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行记 (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45:58

某君挚友,姑隐其名;曩昔文化大革命时,曾为人挟持,强行“加冕”,戴牛鬼蛇神之“桂冠”,覆诬罪之纸于胸背,牵以示众;呐喊共垢詈交响,老拳与皮鞭齐飞;后竟习为常课,终无宁日。其不堪笞辱,几觅死路,终未遂愿;后攒得安眠药数十,鲸吞而下,即昏昏然一觉睡去;比及人察,救而复苏,已酣睡数日矣。然其人虽醒,志态已悖常人,曾告某君曰:“吾已冥行数千里,睹阴曹地府之枉死城景。”其言凿凿,悲愤哀怨,惊心动魄。数年后其复归阴,终时嘱录其言,并约俟时政清明之日,可与人言。

某君,信人也,惶惶然将其言缄藏至今,盖畏祸出于口耳。今已数易寒暑,物换星移,某君将以告余。余观之,如坠往昔梦靥,恍若隔世,又如在目前。自思人岂能永箝其口,不以前车之辙为后车鉴耶?遂录之以布于众,且名之曰:“冥行记”云。

1

我又有了力气。沿着河边的曲径往前走,那个草木葱茏、花柳繁华之乡就渐渐远去了。我很惊讶,仅仅一河之隔,两岸的世界竟有天壤之别。南岸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往返行人,无论妇孺童叟,个个肌肤红润,面有喜色,虽来去匆匆,其步履仍生气勃勃;举手投足,自信而又自尊。街心花园里绿叶扶疏,百花吐艳,喷泉沥沥有声,蜂蝶翩跹其中。我想我该留在此地的,可脑际却忽忽若迷,仿佛冥冥中有人不许我在此停留——也罢,贪欲本是人的本性,人为此性所迷,注定只能受苦。我在昏迷中过了桥,只见那曲径所通之处,无有草木,阡陌荒凉,阴风凄凄,阴云沉沉,好个黑暗恐怖之处。我欲回头,却已不能,身不由己,只好循其路前行。

未远见一城郭,城门高峻,四壁都用黑色巨石围成。有哭声从城内传出,状如牛羊宰割时绝望挣扎之哀号,其惨无比。我闻之毛发皆竖,战战兢兢不知如何逃遁,恐惧中觉得只要一转身便会有青面獠牙的恶鬼追来。

良久并未见鬼,身心渐安,却又生出疑惑:听城内呼号哭泣声震天价响,莫非也有冤案不成?既来之,且进去看个究竟。

进得城内,但见一条石子路贯穿南北,路面狭窄,凹凸不平,路边有矮楼数座,业已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屋顶与墙隙间茅草丛生,蛛网摇曳。继而往前,所到之处皆臭气熏天,尘埃蔽日;垃圾遍地,污水横流;蝇营蚊嚣,町疃鹿场。时见路人,或蓬首垢面,或形锁骨立,或尘土坌身,或衲衣百结,或眼目深陷如井底之星,或肢体不全似金鸡独立。我欲上前问讯,无有答理,人人冷漠如行尸走肉。

忽见一老者匍匐于路边,正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我即明了,这就是刚才所闻声之出处。

我隐约觉得,冥间是用我国传统的古语交流思想的,于是我用文言文问老者:“汝为何人?何故在此哀号?”

老者置若罔闻。我又问:“此谓何地?汝从何处而来?又欲往何处?”

老者仍悲声不止。我想走开,又于心不忍,不知怎么就改了腔调,用一种外国电影里才有的语言问道:“老先生,您有什么痛苦的事?我可以为您效劳吗?”

老者愕然,悲声渐止,抬起一双昏花的眼睛愣愣地望着我,半晌,竟然反问:“君是何人?君是天使?是神仙?还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啊,我突然明白了,老者不是听不懂古语,而是对阴间的一切,已丧失了信心!可我既非神仙,又非菩萨,而自己在阳世的遭遇也难与人言,因此,一时间无以言对,只顾摇头。老者凝视我良久,浑浊的眼底透出洞察世事的睿智:“那么,看你衣冠整洁,脸皮白净,文质彬彬,在阳世一定也是个书生吧?”

