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不过是想略翻翻,可一阅之下,便不能罢手。先生是台湾主张实现祖国统一的第一人,是他在台湾发起成立了“中国统一联盟”,现在是“联盟”的名誉主席。这篇文章,说是“短文”,也有洋洋万字,是“联盟”第八届会议上的发言,内容主要是先生对被称为“A型台独”的美国殖民主义者和“B型台独”的美日殖民主义者的无情的揭露和深刻的批判,也不乏真诚的劝导,可谓言之凿凿毫无浮躁之气,但见一颗爱国之心跃然于字里行间。久久地,我埋首文中,目不旁顾。我看到先生对大陆主张“发扬中国文化传统、促进思想统一”观点的赞扬,对种种失误的批评,对于“再建一个理想中国”的条条建议,言之谆谆,给我的感觉如同“精卫填海”。再想想先生毕生二千多万字的著作,那又是对中华民族怎样呕心沥血的奉献啊!
“我有一个意见。”忽听先生这么说,我赶紧抬起头,认真地望着他,“我认为三峡水电站不能建。三峡计划是孙中山最早提出来的,那时候没有环保学知识。现在我们有了这方面的知识,上山打死一只蝴蝶,都要考虑对我们的生态环境发生什么影响,何况三峡!”
我顿时一愣,全然没想到先生会提出这么一个“意见”来。如今大陆文坛,讲的是先锋前卫后现代,或者是新写实新体验新表象新状态;媒体上炒的是股票和房子,明星和粉丝……根本没有人讲三峡。
“三峡一旦建成,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啊!”先生叹息着,作着手势,忡忡忧心溢于言表,“我老了,也许看不见了,可是我们的子孙后代……”
我垂下头去,不知说什么好。这一颗殷殷赤子之心,对国家对民族的挚爱深情在我心里搅起了深深的感动。我想,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先生这样的人。中国有先生,民族有先生,何其幸哉!如果先生同意,我愿拜先生为师,做先生的弟子,研究先生的思想,学习像先生那样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然而,再过一天,我就要飞离台湾,自此一别,也许今生无缘再见了。纵使魂牵梦萦,思念也只能寄清风、寄海浪,寄照亮秋原的一脉阳光了。我思绪难平,抬起头来,仰望先生:“我想……要一本您的书。”
“我送给你一本我的《中华心》。先生爽快地回答,“我给你去拿。”
他站起身来,朝客厅后面走去,忽然又转过身,笑眯眯地向我招手:“来,看看我的书斋。”
我跟上去,走进一个跟客厅相隔的小天地,只见这儿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差不多全是书——桌上桌下,橱里橱外,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在这重重叠叠高高耸立的书山中间,可供人行走的只剩“一脚”小径了。我真担心先生会在其中磕了碰了。可他在“书山”中行走自如,比在宽敞的客厅里还要灵活敏捷,一伸手就取出了要拿的书——这是一本淡黄色封面、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的《中华心》。
“这儿就是我每天写作的地方。”先生怡然坐在书堆中对我说。
我深嗅着扑鼻而来的书的气味,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光线暗淡,大概是与前面客厅相隔的缘故吧,只怕大白天也得开着灯写作。在堆满书和手稿的书桌上,能利用的也就是可供双手写字的方寸之地了。而这方寸之地诞生的,则是《中华杂志》,是“思想史”,是每日常新的绿色希望……这时先生坐到桌前,伸手取了一支笔。我想先生是要为我签名了,可是光线这么暗,他能看得清吗?我不由得提醒道:“秋公公,打开台灯好不好?”
谁知先生却摇摇头:“没有用,这只台灯坏了十几天了,开不亮了。”
原来这样。我真遗憾自己不是一个电工,不能为先生马上检查一下这只台灯的毛病。我怀着歉意看先生借着客厅那边射过来的灯光翻开了《中华心》的扉页,看他在幽暗的微光中握笔。突然,奇迹发生了——台灯忽然大放光明。雪亮的光芒一片好心地照着先生和先生的著作。我惊喜地叫出声来:“咦,灯亮了!”
先生看看灯,又转过脸来看看我,好奇又好玩地:“怎么就亮了呢?”
是的 ,怎么就亮了呢?
不过,既然亮了,又何必问为什么。光明降临在这斗室,如同阳光落在丰收的田野。先生的喜悦和农夫一样,单纯、充实而明亮。也许,在已逝的岁月里,先生在历史的无知山谷里攀援前进,靠的就是一盏始终点亮着的思想的灯!
告别先生是在晚饭以后。我向大门走去,却不能自禁地频频回首,只见在夜雨飘拂的小院里,那雨丝、那花草、那宽大而精美的槟榔树叶,都被廊前的灯光映得迷茫而青翠。身着绿格布衣的先生仿佛站在绿色春天的尽头,举起的手臂浮现在一片湿润的浓绿之上,那意味透着坚强和执著,也有些孤寂与落寞。
回到上海,忙乱一阵之后,我蓦地发现,街头巷尾多了卖粽子的摊头,不由得记起,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就要到了,该给先生寄张生日贺卡了。先生1910年端午节生于湖北黄陂。
从商店买来的贺卡,怎么看也免不了一种俗气,如果可能,我真想用碧绿的苇叶和清澈的水波为先生制作一张生日卡。据说,屈原被流放之时曾在湘江边踽踽独行,碰上一位老渔翁。老渔翁见他形容憔悴,吃惊地问:“您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屈原仰天长叹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我被放逐了。”老渔翁不以为然:“既然大家都不干净,你也随波逐流好了,何必自讨苦吃,弄到这步田地呢?”屈原却说:“我宁愿跳进江水,葬身于鱼腹之中,也不能让世俗的灰尘弄脏了我的身子!”老渔翁听了顿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桨敲着船梆,唱着歌离去。那歌声穿过一个又一个世纪,流传至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涤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如今我们能到哪里去掬一捧可以涤缨的清水,去寻觅一颗属于中华民族的赤子之心呢?
二千年前的这个日子 ,屈原写完了他的长诗《哀郢》之后行吟在汨罗江畔,为楚国的前途和人民的命运发出了最后的悲歌。二千年后的今天,先生仍在为中华民族的自由统一和繁荣殚精竭虑、泣血歌唱。历史如何会有这样的轮回!
从此,每到端午节,我都要给先生寄一张贺卡。但今年的端午节,我伫立在绿色的邮筒前,泪流满面,两手空空。先生已于2004年5月24日病逝于台北莘耕医院。
今年是先生诞生100周年。我愿以这篇文字悼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原作发表于《上海文学》1997年2期,2010年5月5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