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蓝色的毋忘我花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09:34

 ——叶夫图申科的故事

我喜欢一种蓝底白花的蜡染土布,只是从未见一个男人穿这种衣服。很奇怪,在远离上海的莫斯科,他就穿着这么一件蓝底白花的上衣,向我们走来。

他行色匆匆,举止敏捷,脸部的线条充满力度,鼻梁、眉骨和下巴极富雕塑感,只是眼睛——蓝灰色的眸光闪闪烁烁,仿佛既明朗又沉重,既热情又冷峻,令我这个生着黑眼睛也看惯黑眼睛的中国人难以捉摸。

于是一行诗句浮现在我的脑际:

婴儿们爬过来,

所有的人都生有一双,

毋忘我花似的叶夫图申科家人的眼睛。

我悄悄地笑了。这个叶夫图申科,写起诗来好像总是直抒胸怀——

我想生在,

所有的国家里;

我想爱,

世界上所有的女人。

我曾经私下里揣摩他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名气,就是因为道出了普天下男人的心声。不过,有些诗恐怕男人也难以接受,至少我们中国男人:

我爱爸爸所有的妻子,

从自己的妈妈开始。

而且我也爱、

爱过我爸爸的女人。

“为在座的两位女性干杯!”叶夫图申科说。当然,这是礼节,而不是做诗。

叶夫图申科代表全苏作协(当我们半月后结束访问回国之际,全苏作协已宣告解散)宴请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长长的餐桌上早已摆好了食物:色拉、装饰着绿叶的生鱼片;琥珀一样半透明的鱼冻,猪肝泥做的小点心……都是冷的,矿泉水也是冷的,但人情是热的,叶夫图申科的致辞洋溢着诗人的热情和才华。他说:“有一次我到一位格鲁吉亚的朋友家祝寿。这位一百岁的寿星告诉我们,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座公墓,所有的墓碑上都写着0字。于是他问守墓人,这些0字是否表示人已夭折。守墓人回答说,不,这里的年岁是按人的贡献大小来标志的:一个人生前如果对人类不曾有过贡献,那么他无论活多大岁数,他墓碑上的字依然是0——今天,我以格鲁吉亚朋友的这个故事代替祝酒辞,欢迎中国朋友。”

我们的袁鹰团长不失时机地举杯:“为我们将来的墓碑不刻上0字而干杯!”

叶夫图申科突然目光闪闪发亮:“请问团长先生生在哪一年?”

“1924年。”

“哦,在你18岁的时候,1942年,正是我国的卫国战争时期。”叶夫图申科发出了不易察觉的一丝叹息,“记得那时候,买面包要排长队。”

他说着举起了一只手:“还要在手上写号码……”

我们团长理解地点点头:“我们也有过相似的困难时期。”

“我们还去拾麦穗,哪块地被我们拾过,连鸟也不会飞去了。”他一边说一边撕了一块面包,以孩子般顽皮的姿态做了一个投掷的动作,“后来每当我看见孩子用面包打鸟,我心里总是很难过……”

举座默然,对着满桌美丽的冷冰冰的食物,我们不知道如何下口;尝点色拉吧,一股辛辣味直冲脑门。怎么也想不到,盛在这么漂亮的玻璃缸里的色拉,是生洋葱和发空的生萝卜拌成的。抬起头来,我看见叶夫图申科潇洒地把面包投掷到自己嘴里,又开始讲起来——很长的句子,铿锵有力的音节。翻译的速度赶不上。我用心注意着,希望能体会到一点什么。这时我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什么蜡染土布,而是一件蓝色的印花羊毛衫,很柔软很随便地罩在坚实挺拔的身躯上,好像于果断和力度之外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女性化的温柔。

在餐桌的尽头,叶夫图申科的身旁,亮着一盏灯。朴拙的圆木灯座,配着雅致的锦绣灯罩。那灯罩上金色的流苏低垂,被叶夫图申科的手势和音浪振得悠悠发颤。突然我的心也颤动起来,我觉得那一字不懂的俄语里好像有一种碰撞的力量,直直地撞到心中来了——叶夫图申科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灵在诉说着什么。他那一双蓝灰色的眸子时而灿烂得像一朵花,时而深沉得像一口井,时而布满秋天的迷雾,时而又盛满春天的阳光……一切都似乎无须翻译,一种从心底流出来的东西像音乐的旋律一样,冲破言语的阻隔在彼此的心间回旋激荡……

那是在1942年冬天,西伯利亚的一个小村庄里。小小的叶夫图申科听说村里来了外国人,就跟别的孩子们一起跑去看——十岁的男孩本是去看热闹的,想不到看见了维纳斯!

