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无话。我想我只有服从——在韦君宜面前,除了服从我别无选择。于是我扶着她——不,是她牵着我;也不,我们相依相偎,看了我那间宿舍兼书房的书库,又去见了校长和教导主任。校长搬来一张椅子请她坐。她却将椅子往后推了一下,然后毕恭毕敬地朝校长、教导主任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们,我代表文艺界谢谢你们。虽然条件不太好,但你们支持了一个青年作者。我们文艺界有些同志,应该对此感到脸红。”
许多年后,我曾在为一家报纸写的短文中提到韦君宜的这段话,发稿时编辑把“代表文艺界”删去了。我未持异议。因为从严格的逻辑意义上讲,当时韦君宜能“代表”人民文学出版社,却并不能代表文艺界。然而在我的心中,韦君宜所“代表”的,已远远超出了小小的“文艺界”。她“代表”了什么,我至今不能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也许出于工作习惯,她那天说话时打了一个小小的“官腔”,而除去这“官腔”的外壳,其内核却是一颗仁慈的母亲的心!至今我还常常翻看那次她来看我时所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我居然在荡秋千(照片是在古猗园拍的,我带大家在那里午餐)。我一身暗淡的旧衣裤,却奋力向上荡去;蓝天、白云,大自然最纯粹的色彩落在眼底,于是笑容里有了阳光的灿烂。而韦君宜则静静地站在秋千架旁,仰面望着我,那慈爱温和的目光里尚有几分赞许,几分鼓励和几分期待,并不急切但让我感到一种鞭策的力量和踏实的依靠。于是年复一年我就在这片韦君宜曾涉足过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并不问收获。而当终于有机会去北京探望她老人家时,却是在十年以后了。
1990年的秋天,隔了十年的岁月再踏上北京的街巷,新的繁荣映衬着我心底的沧桑。韦君宜早已离休,并且因为脑溢血而偏瘫。我急急地向人民文学出版社打听了她的住址,又匆匆上街买食品,忽然想到,这还是第一次去她家呢。当然,也是第一次打破禁忌可以送她一点礼物了。她不再是社长、总编辑,我也不再是她的作者;我们彼此只代表一个简单的“自己”,这种关系使我感到些许的轻松。可在轻松的同时,却是更深的沉重和酸涩。甚至当我在水果摊前转来转去的时候,竟下意识地东张西望,生怕碰到熟人。我在心底承认自己俗而又俗,可是除了俗而又俗的礼节,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既非大款又非名流,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这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宿命,我的悲哀。于是我眼一闭,干脆就俗到底了。我把已挑好的一兜梨退了回去,因为梨有“分离”之嫌,不可送病人。我要了红艳艳的苹果,这是平安之兆;要了圆滚滚的桔子,这是吉祥之意;要了黄澄澄的香蕉,因为它来自充满阳光的南方……我大包小包拎上了楼,举手敲门之际,心紧张得“咚咚”直跳,不知10年时光加上病魔的肆虐,我的恩师韦君宜,她现在……怎么样了?
果然,来开门的是小保姆。我顾不上多问,就急忙跨了进去,一抬头,只见长长走廊的另一头,她正一步步向我走来。也许要说“走”并不确切,因为她是在依靠着助步器一点点地挪动过来,但毕竟并未如我所想象的那样躺在床上。我既激动又辛酸,把手里的那堆“俗物”一撂就扑上去:“您坐,您坐,歇一会!”
她摇摇头,又摆摆手,颤巍巍地抬起一条腿,继续艰难地往前挪动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在说什么似的。我惶惑了。我望着这一张微黄憔悴的脸和裹在一身厚厚的棉衣裤里的瘦小身躯(当时我只穿了一件薄羊毛衫)——难道她不认识我了?不,她的眼神依然闪亮,而且一开始分明向我投来了惊喜的一瞥,只是为了全力对付不听使唤的腿,才微微垂下了头,让纷披的头发遮掩了目光。可是,她为什么不肯停下来呢?
