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笑您在干校劳动时偷鸡吃——这可是您自己写的。一天晚上,一个已经摘了帽的“右派”托您这位戴着帽的“右派”照看他炖在炉子上的鸡,而漫漫长夜,您饥肠辘辘,鸡的香味实在太诱人了。您就给自己找了个看看熟没熟的借口,掀开锅盖尝了一筷子。这一尝一发不可收拾,待摘了帽的“右派”干完活回来时那只鸡只剩个骨架了。戴帽“右派”偷吃了摘帽“右派”的鸡,为此您挨了一顿批斗。我向您复述您自己写下的情节,又告诉您我在乡下时也有类似的经验。有一回我进城去买了五个月饼,心里算计好给集体户的另外两个人每人一块,再加上我一共三块,如此尚多余两块。理所当然地,我在路上就把这两块先消灭了。然而两块月饼下肚,才吃出滋味来。心想反正另外一块也是我的,就又吃了。三块下肚以后,又想还有两块回去也不够分了,不如干脆再吃了。结果我一个人独吞了五块月饼(回想起来那月饼硬得如石头),闹得一连好几天上吐下泻。
当我兴致勃勃地与您交流那特殊年代里的饥饿感觉时,您悄声告诉我,其实那次您吃的不是鸡,而是一只乌鸦!写那本《未带地图的旅人》时,“四人帮”刚粉碎不久,您怕“给社会主义抹黑”,又怕让外国人笑话,说中国的知识分子连乌鸦都敢吃,所以就写成了一只鸡。
说起来这点小小的“艺术加工”倒也无伤大雅,而当时的那种心态已跃然纸上了。于是我像着了迷似地揪住您:还说不悔呢,当初您写《林炎发入狱》时那样抨击时弊、无所畏惧;您写《大明湖畔啼哭声》、《宿羊山麓之哀鸿》时,也从未担心过给什么“抹黑”吧?可您老人家一篇《放心、容忍、人事工作》就给打成了“右派”!
您一副好脾气地瞅着我笑,居然说自己被打成“右派”不算冤,因为您还是写了文章的;有的人,一篇文章没写,一句话没讲过,也成了“右派”。
我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有这样的事。而您也终于告诉我,您对后来的厄运其实是有所预感的,根源在于欧战结束后回国不久时所讲的一句大实话,得罪了文化界当时的一位大权威。
您说您在国外呆了七年,洋人在任何年龄都喜欢保持一种年轻的生气勃勃的状态,五十岁正是精力充沛的大好年华。可是国人一到五十岁就“称公称老”,大肆做寿,铺张浪费。您看不惯,写了篇文章发表出来,这就把一位大人物给得罪了。很快您受到攻击,大人物声讨您的文章登在香港的一个刊物上。于是我又好奇地问:都说了些什么?您拍拍脑袋,总是眯缝的笑眼里露出几分迷茫,几分惆怅。您仿佛在回忆,却又不愿回忆,您说都过去差不多半个世纪了,我也记不清了,反正说我是“黑色的”吧!
黑色的?**?黑五类?我追问着。那可是“文革”的语言,解放前就有了?你们那时很超前,很先锋呀!
您一点也不计较我的不恭,认真地皱起眉头说:“我是黑色的,沈从文是粉色的。粉红色比黑色好一点。黑色的最坏最恶毒最反动……所以在1949年从香港回国时,心里其实是捏着一把汗的。”
瞧,后悔了吧?我出其不意地又一把抓住了问您。然而您依然毫不含糊地摇头:“不,不后悔。”
这是在您带我去看冰心的途中,我们在车子里的对话。当时车过北海,窗外的蓝天白云、荡漾的碧波和垂柳一起奔来眼底,而您却双目微闭,嘴角习惯性地一弯一弯。您说这儿是北京最美的地方,在国外时您想起北京眼前就出现了这片景色——北京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我有些不以为然,您忙说冰心大姐也是这么说的。您说话的时候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眨,仿佛正以全身心感受着美丽的北海,又仿佛那景那情,已经融进了您的身体和血液。您又说,在英国,有段日子您患了严重的头疼病,女友苏姗接您到她的老家波特美朗半岛去休养。岛上美得恍若人间仙境,那儿大片的花园、别墅都是她家族世袭的财产。她希望您留下来,可您对她说:“不,我要回中国去,我要回北京,我要回家……”
您再一次强调,您从来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唉,有道是“男儿到死心如铁”啊!