不过要说维纳斯,也并不十分确切。那位年轻的美国女记者的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端庄典雅的美,而是一种充满异国情调的热烈奔放的美,一种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无拘无束的美——这个俄罗斯小男孩爱看她一头火红的秀发,浓浓地跳荡在肩头;爱看她两只碧绿的眼睛,盈盈地闪烁着亲切的笑意;还爱看她那白皙的脸庞,漂亮的鼻子……他觉得她真是太好看了。

有一天晚上——也许并不很晚,在那些严寒的冬天,才下午四点,暮色就已降临,茫茫苍穹,以灰黑色的阴影,沉沉笼罩着一片洁白的大地。这个小男孩向自己的村庄走去。

积雪特别柔软,空气清冷得令人发颤;天幕上相继出现的星辰,历历在目;不知是因为照耀着雪原还是被雪原所映衬,群星簇拥的银河显得无比明澈无比深邃,似乎在吸引着这个小男孩走进去。

不过他更想早一点回家去,因为他又累又饿,排了一天队,也没买到面包。他抗拒着因为疲乏而产生的幻觉,希望能马上坐在家里温暖的炉火旁边,喝一口热汤。但他走得很慢。他艰难地挪动冻僵的腿。他甚至不敢哭,生怕眼泪在脸上结冰。

忽然,他看见在不远的前方,遍洒星光的皎洁的白雪上,有一束红红的火苗在闪烁。

他想不出这冰天雪地里怎么会有火苗,也许,是从天上掉下的流星吧!流星烧着了村前的草垛……不,这不可能。揉揉眼睛,啊,眼睛冻得发痛;再定睛望去,那不是火苗,而是一朵红玫瑰,一朵盛开的娇艳美丽的玫瑰花!

小男孩笑了,脚步变得轻快。他好像嗅到了春天的气息。他没有去想雪原上怎么会有玫瑰怒放。他觉得这不是一个问题:当花儿要怒放的时候,难道有什么力量能阻挡吗?

一步一步地,他越来越接近那朵红玫瑰,是一种不可知的、温暖而神秘的魅力召唤着他快步走去。归根到底,在他童稚的好奇的心灵中,是想要弄清花儿是怎么开放的。

当无法再接近的时候,他站住了。他看见了玫瑰的盛开——那不是玫瑰,而是女人的红头发!

这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在这寒冷的、不含一粒灰尘、也不掺一种杂色的皑皑白雪铺成的、纯净无暇的睡床上,一个黄头发的苏军飞行员正和一个红头发的美国女记者在做爱!

震惊使孩子愣住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是前进呢还是后退;是看着他们,还是扭过头去绕道走开?他满脸通红,心咚咚直跳;而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小孩儿在走过来。

震惊之余,小孩儿有些委屈。他委屈自己这么小,这么小……小到不被注意,小到不能走进这个世界。他伸出右手在通红的脸颊上抓来抓去。

就在这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划破了雪原的寂静。他抬头望去,只见一辆接一辆的军车,正奔驰而来,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这是苏联红军的军车。

夜行的军车把大光灯开得雪亮,雪原被照得如白昼一般。男孩的眼睛被强光刺激得眯缝了起来,大地也在威武的车轮下微微颤栗。可是正在做爱的两个人却什么也没看见。对他们来说,没有车队,也没有灯光;目前他们拥有的是整个世界,别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一种莫名其妙的焦灼感向小男孩袭来。他非常害怕。他怕车队强烈的灯光,怕军车上的人发现了这雪地里的……秘密——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怕,反正,他觉得这有点儿不好。而同时他又怕车灯坏了,军车在昏暗中莽撞前行,把挡在路上的这一对幸福的人儿压成肉饼!

