晚的时候睡一会。但是她睡不着。思想如缥渺的夜雾,漫无目的地飘荡着。静静的长夜常常带给她各种不同的感觉: 有时是寂寞的,有时是痛苦的,有时又充满了甜蜜的欢乐与期待。

这临睡前胡思乱想的经验,是最近以来才有的。看起来,人的年岁越大,烦心的事就越多。回过头来再看过去的烦恼,都觉得不值一提了。比如她当初那样恐惧18岁的到来,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可笑。其实要紧的不是年岁,18也好,19也好,对她这样的青春少女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事实如此,没什么可恐惧的。青春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让它像鲜花一样开苞怒放吧。好梦还有许多许多,一个一个慢慢做下去吧,她有的是时间。

那么,要紧的是什么呢?经常搅得她神思恍惚、想入非非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如果有谁这样明确地询问她,她一定答不上来。但是她隐隐感到,在她这个年纪,必须对一些事情作出重大的抉择,而这个抉择,又得决定她今后一生的命运和前途。她为这事的严肃性吓得心里发慌。

    去年,妈妈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像。那小伙子就是住在隔壁楼房里大队书记的儿子阿隆。她和阿隆从小一起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是阿隆究竟算是好还是不好呢,她说不上来。有时她觉得他很好,有时又觉得不好。她常常拿阿隆和另一个人作比较,这一比,那无穷无尽的烦恼就随之而来了。

那个男孩是她初中时的同学,叫金勇。名字虽然不大好听,但这是爹妈给起的,而他本人则又聪明又用功。全校有两名同学考上中专,他便是其中之一。也许,在城市里的知识分子看起来,中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有能耐得上大学、当研究生出国才荣耀,可是乡下人却认为,中专要比大学实惠得多。读三年就能拿国家工资,还留在本乡本土工作,这有多美!所以,当时虽然他家里很穷,录取通知单发来的时候,还是庆贺了一番。他买了许多糖,请同学们吃。她也吃到过他的“喜糖”呢。他发糖给她的时候,手伸在纸袋里挑了老半天,最后挑出几颗奶油话梅糖。这很合她的口味,她忍不住望着他嘻嘻笑了。他却很不自在地拎起纸袋子,赶紧走开了。

可是,阿隆有过这样的荣誉么?没有,从来不曾有过。他连小学都没毕业。要说捉鱼摸蟹,倒是挺在行的;要说读书,连阿珍这样的女孩都远远比不上。她阿珍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初中毕业生。虽说数理化常常不及格,可书却读过不少,作文也写得很漂亮,老师常常拿出来给全班同学朗读呢。这是她学生时代最美妙甜蜜的时刻,连金勇都不得不用羡慕的眼光暗暗觑着她。而这一切,阿隆连看也不曾看到过。当她还在初中读书的时候,阿隆已经凭着父亲的关系去学开拖拉机了,整天“突突突”乱响。她那些细微的感触,那些隐秘的喜悦和小小的得意,纤柔得像花粉一样,又哪能经得起这野马般的咆哮呢?

于是她记起,阿隆这小子,从小就蛮横得很。别看他现在见了女孩子总是笑嘻嘻的,可小时候,无论谁和他做游戏玩,他都要赢人家不可,赢不了就耍赖。还有,他那样小,可全村几十户人家,不管谁家的房间他都随随便便地敢闯进去。别人看他是支书的儿子,有好吃的总要塞给他,他接过来就往嘴里送,好像本来就应该的。

阿勇就从来不这样。他哪怕向你借一块橡皮擦一下,还的时候也要结结巴巴地说声“谢谢”。哪个女生多跟他说一句话,他就涨红了脸,悄悄往后退,好像人家会把他一口吞掉似的。有人为此嘲笑他,但是不敢过份。大家都尊敬他,因为他功课好。

她以为,一个好的女孩子,应该嫁给一个聪明有学问的小伙子才对,可是爷娘偏偏看中了阿隆。阿隆几乎是文盲,他们不是不晓得。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识字,所以文盲不文盲,他们是不在乎的。然而,就算不拿阿勇来比,村子里比阿隆强的小伙子也有的是。现在中学教育普及了,除去像阿隆这样死不肯读书的捣蛋鬼,哪个年轻人不是初中毕业生?爷娘谁也不提,就只提阿隆,任他们怎么讲,别人看起来,总归有一种向上巴结的味道。就凭这一点,她便从心底生出一种厌恶和抵触的情绪来。