我一惊,忙问:“老先生,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老者答曰:“难道你不知,这里是地府,有名的枉死城呀!”

“枉死城?”我觉得奇怪,“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在阳间因为知识太多被斥为“反动”,可到了阴间,却无知得很了。

“这枉死城嘛,就好比阳间的‘五七’干校。”老者爽快地答道。

“‘五七’干校?”我更加大惑不解。

“这是比喻,一种修辞手法。”老者眨眨眼,居然还有点幽默感,“在阳间,好人是红五类,属于上等公民;坏人是黑五类,属阶级敌人;知识分子属不好不坏可教育可打击之类:如原先没事突然发现了问题需要搞清楚的,或历史上有污点,或生活上有毛病,或唱过坏歌演过坏戏写过坏书……如此等等,不是都在干校里劳动过吗?阴间也是一样,好人死了还将投胎到好人家里去,坏人死了来生只能做牛做马。可近来许多人案子没了结就匆匆下世了,有的是被逼死的,有的是被打死的,也有的不堪受辱自寻短见的。这些人在阳间尚无定论,是好是坏还在审查之中,故阴间冥王也不好随便发落,只能将这些人暂时关在枉死城中;一俟阳间有了定论,再行处置,该投人生的投人生,该变牛马的变牛马……”

老者语未竟,我已骇然,顿觉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彻心彻骨透凉。再看老者,手扶双膝,唏嘘不已,不由得记起老者始终不曾站起来过,低头细望,方知老者双膝以下的腿已经断了。

彼时暮色四合,暮鸦呱呱如小儿啼哭,我问老者:“老先生你今夜将宿何处?”

老者泪涟涟却作苦笑状:“名曰枉死城,都在此挨日脚罢了,哪里会有个正经的住处?”

我想了想说:“您恁大年纪,总不能露宿街头啊?”

“难得你好心,”老者心有所动,“那么,请您扶我到前面那间房子里去吧!”

我遵命将他扶起,发现他即使断了腿,也比我高出一头,好在并不沉重,轻飘飘无甚分量,所以并不吃力。

进屋便有一股阴湿霉腐之气扑面而来。举目四望,但见断墙残垣,虫豸横行,我踌躇良久终觉得无处可栖,老者却已躺下,舒展肢体现出极惬意的样子。

“今夜不怕落雨,好睡个安稳觉了。”老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仰面望着我,又道,“您真是慈悲心肠,多谢、多谢!”

我看这断腿的老头实在太可怜,便又四处寻觅,找来一些枯草茎破麻袋片给他垫在身下。为此,他感激涕零,眼圈发红,呜呜咽咽差点哭出声来。

“善人啊,不瞒你说,在这枉死城里,我已经拖着断腿,踯躅五个年头了;我孤苦伶仃,无人扶持,天天坐在路边哭,苦不堪言……这日子实在难捱啊!老实讲,只要能早日脱离此苦海,我情愿变牛变马。”

老者说罢潸然泪下。见此情景我恻隐之心顿生,自身的悲苦竟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先生,您到底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请告诉我好吗?我希望我能帮助您。”我竟夸起了口,而且不知不觉中又用了那种外国电影里的腔调——这确实是我的一个臭毛病,凡诚心诚意想要帮助人时,便爱这么说话,仿佛我们五千年优秀传统和灿烂文明的语言尚不足以表达我的真诚情感。

言毕我即觉不妥,正欲用我们民族的习惯用语重复一遍,老者却频频点首:“也罢,让我从头说起,把一切都告诉你。”

2

老者姓赵,名已仁,外号“长八筒”,吴地疁城人。

筒者,旧时乡间木匠测木材之度量单位。一筒长几许,现在无法考据,只知道八筒为最。“长八筒”——可见其身长在四乡里实属罕见。

长八筒高而不壮,瘦骨伶伶,又因为两股有疾,行走不稳,故时常晃晃悠悠,如麻杆般从一片金黄的菜花地里踽踽而来,宛若吓麻雀的稻草人。

他是死在批斗会上的。因受其流落到海外20年来未通音讯的独养儿子牵连,“八筒”之躯的脖颈上被吊了一块10斤重的黑牌子,上书:“国民党特务、老牌反革命分子,封、资、修的吹鼓手赵已仁。”正当会开得热闹,口号声此起彼伏,是谓“东风浩荡,红旗飘扬”之时,“长八筒”一头栽倒,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告别了阳世。