我犹豫着该不该报出自己的名字。这时小保姆对我说:“奶奶请你到屋里去坐,她一天要走20个来回,今天还没走完,请你先等一会。”
原来这样!我轻轻地松了口气,接过了小保姆泡的茶,环视空荡荡的房间,只见除了简朴的单人小床和写字台以外,可以说别无长物,眼下流行的那些时髦高档的用具一样也没有。我坐不住了,站起来想去搀扶她。小保姆却在旁说:“奶奶要自己走的,不要人帮助。”于是我只好坐下,坐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她从走廊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每一步都竭尽着全部力量。可是她依然在走,不停顿地走,拒绝一切扶持,义无返顾地向前,歪斜的脚步里写着生命的庄严、端正和顽强。也许人生的旅程漫长痛苦得没有尽头,可是,她不会轻易停下自己的脚步。
看着韦君宜的脚步,我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在已往的那些困境里,我是怎样在韦君宜的扶持下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又一次站起来,走向韦君宜,没有伸手去扶,只是默默地走在她身边,陪着她缓缓地、缓缓地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看着她用力拼搏的样子,咬着牙暗暗替她使劲、再使劲;如果心灵有感应,那么,愿我的血管里流动的热血,能在她的血管里回旋激荡,为她软弱的肢体注入一些新的生命的活力。
终于,她站定下来,汗涔涔地,坐在椅子上喘息未定,就大声问我:“你还是一个人吗?”
我点头:“是……”
她又问:“你怎么搞的,早该成家了!”
我又点点头:“是……”
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谈的全是关于我,我的生活、我的写作……她绝口不提自己的病,我竟也不敢问。在我面前她仿佛在弹奏一首最强盛的“命运交响曲”,只有腾飞只有超越只有磅礴的气势。
说话间她上了一次卫生间。我见她努力地扣一粒纽扣,可是扣了几次,都不能如愿。她的手好像一点也使不上劲,没法将纽扣送到扣眼里去。于是我上前替她扣上了。这回她欣然接受了我的帮助。在这一瞬间,我感到她软弱无助得像一个孩子。我多想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伺候她,为她做一切琐碎的事。但我却不得不告辞了。我说:“明年春天,我再来看你。”我这么说的时候,她没有反应。好像不置可否,又好像根本没听见我说的什么。我还想说什么,只见她轻轻地、又好像漫不经心地摇了一下头:“不知明年还能不能见到你!”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哑和纤细,我好像被当头敲了一棒,心发出激烈的抗拒:“不!不!”我跑到外面,回头仰望那高耸的灰楼,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但心依然在抗拒:“不!不!”
我找到了《当代》杂志的负责人何启治,谈话间他告诉我江苏有一家康复中心,对于治疗中风后的偏瘫很有办法。我一听来了精神,因为老何说的地方离我的住处不远,我想可以把韦君宜接来治疗。我跟老何认真研究了好久,但终因种种因素而作罢,甚至未跟她本人提及。老何还问我有没有看到老太太屋里的一只红颜色的公鸡,我说我没在意。他告诉我这是天津女作家张蔓菱送的。张蔓菱觉得老太太房间太缺少色彩了,所以买了一只鲜红的公鸡让她挂在墙上。一句话提醒了我,以后,当我去莫斯科访问时,在冰天雪地里寻寻觅觅,终于在物品极匮乏的商店里觅到了一套色彩艳丽、造型朴拙、具有典型俄罗斯风格的套娃娃。回到北京后我就赶紧把套娃娃给韦君宜捧去了。
1993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召开我的长篇小说《女巫》研讨会,会后我又去看望韦君宜。可那天不知怎么搞的,我坐车过了站,下车后转来转去找不到她的家了。一排排楼房从这里数到那里,怎么也数不到那个号。明明来过好几次,明明很相似的灰楼,可我要找的那一幢却奇迹般地消失了。是上天在跟我开玩笑,还是在向我预示着什么?夜幕中我急出了一身汗。大约找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放弃努力,很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公用电话过去,报出自己的方位,再根据指点来到她家。
这时已是晚上九点,韦君宜已上床躺下,脚垫得很高,头却低了下去(据说这是医生的嘱咐),她在低了下去的枕上睁着两眼,目光炯炯精神很好:“我已经等了你一个小时了!”
我赶紧把提在手里的糕点撂到一旁,把一本《女巫》呈上。她接过后开心地一笑,随即伸出两根手指:“我已经有了两本,两本!”见我愣着,她又晃了晃伸出的手指解释:“一本是出版社送来的;现在你又给我一本!”
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我也高兴起来,坐在她旁边笑着谈着。这个晚上她显得开朗活泼,言语神态间有一种返老还童般的天真的孩子气。她甚至极神秘地压低了嗓门,悄悄地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忙问什么秘密,她又不说了,一味叮嘱:“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我忙一再保证,她这才悄悄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还在写小说,写长篇小说!”