她读过许多小说,几乎全是描写爱情的。如果一本书里只有男人,那她是不要看的。书中的爱情都是神圣的、纯洁的和忘我的。她读着,陪书中的主人公一起欢笑,一起落泪。她还把一些优美的、闪烁着哲理的光辉同时又令她似懂非懂的句子抄在自己的本子上。像:“爱情是一把锋利的宝剑,无数鲜血使它放出彩虹一样的光辉。”还有:“爱情本是生活的锋芒,是两颗黑夜里陌生的星,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和光! ”瞧瞧,这些话,简直是绝了!真亏得有人能想出来。她一字一句地恭恭敬敬地抄了许多,到如今已用掉了大半个笔记本。她并不像有些理想很高的女孩子那样做着当作家的梦。她抄这些东西完全是出于一种热情,一种兴趣。同时她相信,这些抄来的句子,就像积攒起来的嫁妆一样,是她秘密的财富。总有一天,它们会有用处的。如果她爱上谁,需要写信的时候,那么她就可以把那些警句妙言抄下来,变一变——变得仿佛是她自己写的一样,这有多美!谁会不为这样的信所感动,谁会不因此而加倍爱她!

当然她也想到有人会不屑于读她的什么情书,那就是阿隆。他说过他凡是看到带字的纸片就头痛。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丧气。她怎么能同这种人谈恋爱呢?爷娘希罕他的出身和地位,可是她不希罕。真正的爱情不讲贫富、不讲地位,甚至也不讲年龄,只要情投意合,只要感情深。

不过话说回来,要说感情,她和阿隆也不是完全没有。他们两家住得近,两个孩子从小就在一起玩。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她坐着木盆采莲蓬,不小心盆翻了,人掉进水里,她只觉得四周一片昏黄,鼻子、眼睛、嘴巴里到处是水,耳朵里嗡嗡响。她想喊,发不出声音;手脚乱扑腾,越挣扎越往下沉。当她醒来时,已躺在医疗站的小床上了。人家告诉她,多亏阿隆救了她。原来,她掉进水里时,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孩子吓得哇哇直哭,正好这时阿隆走过来,他一见,当即“扑通”一声跳了下去,使出他摸鱼练就的全部本事,将她拖了上来。要不是阿隆,说不定她已经淹死了。阿隆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应该感谢他。她也确实感谢他的。感谢是不是就一定要爱他,一定要嫁给他呢?照书上的说法,怜悯不是爱情,感谢也不是爱情。可是,由这种感谢之情,会不会生出爱情来呢?她不知道。她总觉得对他凶不起来,有时他做了很不好的事,她气得要命,却不敢训斥他。仿佛她欠着他什么似的。也许,这就是感情;也许,她是有点爱阿隆的。

想到这里,她更加有点吃不准了。除了吃不准自己想要些什么以外,还吃不准自己已经有了些什么,心里在想些什么。因为假如她和阿隆的接触算作感情的话,那么,她和阿勇几乎就没有接触,更谈不上感情了。

中学毕业后,她只碰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小工厂门口那座高高的桥上。那天她下了班,把自行车推上桥,刚想抬腿跨上去,忽然觉得背后不自在起来,仿佛有人在看她似的。她扭过头来,发现是他。他长高了,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崭新的眼镜,穿一身整洁的旧衣服。他盯着她,镜片后面的眸子闪闪发光。她从来没有被人这么瞧过,一时觉得很不自在,但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喜悦抓住了她的心,同时奇怪自己为什么要不自在。老同学相见,应该热情才是。于是她笑了一下,大声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的脸倏地红了,目光像受惊的小鸟,一下子飞向别处。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迎面向她走来。

她推着车,他是空身。从这里回他们各自的家,有一段路可以同行,这条路在坦荡的田野里穿过,路旁长着绿色的榆杨树,像一条长长的温柔的手臂。她对他说,他可以坐在车子的后座上,她能带他。但是他死也不肯。他结结巴巴地分辩,说他不能让女孩子带他。她没有再逼他,因为她猜到他车技不行,否则的话,按这里的规矩,是他应该主动带她的。

他们并着肩,一路朝前走去。在岔道上,两人分了手。他往南,她朝北,他们住的村子相隔几里路。当然,在分手之前,他们还说过几句话。可是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她只记得,那是个五月的黄昏,风像婴儿的手指,轻抚着她的脸颊;夕阳倚在小河的尽头,呈现出鲜花一样美丽的嫩红色;翠绿的秧田,不时泛起一圈又一圈细柔的涟漪。