彼时造反派也讲政策,还有革命的人道主义等等,当即便派了几个基干民兵将老头子拉到火葬场去。不料偌大的手扶拖拉机竟盛不下长八筒的躯身,无奈,人们只好将那两只长腿折断,勉强塞进拖斗,“突突突”一阵响,几个小伙子总算不辱使命,把这个临死还呲牙咧嘴的“反革命”变成了一堆灰烬。

长八筒死后在黄泉路上爬行,不知道怎么,就被送进了枉死城。这枉死城南面有一条河,河上有座桥,过了桥就是那桃红柳绿的人间乐园,凡落实了政策持有冥王签发的一张特制红卡的,便可过桥去投人生;北面也有座桥,过了桥便是那荒蛮无边的禽兽王国。凡最后定性为坏人的,冥王便签发黑卡一张。持有黑卡者只好过桥去那里做牛马。长八筒性耿,虽是挂着“反革命”黑牌子而一命呜呼的,心里却从来没有服气过。他想自己一生追随潮流,少年时即崇尚严复,熟读《天演论》、《劝学篇》;为了教育救国,率先在家乡废私熟,办学堂,教授算术和常识,以后办学30余载,备尝艰辛。“桃李不言而自成蹊,有实存也。”如今某教育局长、某文化局长、某教授、某书记、某会计……皆我学生也。我为国家培养了几代栋梁之材,可谓桃李满天下。虽不敢以功臣自诩,却也无愧于世。如何到头来竟成了“反革命”!天理昭昭,正义何在?

长八筒义愤填膺,气鼓鼓拖着一双断腿往南岸的桥上爬去。他确信自己是好人,毫无疑问该投人生。可守桥的小鬼不吃这一套,他们只认卡不认人,很坚决地堵住不让过。老头儿说得嗓子出血,他们只觉得好笑,无奈,长八筒只好又爬回去。

入冬,一场雨夹一场雪,寒气逼人,风如刀割,枉死城内总共没几幢房子,且都是东倒西歪,破烂不堪的。只因为城内人人都得过且过,一心想着早早离开此地,所以这些屋子从未有过谁想到去修缮一下。可一到冬天,大家便又都争先恐后地朝这房子里钻。有一日大雪纷飞,长八筒艰难地爬进一间屋子想暖和一下,屋里人欺他断腿,竟将他挤了出去。长八筒坐在雪地里哀号,眼泪结成了冰,胳膊和残腿冻得僵硬如铁棍,连爬也爬不动了。

好不容易熬过冬天,又到了酷夏。手肘上因爬行而磨烂之处化脓生蛆,发出阵阵恶臭,路人皆掩鼻而过。长八筒要活活不成,要死也死不得——因为鬼是不死的,走投无路中决定去做牛马。岂料此岸的桥也不许他过,因为他没有黑卡。

于是长八筒决定直接去闯阎王府,向阎王承认自己是反革命,求他签发一张黑卡,速速变作牛马,以结束这枉死城内的折磨。

他原以为此事极便当,是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他双手伏地,整个身子弯成了一张弓,向冥王低头认罪:“我有罪,我该死,我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偏偏冥王道:“汝既认罪,且一件件从实招来,俟朕裁决。”

这倒使长八筒一愣,想不到阴间比阳间还要罗嗦;在阳间,只要肯认罪便态度好,罪行早就替你罗列好了,无须自己去动脑筋的。

没办法,长八筒只好苦苦思索阳间给他定的那些罪状。也许因为求作牛马之心太切,想了半天竟不得要领,只是隐约记得仿佛有三大罪状,可是哪三条呢?朦胧中只觉得脑子里一团糨糊,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冥王在边上不停地追问,语气颇不耐烦。长八筒一慌,急不择言地说道:“我年轻时太不、不遵古训,崇尚西学,被赫胥黎《天演论》、达尔文《进化论》妖、妖言蛊惑……”

冥王慢慢抬起头来看他,一面问道:“汝求学于何年?”