他似乎觉得应该喊一声什么,可是嗓子堵住了,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直挺挺地站着,腿像木桩一样。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走开。他傻乎乎地看着军车轰响着开来——100米、50米……打头的车放慢了速度——显然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军车像有灵性的动物一样,喘息着犹豫了一下,突然刹住。与此同时,灯光熄灭了。

接着,第二辆军车也刹住了,车灯也熄灭了;第三辆、第四辆……几十辆军车全部停住,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在最初的刹那,男孩简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如其来的昏暗好似一条阴柔的黑布蒙上了他的双目。当他习惯了暗淡的光线之后,他看见那白茫茫的雪原之上,车队像一条黑幽幽的长龙,安然不动地静卧着。

男孩不知不觉地也闭了闭眼睛,仿佛为了体验那突降的静默。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黑暗——黑暗褪去了,天空灿烂的银河映在眼底。星星像晶莹的钻石,以赤裸裸的眩目光彩拥抱雪原,拥抱大地。男孩的心中弥漫着一片温柔的光明——也许就在这时,他的明眸中有了蓝色毋忘我花的最初萌芽……

大约十几分钟后,雪地上的一对人站起来了,红头发挨着黄头发。于是第一辆军车启动了,接着第二辆也启动了……车灯再次发光——依然零下20度的严寒,依然沉重的苏维埃军车,雪雾挟裹着浩浩雄风,车队驰向远方……

听到这里,激动使我难以自禁。我想象,就在那一刻,小男孩长大了;我想象,许多年后,他“搭乘军用嘎斯汽车”,他“在波列西耶沼泽地土墩中间的林荫小路上前进”,他看见“那土墩仿佛一顶顶用毋忘我花编织的、天蓝色帽子”……我注视着摆在自己面前的高脚酒杯。我想斟满它,斟满玫瑰色的红葡萄酒,然后举起它,望着那一双毋忘我花般的眼睛说:唉,我明白了,你会爱爸爸所有的妻子,你会爱所有爱过爸爸的女人,你会的——尽管这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更不是每个民族都能做到的。

但事实上我坐得又僵又直,连脚趾头都不敢动一动。甚至当我的同行们纷纷取出相机与叶夫图申科合影留念,我也因一种生在骨子里的东方式的羞怯而不敢说一句什么。

“1966年,”叶夫图申科突然话锋一转,“我访问美国,在一次宴会上,忍不住讲了这个故事,突然一位女士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喊——那就是我!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仔细端详,终于透过岁月的痕迹,分辨出那一张依稀秀美的脸庞来——不错,这位女士,西伯利亚雪原上的红头发,是她,真是她!”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戏剧结尾。我们一个一个按捺不住地轻轻赞叹,却听叶夫图申科接着说:“这位美国女士,当时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剧作家了。她告诉我,自从那次她跟那位苏联飞行员、她的阿廖沙分手以后,依然时时刻刻思念着他。她到他的驻地、他的部队去找他。她逢人就问:我的阿廖沙呢?可是人们摇摇头,好像谁都不认识他。后来她回国了,但她的心还在那片雪原。她不相信能溶化西伯利亚积雪的爱情力量,会从此就消失了,没有了。她不停地打听,不停地询问:‘我的阿廖沙呢?我的阿廖沙呢?’以至当她以后访问苏联,见到斯大林时,一双无畏的绿眸也直视着这位威严的最高领袖:‘我的阿廖沙呢?’

“斯大林没有回避这双眼睛,也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同样望着她,对她说:‘你的阿廖沙是个好青年,我们委派给他更重要的任务了……’”

叶夫图申科的话戛然而止。我却有些迷糊:更重要的任务,这是什么意思?我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我们的翻译小刘。小刘好像犹豫了一下,解释说:“他的意思是,失踪了,那个阿廖沙失踪了……”

“失踪了……”我终于恍然,再看举座各位,谁也没有出声。像风吹过田野,树叶在枝梢抖动般的自然,我们都能体会到个中的滋味。不同肤色的人身上的不同血液,在一个**的痛点上流通了。

“叶夫图申科先生,”我们来自广州的诗人欧阳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你讲的这一切是多么好的小说题材,请问你写了没有?”

“没有!”

这干脆的回答令我意外。叶夫图申科不但驰名世界诗坛,而且还写剧本、长篇小说,一部《浆果处处》倾倒了多少中国的读者;而如此灿烂到极致的情节怎么不写进自己的作品里去呢?

