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耳朵阿大和秃尾巴狗 (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38:45

3

一不做,二不休,阿大从队长家出来,唤上他的秃尾巴狗,一路直奔县城。

一切如愿以偿。他把买来的小兔子装在箩筐里背上,又将买免子剩下的几毛钱给儿子买了一把糖,然后,沿着榆杨树荫蔽下的煤屑小道朝东一转弯,乐悠悠地朝前走去。顿时那呜呜的汽车喇叭声,那飞扬的尘土和自由市场闹轰轰的人流……总之,县城的一切嘈杂喧嚣声,都没有了,好像是被这半空中薄薄流动的阳光所净化似的,竟然消溶得不留一丝痕迹了。

真是奇怪,从那久远的童年时代起,尽管他是多么眼热县城的繁华,眼热玻璃橱窗里红红绿绿的糖球,眼热那从噗噗作响的大铁箱里拿出来的棒冰,可是只要一踏上这条归家的小路(那时这条路还没有铺上煤屑,路边也没有栽树),整个心胸就像被泉水洗过一样清爽、舒畅。这股从田野里扑面而来的新鲜气息,仿佛比糖球还甘甜,比棒冰还清凉,看来真是唯有大自然才是一位最仁慈而公正的母亲,她对一切生命的赐予都是平等的。

现在阿大紧了紧背在肩膀上的箩筐带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扭过头去呼唤道:“懒货,懒货!”

懒货忽地从后面跳过来,亲热地扑向他的脚背。

他觉得满心舒坦,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就好像野蜂钻进芬芳的花心一样,他沉到了那股充满在空间大地的芬芳、温暖而又懒洋洋的春天的气息里去了。他很适意地微微眯缝起眼睛,朝前望去,心里想,嘻嘻,看看吧,这才叫做春天,这才是真正的花园哩。县城里的那地方算什么花园?几棵梨树,还要用栅栏围起来,几朵蔷薇,还要挂上牌子。可是从这儿望出去,那些花——那一朵朵黄得刺眼、黄得透明、黄得无比娇艳、无比鲜嫩而又朴素平凡的油菜花,缀满了一株株生命的绿枝,淹没了一片片肥硕的叶子,铺展到那浮着朵朵白云的蓝天的尽头。而那香味呢,菜花的香味简直像一堵墙,一下子挡住了去路。他的嗓子发噎,他的心在颤抖。他想放开喉咙唱支歌,一支愉快、欢乐的歌儿。但他只是微微蠕动了一下厚嘴唇,连一个音符也没有发出。因为这时他记起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在很久以前他上小学时,他的音乐成绩就从来没有及格过。

好在懒货已经充分了解到主人的心情,动物的歌声是不需要谱曲的。“汪汪,汪汪!”它的叫声多么响亮,多么热烈!蝴蝶在黄金的海上翻飞,燕子在碧绿的麦垄地里起落。路旁的小榆杨树,枝头绽出了一片片红嫩嫩毛茸茸的小叶子,在树下行人的足迹所不常到的地方,是一片浓郁的绿色。湖水一般蓝的草丛中,开着烈火一般红的美丽花朵。灯头草在这些婀娜多姿的花丛中,傻乎乎地摇曳着圆圆的大脑袋。

好像是受到这春日美景的感召,懒货时而昂起头“汪汪”叫唤,时而跳起来伸出舌头舔他的衣角,时而又围着他的脚团团直转。“去去!”他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伸脚踢了踢,“不要捣乱!”

懒货精得很,它知道主人并不是真踢它,而是闹着玩的,因此愈加发起嗲来,一个劲地咬着阿大的裤脚管不放。阿大朝前指了指:“看,懒货,看那只蜜蜂,去把它捉来!

懒货一听主人的指挥,立刻朝前一扑,不过它并没有扑向那只蜜蜂,而是扑向了一只正在翩翩起舞的黄蝴蝶。蝴蝶轻轻地一扇翅膀,躲开了懒货的脚爪,又非常从容优雅地飞舞起来。懒货被激怒了,又是一扑,蝴蝶一闪,飞进了那一片金黄的油菜地,懒货穷追不舍……

阿大兴奋起来:“嘻嘻,嘻嘻,从来只听说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可没听说过狗捉蝴蝶呀!”