“民国六年。”这回他的反应极灵敏。

“民国六年。”冥王拈须思忖片刻,然后摇头,“其时已物换星移,汝读赫、达氏书,何罪之有?”

“可是难道这……这不是崇洋媚外,资产阶级思想吗?”长八筒急急巴巴地反驳,至此,阳世那些批判他的片言只语,开始隐隐浮上脑际。

冥王不屑与他争辩,向旁边的录事手一挥道:“调南阳小学校长赵已仁卷宗。”

这阴间的卷宗实在特别,没有文字,却有声音画面,仿佛如今阳间的录像带一样,但凡人一生之所作所为,无论行善行恶,都被录在上面,谁也逃不脱。

随着宗卷慢慢展开,画面超越了久远广漠的时空,呈现出一派清明苍茫之原野。原野尽头,竹篱茅舍下,一个少年坐在门槛上津津有味地读书。

大概冥王觉得这一段与案子无关,皱皱眉头,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那画面再次出现的时候,少年变成了青年,他高高瘦瘦,背微驮,穿一件旧青布长衫。“长八筒”的体形已初具规模了。

“嗨,你又来啦?老早跟你讲过了,牛吃稻柴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我家祖坟上没有读书人风水,送小人去读书也是白搭工夫。”一魁魁伟伟的汉子站在屋门口对着长八筒直嚷嚷。

长八筒面带微笑,温文尔雅,耐心而固执地给他讲读书的重要,教育救国的道理,那汉子听也不要听:“我们老祖宗一个字不识,国家也没有亡掉。好了好了,我要挑粪去了,没空跟你瞎缠。”

那汉子说罢扬长而去。长八筒只好怏怏地离开,来到另外一户人家。

“喔呦呦,你讲得倒蛮好听,小人去读书,家里牛啥人放?草啥人割?羊啥人喂!猪食啥人烧……”一妇女扳起指头数着,看那阵势好像连脚趾头也要扳上来了。长八筒依然面带微笑,依然温文尔雅:“我办的是义学,不收学费的;还有,若是家里忙,可以闲时来读书,农忙放假。”

也许是因为女人心肠软,也许是因为不收钱,那妇女竟不再坚持,犹豫了一下说:“等我的当家人回来,我问问他再讲。”

长八筒忙点头:“好好,明天我再来。”

“停!”冥王对录事道,“如此无须重复,且看后面。”

画面上出现一间课堂——与其说是课堂,不如说是一家殷实富户的客堂。壁角还堆着农具,正梁中央贴着福、禄、寿三个红字。两边亭柱上的对联是:“立玉柱千年富贵,上金梁万代荣华。”

一个脸蛋红红、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子站在自己的座位上非常流畅地诵读一篇文章。长八筒听罢,脸上露出赞许之色:“同学们,赵巧梅的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好,我要让她抄出来,贴在墙上给大家示范。”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尖尖脑袋的男孩子在下面学了一声狗叫。

长八筒皱了皱眉头:“赵子义,你站起来,把你的作文念一遍。”

那孩子一脸的蛮横:“我没写。”

长八筒又说:“那么,把课文读一遍。”

“不,我不高兴读,我读不来!”竟然还是那么倔。

“你不专心,怎么会读呢?“长八筒”面有忿色,但口气依然温和,“好吧,你坐下,跟我念:人、手、口、刀、牛、羊……”

赵子义仍不出声。长八筒摇摇头,叹口气说:“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叹罢,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问道:“这字怎么读?”

那孩子两只眼睛“扑登扑登”眨了半天,最后犹犹豫豫地吐出了一个字:“泥。”

“什么?”这回长八筒提高了嗓门。

“泥!”赵子义竟也直起脖子大声叫喊,毫无畏怯之意,“泥、泥——谁叫你给我起这个破名字,我不要,我不要!”

长八筒也一愣,随即喝道:“休要胡闹!我给你起的名字是赵子义——仁义道德的‘义’,而不是‘泥’。虽然这两个字本地口音读起来差不多,可意思完全不同。”

赵子义根本不睬这一套,依旧蛮缠:“就是泥,地上的烂污泥——所以我读不出书上的字。”

长八筒忍无可忍,大声喊道:“出来,你给我出来!,把手伸出来!”