于是我便有些恍惚。刚才讲的那些,一幕幕在眼前再现,让我觉得那应该是一部电影惊心动魄的开首。我出于职业的本能,又下意识地想,可不可以把背景搬到我所熟悉的故土,比如江南田野,华北平原,皖东丘陵……不错,天气倒是暖和多了,春风杨柳,草垛里作爱比在冰天雪地舒服。可是,别说浩浩荡荡开来一行车队,就是偶然被一个捡粪的老头碰上,还不把这一对当流氓治罪?怎么想也不适合,忽然听见叶夫图申科不知接着什么话题又说开了:“为了争取自由我们付出了几代人的努力。现在,我们终于得到了它——我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的每一篇文章每一条新闻都不会有人来检查干预了,甚至黄色**书藉也没人来检查。我们似乎真的得到了自由,可是——”

说到这里,他又以那种习惯的潇洒撕下面包抛进嘴里——却似乎抛进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意味:“可是,很遗憾,现在买面包又要排队了。所以,我想我们不仅要有说话的自由,写作的自由,还要有吃饱肚子的自由……”

我不禁为之一震。又是下意识地,我竟拿着刀叉在桌布上毫无意义地画起来。我画的是永远不变的一种几何图形——从童年时代起,每当我信手在纸上涂鸦我就这么画:半圆下面延伸出一个矩形。有人奇怪地问:“这是什么玩意?”

什么玩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画这个,我更不知道,却脱口而出:“一扇窗子。”

“窗子?”人家摇摇头,“不像嘛。”

可我还要画,固执地,不被思想只是被一种习惯所驱使不停地画;稿子的边缘和办公桌面被我画满,仿佛禁锢的心灵需要洞开一扇窗,才能飞向自由的天空。

现在,我又画了。一边画我一边想着叶夫图申科的话,又想着有人写过一本书叫《逃避自由》。无意间一抬头,忽然愣住了。我看见天花板高高的穹窿下,那拼镶着蓝、褐、绿、橙等几种颜色的玻璃窗,由一种半圆连接着矩形的线条构成——我画了一辈子的那种几何图形,竟会如此巨大而绚丽地呈现在面前!这绚丽中透着沉郁的色彩阻隔了外面的自然光照,将一种如梦如幻的宗教气氛投射进大厅内。

除了我们,大厅内还有许多人在用餐,都是静悄悄的。木雕台灯垂着流苏,淡黄色的灯罩透出柔和的半明半暗的光线,四壁的橡木护墙板,深褐色的雕花木柱,以及楼梯旁侧精致的小栏杆,都闪烁着一种历史的古旧的光泽。

“这里从前是托尔斯泰的一处住宅。”全苏作协的翻译萨沙向我耳语,“托翁曾经在这里举办过舞会。”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好像看见身着一袭黑衣的安娜·卡列尼娜正从那橡木扶梯上走下来,为了追求心灵的自由,她走出这座古老的住宅,不惜让飞驰的火车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压碎……

忽然,一个高大结实的身影矗立在眼前——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宴会已经结束。叶夫图申科正跟我们代表团的每位成员握手告别。照例——我悄悄缩到了众人的后面。我默默注视着他上身微微前倾、伸臂与人握手的样子,同时又想起了直挺挺地立在西伯利亚雪地上的那个小男孩,想起我读过的他的《诗歌的培养》一书——确实,在这篇自传性的长文中,他也一字未提那雪地上的遭遇。我终于领悟,那次黑夜白雪里灵魂的洗礼,深深地埋在了他心中的圣地里了。他不会允许自己的笔尖去触动它,但笔底流出的每一行诗每一个字节,都是这场洗礼的培养。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我真想对他说,不要就这么分手,让我们再谈谈,谈谈你的诗,你的小说……

但我只像哑女般颤动着眉睫,眼睁睁望着即将结束的告别仪式,惆怅时光的流逝。

他突然大步来到我跟前。我这才想起,自己也是必须履行这道礼节中的一员。于是我连忙微笑着伸出右手。他迅捷地弯下腰,用双手捧住我的手,送到唇边,很虔诚地吻了一下。于是,我又一次注意到了他那一双蓝灰色的、毋忘我花一般的眼睛……

                                      (写于1992年访苏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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