当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定睛一望,见他心爱的懒货已经箭一般地窜进了油菜地,并被淹没在黄灿灿的花海里了。

“懒货,懒货!”他大叫两声,想唤它出来,可回答他的只是几只褐色的黄腾鸟,扑楞楞地从黄色的花浪里窜出,直冲蓝天。阿大想象着懒货怎样在那个繁花底下、喷香静谧的世界里搅起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不由得又咧开厚嘴唇,傻呵呵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高兴呢?

阳光、空气、浓郁的花香和绚丽的色彩,似乎酿成了一种烈性的美酒,奇妙地注入了他的心田。他觉得头脑晕乎乎,脚步轻飘飘,噢,谁说阿大尽倒霉?他也有过好辰光呀!

旁的不表,光讲他的老婆阿英吧。嘻嘻,不是阿大吹牛,像阿英这般漂亮、等样的女人,不要说方圆百十里内,就是到县城也难找到。

阿英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张红红的小嘴,两只黑黑的眼睛;眼窝很深,眼睫茂又浓义密;头发还天生有点儿鬈,特别是搭在脑门的那一绺刘海,莲蓬松松,说不出话不出的好看。

阿英往人前一站,人都说像柜台上的洋娃娃,像橱窗里的模特儿。因此,在那样板戏流行的年月,人们给她起了个绰号:“样板姑娘”。

“样板姑娘”十八九岁的时候,媒人踏破了门槛,被介绍的小伙子有当会计的,有当教师的,有做木匠或者裁缝的……总之,做本地区任何一种体面职业的小伙子都给提出来了。但是那时“样板姑娘”的母亲一心想给自己唯一的女儿找个最最理想的女婿,条件非常苛刻,挑来拣去,一个也相不中。女儿也就只好在闺阁中等待,哪里晓得,等来等去,竟然在二十五岁的那一年等到了阿大这个“戆大女婿”。

因此有人说,阿大这个老婆是“错把他”的,阿大要不是“错”得来这个老婆,只有打一辈子光棍。阿大听了这话,虽然表面上要装作气呼呼的样子反驳人家道:“哼,你倒是去‘错’一个来看看!”可是私下里却不能不服帖人家讲得对。确实,无论从哪一方面讲,他都配不上这个天仙般的“样板姑娘”,除非到红脚桶里翻几个跟斗,来世投胎重做人。真是人走运的时候,走路也会拾到金元宝,阿大没钱娶媳妇,“错”也“错”到了一个。这样的福气,除了阿大,谁还会有?

他喜滋滋地朝前走着,欢乐得意的情绪就像芬芳的空气一样包围着他。他扭过头来,扯开嗓子高呼了一声:“懒货——”

懒货并没有应声出来,而那一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却灼灼地耀着他的眼,使他恍惚回到了八年前一个无比美好的日子。

也是春天,也是温暖的阳光和弥漫的花香,他和心爱的懒货追逐野物一直越过两个邻近的村庄来到一片盛开的菜花地旁,时已过午,可是他连鸟毛也没逮到一根,而讨厌的肚皮倒开始咕咕叫唤了。

就在这时,突然间一头猪獾从竹林里闪过。这头黑色的凶猛的野兽真是来得太及时了。他没有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立刻像喝了参汤一样精神抖擞,和懒货一起冲进竹林追捕起来。

但是猪獾非常狡猾,眨眼工夫,它往洞里一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阿大并不傻,他晓得怎样和猪獾斗智。猪獾为了迷惑人,它打的洞总是有好几个出口,往往从这里钻进去就从老远老远的另一个洞口钻出来逃脱了。假如你一味守住这个洞口想弄它出来,那就上了它的老当。因此,阿大只是迅速地搬来块石头把洞口堵死,然后马上喝令懒货去寻找另外的洞口。

懒货得令,箭也似地朝竹林南边那片油菜地窜去。阿大恼了,忙喝住:“懒货!懒货!”