果然在来年春天,我收到了新出版的韦君宜的长篇小说《露沙的路》,抚摩这本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书,谁能想象这是由一只衰弱得连纽扣也扣不上的手一字一句写下的?这部描写一位富家小姐背叛家庭走上革命道路的长篇小说,无疑是她一生命运的真实写照(也是那一代激进青年的缩影)。七十年代末,她曾无私无畏地支持出版我的《生活的路》——每一代青年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路,自己的痛苦和欢乐,自己的沉迷和抗争。历史纷纷扰扰,一代又一代人的脚步参差错落地踏过。也许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而在于心灵的完善。
但韦君宜的病却日趋严重了。1995年初夏时分,我再一次来到北京。北京的六月,处处是盛开的红蔷薇,并且被宫墙、绿柳、摩天高楼和一座座大河波浪般起伏的立交桥所衬托,那娇媚的笑靥里就也溢出一股明朗的阳刚之气,与笼压在雨雾里的江南羞涩姿态迥然不同。况且,初夏之后还有盛夏,盛夏之后还有早秋……生命仿佛无穷无尽,永远不乏最热烈的阳光。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拨通了韦君宜家的电话。我买好了鲜花、水果,准备放下电话就去。可是电话那边响起的是陌生的声音,告诉我说韦君宜现在不在家里。
不在家?哦,六月阳光激活了一个老年人的生命活力,她出门了?
但是没容我高兴,对方接着说,她在协和医院。
我愣了一下,心陡然地沉下去——尽管这本是早该在意料中的事。那边又报了房间、床号,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似的,最后犹犹豫豫地提醒:她有时神智不太清楚,不知还能不能认出你来。
放下电话我就明白,我所买的这一大堆食品已经无用,甚至鲜花也属于多余——记得哪本杂志上说过,鲜花对病人不宜,特别是危重病人。况且医院不比家里,探视有严格的时间规定,我不能拔腿就去。恰巧又有些别的事,便耽搁了一日,其间见到老作家萧乾先生,他说他有车可以送我去协和医院,但条件是他也去,也就是说他带我去。因为他的车是公车,不好随便让我去办私事,而他老人家自己坐上去性质就不一样了。我完全理解萧老的幽默和好意,可是无论从年龄、健康和辈分来考虑,这都有些不妥。所以我一再拒绝,可是他却正色道:“韦君宜也是我所尊敬的一位女性,我愿意去看看她。”于是我们一起驱车前往协和医院。
这是六月最后的一天,阳光洗净了天空的每一缕云彩,暖融融地照射下来。我扶着85岁的萧乾先生穿过走廊,上了电梯,又走了一段楼梯,终于走进了病房。不大的房间里,韦君宜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床上,双目紧闭昏睡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我上前欲呼唤,萧乾一个手势阻止了我:“别吵醒她!”
我不解地望着他,只见这位比韦君宜还长了十来岁的老人一声不吭,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兰色封面的书,弯腰放在韦君宜旁边的床头柜上——这是他最近出版的新书《一个中国记者看二战》。这本书里有他前半生驰骋欧洲战场的辉煌,也有他后半生对这个世界充满智慧的洞察和反思。这本书在高高矮矮的药瓶茶杯的背景下显得醒目,一种既庄严、又富有亲切意味的醒目。我受到感动,也从包里取出自己的一本书,放在那上面。我这本书的题目是《挚爱在人间》,不久前出版的,这本小说里浸润着我平凡的生命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
韦君宜依然躺着,无知无觉,蜡样的脸上异乎寻常的宁静,有一种凝固的雕塑感。她不知道可以堪称她的前辈的萧乾先生站在这里,为她送上自己的著作;也不知道作为晚辈的我肃立在此,恭敬地献上了自己的又一本新书;她什么也不知道。往事一幕幕出现在我眼前,如烟如雾,如泣如诉,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都在心头。但我什么也不能告诉她了。我只感到,恩师慈母般的关爱,已化作巨大的力量,满溢了我生命的酒杯……
我们默默地站了很久,仿佛在履行一个仪式。
在最后一刻,我也没有放弃她突然醒来与我们交谈的希望。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我们不得不转身离去。我扶着萧老走出病房,因为长时间的站立,老人的脚步有点儿踉跄,我很努力地扶着。在医院的长廊里,幽暗的光线使我恍惚。我似乎看到韦君宜扶着助步器一步步向我走过来——穿过许多场景许多年代,她向我走来;在深秋的弥天大雾中,她向我走来;在初夏的明媚晴空下,她向我走来。在我生命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坎坷中,我用文字谱写自己的乐章;而在这些乐章里,她的足音为我构筑了铿锵有力的旋律。
扶萧老上了车,我不由得再一次转回病房,像成熟的稻麦俯首感恩大地,像载不动水分的雨云沉沉低垂,我站在韦君宜的床前深深地、深深地鞠躬……
(写于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