似乎没见老师这么凶过,赵子义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哇”地哭出声来,同时就势一倒,滚在地上,两只脚乱蹬,一边哭一边骂:“长八筒,捅烟囱——滚出去,你们统统滚出去,房子是我家的,柜子矮凳都是我家的。滚,滚出去!”

长八筒脸色苍白,身子瑟瑟发抖,尤其是长梢木头般的上半部,简直是在不停地摇晃;坐在下面的那十几个学生,仰起脸蛋盯着他们的老师,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

长八筒慢慢地垂下头,目光在这些拖着小辫的,留着桃型发顶的,乱蓬蓬像鸟窝一样、里面藏着虱子的小脑袋上扫过。许久,没吭一声,全班的学生都像吓住了似地不敢出声。这时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个顽劣儿童的嚎叫声:“房子是我家的,凳子是我家的,我家的……”

长八筒摇摇晃晃,极慢极艰难地向那哭喊着的孩子走去,到了跟前,很费力地弯下腰,拖起那孩子,嘴里喃喃地说:“好,好,你既然不要这名字,我就给你改一个,叫赵子巧,好不,灵巧的巧,看你读书巧不巧……”

画面渐渐淡出,然后重又清晰起来。

长八筒兴致勃勃地在上课:“同学们,今天我们的常识课要讲的是,人类的起源,也就是说,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还是那间房子,还贴着那样的对联,一个五短身材着玄色对襟衫的男人绕过学生的桌椅去墙壁角拿木桶,拎着木桶走到门口,被长八筒的讲课声吸引,不禁站了下来。

“人是女娲用黄土捏的?是盘古开天劈地时造的?不,都不对。人……”长八筒神采飞扬,语音铿锵,那长梢木头似的身子也不再摇晃,伟岸挺拔如独立于草原的一株秀木。

那个“五短身材”站在门外听着,脸上的表情不停地变化,先是好奇,接着是惊讶,最后失色,怒火中烧……

放学了,孩子们一拥而出。那个原叫赵子义后来改名叫赵子巧的学生麻雀般地飞出去,一眼看见呆立着的五短身材,高兴得直跳:“爹爹,爹爹,今天张老师讲的课真好听;你猜猜,人是什么变的?嘻嘻,你猜不到,我晓得你猜不到,姆妈也猜不到,爷爷奶奶也猜不到——你们全不懂,人呀,是类人猿变的。啥叫类人猿?就是猢狲。我们都是猢狲变的,这多新鲜,多有趣!”

赵子巧又是蹦又是叫,活泼得真像只小猢狲,可他爹爹却提起了蒲扇一样的巴掌,啪啪给了他两记耳光:“你讲,你再讲!再讲打烂你的嘴巴!”

孩子一下子被打蒙了,好一会才“哇”地哭出声来。“五短身材”撇下哭闹打滚的儿子不顾,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冲进堂屋,抓起桌上的纸、笔、砚台,一样样往外扔:“你这个酸秀才,穷秀才,你反了天了!你亵渎祖先,你不得好死!你给我滚,滚!”

眨眼工夫,这间临时的课堂已被砸得稀烂。“五短身材”望着一片狼籍的屋子,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神明在上,列祖列宗在上,这事不怪我,不怪我呀!”

他呜咽着,不停地磕头:“求求你们,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还像过去一样保佑我,保佑我一家平安无事,保佑我的囡长命百岁。我一定叫那个坏棺材、长八筒买蜡烛买香,给你磕头谢罪!”

长八筒从烂泥地上慢慢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揉揉腿上的上伤,一瘸一拐地向苍茫的暮色走去。

一间低矮的茅屋下,有个农妇打扮的年轻女人怀抱婴儿,倚门而立。女人虽脸色憔悴,面带忧伤,可看起来眉目还很清秀,颇有几分姿色。

女人拍着婴孩的襁褓,嘴里咿咿唔唔地哼着什么,忽然,她看见了踉踉跄跄跑来的长八筒,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气,忙迎上去问:“孩子他爹,你怎么了?在哪里跌跤了?要不要紧?”