但懒货睬也不睬——就像现在一样,在菜花地里搅起了一场风暴,一朵朵盛开的花儿扑簌簌落下,鸟儿扑楞楞朝天空飞去。在那旋风的中心,传来懒货兴奋而急促的叫声:“汪!汪汪!”

他心里一喜:这是懒货在叫他呢,莫不是发现了情况?于是,忙拨开茂密的花枝朝里走去。懒货见主人来了,不再“汪汪”乱叫,而是贴着地面发出了低沉的吼叫:“呜——”

阿大一见,哈哈,没错,这正是猪獾的洞口,赶紧大声命令:“懒货,上啊!上啊!”他挥动着手要懒货钻进洞去把猪獾咬出来。

但不晓得是因为洞口太小呢,还是懒货领教过猪獾的厉害,它只是一个劲地在洞口乱转,发出急躁的呜呜声,就是不肯钻进去。阿大无可奈何,只好自己想办法把猪獾赶出来。办法无非是两个,烟熏或者水灌。但是,烟熏没带火柴,水灌没有水桶,况且这又是一个陌生的村庄。怎么办呢?他站在那儿犯愁了。

他焦急地踮脚四下张望,突然眼睛一亮,原来,油菜地前面的那座矮平房里,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红衣女子来。

应该说,有好几秒钟的时间,他的脑袋一阵眩晕,简直忘记了猪獾,因为那个姑娘太漂亮了,他从来不曾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他甚至说不出她究竟好看在什么地方,只是觉得她和他那个村子里的任何姑娘都不同,仿佛由于她的出现而使周围的一切:那黄黄的菜花、那青青的竹林、那绿茵茵的杨柳和翠嫩的小水杉,更加明亮鲜艳了。

他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还是懒货的叫声提醒了他,他伸手往额头上一拍,对自己说:你是猪八戒进了高老庄,尽想美事了!人家姑娘漂亮关你什么事?自己村上的丑丫头都不拿正眼来瞅你,你不要发昏了。

这样一想,那股晕乎劲过去了。不过他觉得有必要去跟她讲几句话,讲几句话碍什么呢?他得借副桶挑水灌猪獾呀!

打定主意,他便气昂昂地朝她走过去。

那女子正在晾衣服,嘴里哼着一支小曲,而她的动作也像歌曲般的充满了韵味。她专心一意地忙自己的事,并不曾注意有人来到眼前,这使得阿大非常尴尬地站住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她好。如果对方是男的,那么,年幼的可以叫人家“小阿弟”,年长的可称“老兄”,再长呢,“爷叔”、“伯伯”都行;如果是上点年纪的妇女吧,“婶婶”、“妈妈”、“婆婆”也都能叫;可唯独这年轻女子不好喊。喊“阿妹”吧,太轻佻;称“阿姐”吧,又太吃亏——自己明明比她大了好多。怎么办呢?

阿大搔着头皮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个折衷的办法。因此他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小阿姐!”

既尊称“阿姐”,又明确地表示了“小”,也真亏他想得出来。那个红衣女子大概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奇怪的称呼,所以她抬起头来,吃惊地朝他望了一眼。阿大一急,口齿也结巴起来:“小、小阿姐!”

那女子这才明白“小阿姐”是叫她的,忍不住格格地爆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阿大被笑得浑身不自在,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只好硬硬头皮了。因此他吭吭哧哧地说了借水桶的事。

女子听了,笑吟吟地问道:“你要水桶派啥用场?”

“我捉到一只猪獾,不,发现了一个猪獾洞……”阿大回答说。可爱的猪獾使他眉飞色舞,口齿伶俐起来。那女子也动了好奇心,忙给他拿来水桶,又道:“我从来没看见过猪獾,等一歇你捉到了不要忘了拿来给我看看噢!”