泪水在我的嗓子里哽咽。我多么希望您睁开眼睛再说一声:“我要回家!”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黑暗,记得有好几次,您都对我说:“我怕黑,怕孤独。在下雨的日子里,在天晚了的时候,我不敢一个人在屋里呆着……”还有一次,您突然问我:“在我临终时,你能赶来,呆在我的身边吗?”
现在,在您昏迷的意识中,您看到了什么?如果您遇到了黑暗,您不要害怕;爸爸,我来了,我已经呆在了您的身边!让我握着您的手告诉您,您的儿子们也很快就要从海外回来了。您再坚持一会儿,只一小会儿,顾医生和洁若妈妈就会过来,来帮助您、抢救您,让您摆脱黑暗的纠缠,重见光明……
这时我听见了一阵争论声。年轻的住院医生严肃而坚决地表示:对萧老的治疗由医院全权负责,没有上级领导的批准,决不允许用外面的药。无奈之中,顾医生说:“那么,让老人家闻一闻我的药可以吗?”洁若妈妈也说:“是啊,闻一下,不吃进去总可以吧?”
那位住院医生没再坚决反对。于是我们就倒出了大约300CC的药液,装在一只小瓶内,由洁若妈妈拿着对准您的鼻端。大约10分钟后,您的脸色和缓了,并开始咳嗽、叹气,还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四肢也不再抽搐了。洁若妈妈紧蹙的双眉舒展开来,高兴地说:“真是奇迹呀!这几天他一直张着嘴,一动也不动,让人看了难受。现在总算有点活力了,有点活力好啊!”顾医生弯着腰在您的耳边声声呼唤。您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要挣脱什么似的,一个劲地眨动眼皮。终于,您的眼睛微微睁开了。值班护士小姐惊喜地跑出去喊医生。这时,匆匆赶来的我的朋友云子情不自禁举起相机摄下了这一幕。
然而医院还是不准。顾医生的药终于没能用上。她哭着回上海了。我也不愿从装满药的箱子里去抽回我的大衣。冒着凛冽的寒风,我踯躅在深夜的马路上,路灯照着我孤单的影子,我浑身一阵阵打着寒颤。爸爸,我无能,我没有权力,因此也没有能力挽救您的生命……
我们相约在新世纪再见的,可是您失约了!您就这样匆匆而走了,您再也不能回到自己温暖的小家里去了,不能回到阳台上那个养着乌龟、种着鲜花、挂满了约稿信的“太阳间”里去了,也来不及看见新世纪的曙光了。只有一点是值得欣慰的——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您留下的脚印是深深的、坚实的,而您也终于回到了祖国这个“大家”中了。在我们这个“大家”里,前面必定有一片遮挡不住的光明的,也不应该再有让您恐惧的黑暗了!
新世纪真的来临了,让我在遥远的南国,举起一杯清酒,洒向即将春意盎然的田野,祭奠您骚动的灵魂;让我以这篇文章,伴您远行……
我还要告诉您,您寄给我的1999年的挂历我至今珍藏着。不知为什么,这份挂历在路上走了那么久——在春节以后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我把挂历舒展开来,您夹在挂历里的信,从嫩绿色的早春中飘然落下,仿佛寄自天国。
竹林:新年我是在病房中度过的,你的新长篇进度如何?你大多住在嘉定吧?那房子我有印象:厕所在大门口!愿新长篇能长起翅膀,飞翔起来。我深深祝福你!爸。
这是您留给我的最后的信。在未来日子里的每时每刻,我都会看到您的祝福在明朗的天空下飞翔——不仅仅对我,而是对所有爱这个世界,爱我们大家的人。
安息吧,萧乾先生!
(写于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