长八筒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像虾米一样弓着背进了茅屋。

那女人忙放下婴儿,给他打洗脸水,替他擦拭糊在脸上的泥巴。长八筒这才哼了一声:“开饭!”

女人赶紧泼了洗脸水,用一只黑糊糊的托盘端出一碗扁豆,放在长八筒面前的桌上。自己则去灶上盛了一碗粥,就着咸菜,坐在灶门口烧火矮凳上吃了起来。女人刚扒了一口,长八筒一声吼叫,吓得她一哆嗦,差点把碗也打翻了。

“拿酒来!”

女人从破碗橱里拿出一只瓶,晃了一晃,叹口气,又放回了原处。

“上次打酒赊的账,还没还呢。”女人垂着一双薄薄的单眼皮,小心翼翼地说,“祥生店老板来催过好几次了。”

“砰”的一声,长八筒的拳头敲在桌子上,震得两只碗跳了几跳,粥汤和菜汤溅了一桌子。他还不甘休,抓起一双筷子在扁豆碗里乱戳:“你这个婆娘,你看看你做的菜像什么样子?!样子像什么?像个鬼!鬼样子!”

戳完一阵以后,他的气似乎消了一些,端起那只剩下大半碗粥的老海碗稀里呼噜吃起来。吃光一碗又盛一碗,最后连那碗被斥为“鬼”的扁豆也吃了个精光。

女人嘤嘤地抽泣着,却不得不小心伺候。长八筒吃饱喝足,朝竹榻上一倒,高高翘起二郎腿,找一根竹篾剔起牙齿来。

“桂贞,跟你说件事,等割了这季麦子,我想把家里那两亩地卖掉。”长八筒剔好了牙,慢悠悠地开了口。仿佛刚才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女人听罢竟停止了抽泣,愣愣地望了他半天,似在很费力地思索这句话的意思。忽然,她明白过来了,瘦削的肩膀像怕冷似地抖了几抖,好像把适才的温顺、忍耐通通抖光了,激情找到了突破的缺口,委屈的泪水汹涌而出:“你说什么?你要卖田?你索性把我们娘俩都卖掉算了……呜呜,我的命好苦哇,自从嫁给你,今天卖柜子,明天卖板凳;为了给几个学生仔卖书,连我陪嫁的红脚桶也拿出去卖掉了。你天天饭碗一放朝外跑,回来脚一翘又要吃饭。铜板没赚回来一个,饭从啥地方来?全靠我辛辛苦苦从那两亩地里种出来。这两亩地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你要卖……呜呜,我苦哇!给我一根绳子,先把囡勒死,我再上吊好了……”长八筒从竹榻上站起,袖子一甩:“妇人见识。”说罢推开屋门,扬长而去。

深夜,一灯如豆,长八筒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数钱,银洋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长八筒如醉如痴,自言自语:“好了,这回总算好了,学校可以造起来了。造两间教室,上课用;顶好还要有个操场,让学生做操、打球。不过这地基……”

长八筒说到此,眉头微微一皱:“到底去求谁好呢?”

他扳着指头念叨着远近一带“大佬”的名字,眉头渐渐舒展:“去找王善人,对,就是王善人!”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狗吠声,他仿佛吓了一跳似的,竟然一下子跳起来,以一种少有的敏捷将银圆收拢包好,迅速掖进枕下,想想似又觉得不妥,再拿出来锁进箱子。

狗叫得十分凄厉,长八筒坐立不安。过了一会儿,他又去打开箱子,把银圆取出,塞进墙角落的一个洞里,然后盖上砖头,用泥拍紧了,再吭哧吭哧地推过一扇石磨在外面压上,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狗吠声渐渐低弱,颤抖的尾音最后一次消失在夜空。万籁俱寂。

突然,茅草屋的门被踢飞,四个蒙面人一拥而入。

“喂喂,起来!把钱交出来!”长八筒迷迷登登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脖子已被冷冰冰的刀架住了。

“这个,我……”长八筒的脸煞白,“我哪里有钱?!我这里家徒四壁,你们不是都看、看见了吗?”