“那当然!”阿大兴冲冲地提起水桶走了。

现在,就是洞里藏着一头妖怪他也要把它捉出来了。他答应了姑娘,他不能忽视这个神圣的诺言。

但是猪獾并不那么好对付。他和懒货两个直忙到口头偏西,弄得一身泥巴,才总算把它捉着了。他得意洋洋地提了去给姑娘看。

“哟,这就是猪獾呀!”姑娘在那乌黑的毛皮上摸了一把,“它一定很凶吧,打死了还呲牙咧嘴的,这么厉害。”

“那可不,”阿大摇头晃脑地吹起来,“别看它个子小,你看看它那牙齿,嘿,最凶的猎狗还惧它三分呢。它会咬狗,专咬狗脖子,咔嚓一下就把气管咬断了。”

“啊,真的? ”姑娘显出惊慌的神色。

阿大越发得意,嘿嘿笑着说:“可它斗不过我。它刚一露头,我就这么给了它一下子。它死了,再也逞不了威风了。”

“这只猪獾大概很值钱吧? "姑娘小心翼翼地问。

“獾,浑身是宝。你看这皮,又黑又亮,可贵呐。它的肉,煮来吃也是最滋补的,比十全大补膏强多啦,对虚弱的病人最相宜了。对了,还有它的油,这油用来抹冻疮,来年都不会再犯……”

阿大口若悬河,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却不曾注意姑娘已经跑开了。原来,她远远看见自留地上的油菜倒了好些棵,便过去看了看。这一看不要紧,不但边上倒了好几棵,中间有一块地方简直踏成了平地——原来这就是猪獾的洞口。刚才只顾看稀罕,也不曾注意猪獾是从哪儿捉的,这下全明白了。她气呼呼地来到阿大面前,情急地指着他说:“你、你这人是怎么搞的?你去看看,看看——把我家的油菜糟蹋了多少!你……你赔!”

阿大一看,知是自己的过错。但是现在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身上摸摸,一分钱也没带,除了猎枪和狗,唯一值钱的就是这只猪獾。在无可奈何之中,他伸出泥乎乎的手在头皮上抓了抓,将猪獾递过去说:“喏,把这个赔你吧!”

这一来,倒把姑娘吓了一跳。她知道几棵油菜不值什么钱,本来也不存心要他赔,只是着了急才说出那样的话来,现在见对方一副傻乎乎的呆样子,忍不住小嘴一弯,嘻嘻笑出声来。

老实说,阿大起先也并不是真心要赔。他不痴、不愣,晓得一头猪獾和几株油菜之间的悬殊差价,也只是因为急得没办法才说出了那样的话。但是姑娘的笑声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他没有办法收回自己已经说出口的诺言,而对方越是说不要,他也越是非要给不可。这样一来一去,争执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门一开,出来一个满头银须的老头子。老头开门就问:“阿英,啥事体吵个没完没了啊?”

阿大揣摸那老头是姑娘的父亲,心里不由得一沉。但是老头问明原由之后,连连拈着胡子道:“难得,难得!”说完还客气地躬身邀请阿大进屋歇一会。

阿大摸不透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见这般客气,料想也不见得会怎么样他,横竖就这么一只猪獾,大不了真的赔他们好了;再说……再说姑娘的笑声这么甜,因此,他就大大咧咧地跟着老头进了屋。

他没有猜错,老头子确实是姑娘的父亲。屋角里还躺着个病人,那是姑娘的母亲。

一进屋,那老头就吩咐女儿倒揩面水。阿英有些不情愿,可碍于父亲的面子,只好照办。

阿大接过姑娘亲手送上的这一盆面汤水,如沐甘霖,连头带脑地探进盆里,不一会就把一天奔波所沾上的泥尘洗得干干净净。老头盯着他的脸庞端详了一阵,说道:“唔,好面相!天庭饱满,鼻扇有肉,嘴巴阔,耳朵大……呃,你吃过饭没有?”

这本是一句随便问问的客气话,但老实的阿大却摇了摇头;因为提起吃饭,他也确实饿得心里发慌。老头大概是喜欢客人的诚实,忙又命女儿端饭。阿英真不晓得父亲中了什么邪,没奈何只有气鼓鼓地到灶下去炒了一碗冷饭,烧了一碗蛋花汤。

虽然只是一碗炒饭,一碗蛋花汤,可是阿大吃得比山珍海味还香甜。一边吃,老头一边和他闲聊。天南海北地聊了一气,谈得投机了,老头忽然问:“府上有几口人?”