显然,就这么一起同路了一段,是不会产生什么感情的。阿隆能跳下河去救她,而他却连骑自行车带她也不敢。她本该轻视他才是,可是偏偏不——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点。她只感到奇怪,有一次她搭阿隆的拖拉机去上班,“突突”声震得她心烦意乱。她巴望着早一点儿到,可这条灰尘飞扬的路好像长得无穷无尽。而她和他一起步行走回来,却只是一眨眼就到了,这真叫她遗憾。带着那么一点儿茫然若失的心情,她常常无休无止地回忆那个黄昏。这回忆就像酒一样,时间越久,就越散发出浓烈的醇香。她回忆他的目光,于是她的眼前就出现了那条河。在夕阳的映照下河水在远方燃烧着鲜红和桔黄的色彩,而后又慢慢灰暗下来,在它的中段反射出天空的深灰和浅灰色。当她低下头去的时候,她发现水流在她的脚下变成绿莹莹的翠嫩色了。她还想到那秧田,微风吹起的涟漪是那么细那么柔,那么令人心荡神移。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目光给她这么多奇特的感受。

后来,她一直没再见到他。可是她时时留心着他的消息。听说他毕业了,分在税务所工作;又听人议论说,这下可好了,他家能翻身了。原先他家里很穷,父亲得过血吸虫病,肝硬化了。母亲也终日有病,就他一个独子。因此近年来乡下几乎家家都翻造了楼房,可他家还住着两间低矮的平房。老父亲对人说:“只要孩子争气,日后总有高楼大厦让他住的。”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有学问的人,总是有出息的。现在他显然是出息了。想想时间过得真快,毕业时分糖吃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可是一晃已经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中她天天在社办厂里干活,和碱呀酸呀的打交道。他还会看得起自己吗?唉,她真蠢,她为什么不早点想到要去深造,为什么不接着再去考学校呢?她竟这么白白地让光阴浪费掉了。现在她似乎有点配不上他。不知道他是怎样想的——不过事实上也许根本不存在这个问题,人家也许根本不曾想她。她对他就像大气里的一粒尘埃而已,毫无用处。

想到这里,她懊恼极了,同时也难过极了。他不要她。唉,他怎么会要她呢?他在中专读书,那儿有的是漂亮的小姑娘,就像那些穿连衣裙、戴白凉帽的大学生一样。她们比她洋气,比她美,又比她有知识。她们一定会围着他转的。他也爱她们。她们中间的随便哪一个都比她强。凭什么他还要想着她,想着一个在社办小工厂干活的乡下小丫头呢?

在这样一种念头的折磨下,她觉得身上一阵发烧,又一阵发冷,心脏仿佛也跳得很不正常。她痛苦地掀开被角,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呻吟。白亮亮的月光从窗外阳台的栏杆上滑落进来,无声而狡黠地闪烁着。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接着又拉起被子蒙住脑袋。她莫名其妙地想逃避着什么,最好是钻进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洞里去。

过了好一会她才平静下来,这时她又想到了阿隆。她也并不是没人要的。阿隆已经好几次约她,一道去上海买东西,都被她拒绝了。若不是这样矜持的话,她要阿隆上天去摘月亮,他也是肯的。即使她这样矜持,阿隆也不在乎,见了她总是笑嘻嘻的。有时她从街上回家,他就驾着他的机子“突突突”地拦住她。她想躲开,他却干脆跳下来,大大咧咧地走到她跟前,伸手去翻她那鼓鼓的手提包:“今天买了什么好吃的呀?”

这样子使她反感——好像她已经成了他的什么人似的了,好像他对她拥有什么特权似的。她真想赶他走,或者狠狠地骂他几句,可是又做不出来,只好无可奈何地张开袋子,任他挑拣。他从里面掏出一把糖,或者几块点心,“啊呜”一口塞进嘴里,用夸张的动作咀嚼着,腮一鼓一鼓地:“嗬,又甜又香! ”然后拍拍两只手,跳上机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可是她觉得难受。那“咔喳喳”咀嚼的声音使她联想到猪吃食,又仿佛是一只凶猛的动物在咬她细细的腕骨一样。她受惊似地往后退了两步,用愕然的目光望着他。他得意洋洋地一拉操纵杆,“突突突”地开着机子跑了。

