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茅盾先生
主席台上,坐着当代的文学巨匠——茅盾,他的面容,宽厚、慈祥;台下,人群中,坐着我,一个刚从皖东农村插队归来不久的小青年,惶恐、不安。
我,一个从没见过世面的女青年,第一次置身于文学队伍的行列,第一次来到祖国的首都北京,第一次参加这样规模的“全国部分中长篇小说作者座谈会”;而且,我事先知道,我的小说提要,作为大会上有争议的作品,递交了茅盾同志和其他几位文艺界领导同志审阅。
我,像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等待着开签,像一个渴望上大学的青年等待发榜;我在事业的门前徘徊,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我的心在胸膛里激动、蹦跳,我暗暗地咬着嘴唇,仍无法抑制。我知道,我是个刚刚踏上人生道路的青年,幼稚、可笑,不应该去耗费一位伟人的精力;我是棵刚刚破土的文学幼芽,柔弱、细嫩,自己浅陋的作品没有资格去烦劳文学大师的垂顾。然而,普通的青年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稚嫩的幼苗也渴望阳光的照射。我,在生活的道路上艰难地前进的我,怎能不幻想和企望在前面有明亮的星星导航?!
扩音器里,传来缓慢、浑厚的声音,茅盾同志讲话了:
“最近,我看了人民文学出版社送来的三部小说的提要《冬》、《娟娟啊娟娟……》(这一部是我写的,后改名《生活的路》——作者注)、《铺花的歧路》……从提纲看,都写得很好,后两篇如果写得深刻,可以很动人的,会受欢迎的,可以引起大家对‘四人帮’无恶不作的深刻的痛恨。”我的心好像突然停止了跳动,我的血液凝滞了。虽然我终于听到了我盼望已久的最好的祝福和评判,但是,一下子,我又似乎不敢相信。我的心似乎飞出了躯体,猛然间飞到了一个梦幻的世界里。我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甚至不敢相信我自己正身处北京,身在这样的一个会场里,不敢相信我现在聆听的,正是我国当代最伟大的作家的声音!
大会主席严文井同志插话了。他要我上主席台去,说茅盾同志要和我说几句话,向他当面汇报我对这部小说的创作意图和设想。然而,我像一个傻瓜一样愣住了。我木然地在座位上呆着。我几乎失去了思维和判断能力!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一个刚刚学习写作的青年,会突然飞来这样的机缘。
我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在我二十多年的经历中,我从来不敢在人前侃谈,哪怕是在小组会上,我也极少发言。好像是一个人在朦胧中见到了强光的刺激,我手足无措,不知所以,尽管旁边的同志推我、拉我,我仍旧迈不开脚步……
事后,许多同志善意地批评我说:“也许,你就一辈子失去了这一次最好的向茅公请教的机会!”
是的,此后好多天,我心里感到愧悔。我愧我自己在事业上还不成熟,有负于前辈的关怀和期望;我悔我自己没有出息,上不了场面。待我的长篇小说《生活的路》出版后,我请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严文井同志代我给茅盾同志转去了我的习作,以此向沈老致谢,并为我那次会上的幼稚可笑的失礼致歉!
不久,严文井同志回信说,他已转达,并告诉我,沈老是个宽厚大度的人,他决不会计较礼数的得失,对于青年人,只有理解和支持,爱护和希望。
是的,当我开始迈进文学队伍以后,我不知听到了多少关于茅盾同志教导和关怀一代又一代的文学青年的故事。我常常想,茅盾同志在新中国的文学事业中,是滔滔的江河,而自己,则是河边沟渠旁的一棵禾苗;茅盾同志是大海,自己则是大海里蒸发出来的一颗小水滴;禾苗接受河水的滋润,水滴牢记大海的恩情。
正当我沉浸在茅盾同志和文艺界前辈们的关怀和鼓励的幸福中、力图努力学习进取的时候,突然传来了茅盾同志去世的噩耗。我的心立即沉了下去。我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默默地从相册里取出与茅盾同志合影留念的照片;我,陷入了深深的忆念之中……我是多么地盼望能再一次得到敬爱的茅盾同志的关怀和教导、支持和鼓励。然而,不幸真的被那几位批评我的同志说中了,我一生永远失去了那一次向他学习和汇报的最好的机会。为此,我将一辈子感到遗憾和惋惜;然而,好像春天里的小草得到了阳光的恩惠一样,茅盾同志对我的爱抚、鼓励和教导,将永远激励我在文学事业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地探索和前进!
(写于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