阿大一听,先打了个愣,接着随口答道:“唔,两个人。”

“一个是我。”他咽了口饭补充道。

“还有谁呢?”老头望着他问。

“还有?唔,还有……”他转过脸,对着门口喝道,“懒货!懒货!懒货……”

老头明白了,哈哈大笑起来。连阿英也悄悄捂着嘴笑。

阿大放下碗筷。摸摸滚圆的肚子,心里想,这一下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还弄坏了人家的庄稼,要说这么拍拍屁股就走可太不仗义了。因此临到告辞时,他一定要把猪獾留下来——这回可是真心实意的了。

老头子哪里肯要他的!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嘴里还唧唧咕咕地说出些文绉绉的话来。阿大听得半懂不懂的。甚至连床上的病人也哼哼着帮腔:“年轻人哟,你捉只野物不容易,累了一天啦,我们怎好意思要你的?”只有姑娘不做声,她还是咬着嘴唇笑——这个陌生人太戆。

阿大见他们执意不收,急了,指了指床上的病人说:“就算……就算我送给老婶娘补身子好了!”

这样一讲,老人不好意思推辞,只好将猪獾收下了,同时,不断地叹息道:“罪过!罪过!”

一连好几天,阿大觉得又舒畅又满足,好像不是自己损失了一只猪獾,倒是白白捡了一只似的。尤其是当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回想起姑娘是怎样和他说话,怎样笑,怎样给他端饭倒水时,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因此他后悔怎么没在那儿多呆一会。不过有时愉快过后,心里又有点空荡荡的,甚至发烦。于是他就骂自己:姑娘再好,也是人家的,要你想个屁!骂过之后,果然安逸一些。但是完全不想也是办不到的,所以他就尽可能少想,而在每次回想的时候,又尽可能把那个过程回味得长久一些;就像小孩子吃糖一样,越是舍不得吃,就越要让甜味在舌尖多滞留一些时间。

然而,空想居然变成了现实!

有一天晚上,当他做完了一天的活计,在床上摆平自己的身子,开始慢慢地咀嚼起那一块想象中的永远也不会融化的糖果时,那个老头子闯进来了。老头子对他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把小女嫁给你。”

阿大坐起来,两眼直直地瞪着老头子,一点也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只见老头拈拈山羊胡子,又晃晃脑袋补充道:“小女乳名阿英,你是见到过的……”

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稀奇!从此以后,阿大一个跟头翻到了温柔乡里,日子过得好似在云端里跳舞。如今儿子已经7岁,长得跟他妈一样乖巧,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两爿被太阳嗮得通红的大耳朵——从小就听人家说招风耳朵福气好,他阿大能有今天,恐怕也是亏得生了这两爿大耳朵的缘故。

这时太阳已经移到了头顶正中,阿大和懒货也快进村了。路边人家种的海棠花,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耀眼的红光。一幢幢楼房的阳台上,晒满了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料子衣服,好像悬挂着的万国旗一样。阿大不由得抬起头来,兴致勃勃地一件件审视着,心里想,假如这回养兔子赚了钱,一定要给阿英买一件那种墨绿色带暗格的呢大衣;现在的小姑娘出嫁都有大衣,可怜的阿英过门来连短大衣也没有一件。当然,还要买毛线,起码让她打两件,一件姜黄色的——就跟晒在绳子南端的那件一模一样;一件天蓝色的,唔,这儿没有,是他在县城的百货店里见到的。阿英还不老,三十才出头,他要让她打扮起来……

“阿姐,你这条裤子好挺括哟,裤缝像两把刀,喔,颜色也好,真灵光!”

“那当然啦,这是纯涤纶的,怎么折也不会皱,不信你也去买一条来穿穿。”

和煦的春风里,忽然飘来两个女子细柔的话声。阿大循声望去,只见前面的阳台上,两个年轻姑娘正亲昵地相帮着晒一条裤子。不知怎么,他的心里“咯噔”一跳,轻快的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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