她松了 口气,这才朝那灰尘飞扬的地方撇一撇嘴,或者“呸”地啐口唾沫,接着便昂起那少女的高傲的小脑袋,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但是生活却不像脚下的路那么明白、那么一览无余。从什么时候起,生活就像蒙上了一层迷雾,朦朦胧胧的叫她不知所措。她不想往那条路走,可是环境、舆论,父母亲充满爱的操心和安排,都使她不得不这么走上去。妈妈每回上县城,总要给她买来一些穿的和用的,像床单、被面、绣花枕套、羊毛毯等等。而这些新添置的东西,她都要兴冲冲地拿到阿隆家里去,津津有味地听阿隆娘对它们的颜色、花样、款式等等的评议。有时,干脆两个老太婆相约着上街,嘀嘀咕咕地商议着买什么好。这样一来,村里人谁不晓得,她已经是支书家未来的儿媳妇了呢!这真叫她懊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妈妈替她买东西,这并没啥过错。她想发火也无从发起。再说,那些绣着亮闪闪的龙凤图案的锦缎被面,那画着鸳鸯戏水的尼龙枕套,还有那漂亮的天蓝色全羊毛绒线,半高跟的红色小皮靴……这些东西,还不由得不叫她心中暗暗欢喜呢。当然,有时两个老太婆买来一些俗气的衣着,像那种过了时的绣花腈纶套衫什么的,她便用一种过份挑剔的眼光来评论,故意刻薄地把那衣服说得一无是处,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满。谁知这一发作却惹得妹妹高兴起来,不由分说地抓起新衣服,往自己纤细的小身子上套,嘴里嚷嚷着:“姆妈姆妈,阿姐不要,我要啦!阿姐,送给我穿好吗?”

也怪,真被妹妹抢去,她又有点舍不得了。可是刚才把话说得太绝,所以这时也只好悻悻然地站着,不说给也不说不给。还是妈妈上前替她解了围。妈妈一向偏爱她,原来打算招女婿的,前几年费尽心血造这幢两上两下的楼房,就是为了招女婿,现在攀上了这么一门好亲事,觉得女儿嫁过去比留在家里享福,才改变主意,决定将楼房留给妹妹招女婿了。对于母亲的这个决定,她当然不好意思出来反对,但心里却暗自恼火。她不愿意离开家。一想到将要去阿隆家过一辈子,她就觉得惶恐。虽然说有时她也去阿隆家玩,可她一点也不喜欢那儿。她觉得那房子虽大,家俱虽好,可是显得空旷、陌生,一点儿也不亲切,没有一丝她所熟悉的自己家里那种温暖气息。她还听人说,那房子下面,原先是块坟地。当初,支书为了扩大地基,硬占了别人家的坟地。所以虽是新房,却常常闹鬼。唉,怎么能想像到这种地方去过一辈子呢?

如果说,女孩子长大了,一定要嫁人的话,那么,真的还是招一个女婿好。这样,她还住在自己家里,还和爸爸妈妈呆在一起,每天清晨还可以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缓缓梳理头发,一面凝望那落在竹林上面的晨雾,怎样一点点飘散变幻着……

这一刻她又想起了金勇。如果她和金勇好,那么,将来说不定要招女婿的。因为金勇家房子小,妈妈不会让她嫁过去受罪的。唉,金勇,金勇怎么不来找她呢?

她的心突然热起来,似乎完全忘却了刚才的窘迫与难堪。她全心全意地想着金勇,这一缕情丝纤柔而坚韧。她想若是现在他来找她就好了,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她和他。她一定把心里话全都告诉他,看他怎么说。他还会像过去那样,傻呼呼的死盯着自己吗?当然,他总得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 “我爱你”吗?这真……真难坏了他。他那么腼腆,那么老实,他能说得出口吗?不过也不一定。书上写过,老实人爱起来,也疯狂得很呢。也许他还会把自己搂在怀里接吻呢。

她想起在小说里看到的那些个片断,不由得激动起来。她喘吁吁地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房门来到阳台上。

月光如水,夜显得清纯而宁静,可是她的心却静不下来。数不尽的欲望,如同隐在这半明半暗的空气里的一缕缕细微的风,飘飘地聚拢着,向她吹来;她又觉得,在这月夜的柔光里,处处浮动着一股幸福的馨香气息,这气息载着她缥缈的希望,能够嗅到却触摸不到,她为此而颤栗。好像喝过了酒似的,她接着又感到一阵微醉的眩晕。她迷迷糊糊地想象着,在如此良辰,她和他手拉着手,相依相偎地朝前走去。前面无边的田野,似灿烂的星空。他低头俯视她的眼睛,她也望着他。他们的目光同秋夜的纯静、秋夜的温馨交织在一起,彼此触摸到内心的最深处……

一刻钟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里。在黑暗中她摸索着床头的电灯开关。她决定写一封信,约他到自己家里来一次。如果他来了,她就真的跟他好;如果他不来,那她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到阿隆那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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