“酸秀才休要耍花枪!”一蒙面汉喝道,“你卖田得的银洋钿在啥地方,快快交出来!”

“各、各位大哥,我、我……”长八筒浑身发抖,吓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不说?”四周一阵吆喝。

抖是抖,却不出声,牙得得地响,就是没有回答。

蒙面人有些不耐烦,为首的一声令下:“搜!”

一阵翻箱倒柜,仍一无所获,蒙面汉们恼了,刀光一闪一闪:“酸秀才你要钱还是要命?”

长八筒的一双近视眼被那雪亮的高光刺得眯了起来:“要钱!”他竟轻轻地说出了这两个字,仿佛很镇静的样子,身子也不再抖了。

“好的,我来教教你怎样跟爷爷说话。”那个为首的强盗指挥其余三人在马桶上点上炭火,然后架起长八筒,剥掉他的裤子,将他强按在马桶上。

马桶里火烧得毕剥响,热气直冲上来,不一会儿长八筒的两股被熏得像烧熟了的虾般通红。“嗷,嗷……痛呀,你们要弄死我了,弄死我了!”他身子一阵乱颤,拼着性命想挣起来,可一边一个歹徒,用力地揿住,哪容他动弹?

“说,银洋钿藏在哪里?”

马桶里发出皮肉被烧灼的丝丝声,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

“快说,说了就放了你!”

长八筒一脸的泪,一头的汗,浑身汗淋淋,却不肯讲,只是哀哀地嚎叫:“哎呀,我要死了,要死了……求求你们,不要弄死我——就是弄死我……我也不会讲的。我卖这两亩地,娘子寻死觅活,差点上吊……我卖田……只为办学堂;你们也有小人,小人也要读书的。噢,求求你们,放了我吧,让大家的小孩人人都有书读……噢,弄死我也没用,我死也不会把钱交出来的。我自己的囡生病也没舍得花一个铜板去请医生,眼睁睁看着我的头生女儿咽了气。噢,你们……弄死我也没有用、真的没用,我不会交出来,不会的……”

强盗们面面相觑,好像傻了一样,在那哀号的间隙,从马桶里发出的丝丝声极响极清晰,焦臭的气味愈见浓烈。终于有一个耐不住,怯怯地向他们的头儿望了一眼:“大哥……”

“算老子今天倒霉!”强盗头子气呼呼地把手掌砸在门上。

门板经这一击,发出吱扭扭的呻吟。马桶旁边的两个蒙面汉早已松了手,而长八筒却还一味坐着,任火烧屁股,直到有人使劲地拖了他一把,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扑倒在地上。

强盗们匆匆地走了,走时倒丢下几块银洋:“给你看屁股用吧。爷爷算服你了!”强盗头儿这样说。

长八筒趴在地上,伸出手去够那银圆,够不着,又一点点爬过去,终于,他如愿以偿,将银圆一块块抓住了,紧紧拽牢,嘴里发出一阵轻轻的呢喃:“我要在操场上造一个篮球架,找西村的小木匠帮忙,便宜点,这几块洋钿也许够了……”

“张子仁,汝为兴学而劳心志、饿体肤、苦筋骨,是乃仁术焉,吾当录为善事。”冥王似乎也被感动了。

“啊?”长八筒颇感意外,竟懵懵懂懂地不知所措起来,“难道……”他没敢说出来,尽管那念头确确实实是闪了一下——“难道我可以投人生?”

但是他马上就清醒了,略一思索便觉得这个念头是多么可笑,可笑得无疑于世俗所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作为堂堂的一校之长,他可不能贻笑大方。于是他又十分坚决地说:“冥王陛下,我是老牌的反革命分子,我为国民党反动政府招魂,我一贯**反社会主义。”

长八筒说罢对自己十分满意,思路渐渐清晰,人间批斗时给他定下的罪名已经正确无误地浮上脑际。

“哦?此又何以为据?”冥王问。

“我把儿子送到台湾去,投了国民党。”长八筒连忙补充,“听说不争气的儿子在部队里吃了几年苦头以后,在那边当了官——这就是我的罪,我早已认罪了。”

冥王向录事示意,卷宗带重新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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