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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林书记的道路呢?
不知为什么,我在徘徊中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是的,当他昏迷中呼唤我的名字的时候是怎样想的?当他拔掉氧气管想自杀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是其鸣亦哀还是其言亦善?是自己做人信条的崩溃,抑或是对社会和人生的愤懑和绝望?
平心而论,我后来并不十分恨他。是他的压力逼得我丢掉了懦弱的性格而变得坚强起来;也可以说,是他造就了我。他固执地说我是白专道路的典型,认为我再也不能做编辑工作了,因此把我赶出了报社。
当我提着简单的行李,搭上通往郊区的长途汽车,到一个乡村小学去报到时,我一滴眼泪也没落。我在那里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也开拓了自己的事业,一切都不是林书记所想象的……
我埋下头去,广玉兰的清香淹没了我。
三点整的时候,我从传达室拿了看望病人的铜牌子,朝303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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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室里静悄悄的,他仰面躺在一张靠窗的床上,眼睛似睁似闭。大概没戴假牙,两颊陷得很深,微张的嘴巴像一个干涸的井洞。白被单拉在胸口下,半截穿着黑色粗毛线衣的身子露在外面。
我没有立刻走进去。我觉得他健康状况和处境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我瞥见他的床头柜上堆满了吃食,各种各样的盒子、罐头、瓶子——方的、圆的、扁的,花花绿绿,应有尽有。
我又瞥见了擎在自己手里的广玉兰——刹那间我做出了决定,这束花不必送给他,我留给自己。
我轻轻地朝床前走去。
他突然激动起来,两只手在被单上摩挲,嘴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问话:“谁、谁呀?”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闷塞的地层深处传出来似的。
我俯下身去:“是我,林书记。我是王小梅,我看你来了。”
“王小梅?”他费力地蠕动着嘴唇,又似乎费力地思索着,“真的是你吗?怎么声音不像呢?”
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声音!我扭过头去,悄悄吐出了含在嘴里的话梅核:“林书记,我在吃话梅呢,所以不像。”
“话梅?哦,话梅?”他喃喃地重复,“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革命几十年,还从来没吃过呢。”
“没吃过话梅?”我忍不住嘻嘻一笑,举动也活泼起来,“喏,林书记,你尝一尝,尝尝就知道什么滋味啦。”
“不,”他摇摇头,脸上的皱纹柔和地动了一下。“这是你们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我——老啦!”
说完这句话,他感伤地摇摇头,深陷的两颊上有一层阴凄凄的灰黑。我的心底升出一阵怜悯,忙说:“不不,林书记,你还不老。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病好了,你就能出院,继续为、为……”
我原想说“为党工作”——这本是林书记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是突然间我想到了他已经退休,我把话噎住了。为了掩饰,我拈出一颗话梅,灵巧地塞进他嘴里:“尝尝看嘛。您生病嘴里没味,吃这个最好啦!能止渴生津,还助消化。”
我一边说,一边竭力使自己露出暖洋洋的微笑来。可是他看不见。我的“突然袭击”使他一下子又是咧嘴又是皱眉,大概酸得忍受不住了。我担心他要发脾气。真的,早在几年前,怎能想象,有谁会在他跟前这般的放肆,这般的恶作剧哟。
还好,他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把话梅吐出来。他又蠕动着嘴唇吮吸了几下,大概是咂到一点甜味了吧。突然,他激动起来,头在枕头上艰难地挣扎着,胳膊屈起,身子一个劲地颤动,好像要坐起来的样子。我忙上前扶住:“林书记,你要做什么?喝水吗?我替你倒。要不……我去喊护士。”
可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我的话,伸出一只手,朝门口指着,嘴里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话语。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没有。不过我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我扭头一望,只见他的脸因亢奋而泛出一层微微的红光,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一个劲地挤着。我明白了,他一定是盼着能进来一个老同事、老部下,一个健康的、带着人世间真诚的爱与同情的人来看他。
然而,那脚步声并没有进来,甚至没在门口打个顿,就过去了;而林书记颤巍巍的一只手,还没有放下;松松垮垮的毛衣袖口耷拉着,从那儿拖下一根长长的说不出颜色来的旧绒线,寂寞地在空中飘忽着。
直到那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才颓然倒下,嘴里喃喃地说:“今天是星期天,不会有人来的,不会……”
我一时也找不出话来说了。眼前的状况憋得我透不过气来。刹那间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躺在床上的枯瘦的老人已变成了一具僵尸,只消蒙上一层薄薄的白床单,只消进来两个反穿白大褂的年轻人这么轻轻一抬,这个曾几何时威风凛凛、刚愎自用的林书记就永远永远地离开人世了。当然,人们会隆重地给他开追悼会,会把他当年雄姿勃勃的照片放大了挂在墙上, 会用平板的赞美之词回顾他光荣的一生,会因为为参加追悼会而早一个多小时下班而兴奋……可是,有谁会知道,当生命的气息临近消失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他在渴望这什么呢?
就在这时候,他的身子又微微动了一下。我抬头一望,只见进来一个大眼睛的小护士。大概已经听惯了护士的脚步声了,他仍然矜持地安详地躺着,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么激动。小护士放下一包药和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然后又轻轻地走了。
我招呼他喝牛奶。他摇摇手,又指指嘴巴:“等一会,我这才吃出一点味道来呢。”
他说的是话梅,我觉得我心里轻快了一些。我把口袋里的纸包掏出来,放在他的枕边:“您喜欢,这一包都给你留下,好吗?”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伸手拍拍脑袋,好像在唤醒一个遥远的记忆。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个小汪,她现在好吗?”
他说的小汪是汪静华。在我调走后的不久,她也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被排挤出去了,现在文艺出版社工作。因为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大学毕业生,业务能力强,工作又踏实努力,最近她被评定为副编审了。我的一部长篇新作,正在她手里审阅。所以我们是常常见面的。我没有想到林书记会问起她,但我还是很高兴地把小汪的情况讲了一遍。最后我说:“小汪要我向你问好。她说她也要来看你的。”
其实,小汪最近出差去了。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说谎。我相信她会来,一定会来的。因为我相信好人的心是相通的。
接着,林书记又向我提起了好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都是因为当年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调走的,有的我知道,有的我并不太清楚。但是不管知道不知道的,我一律给他作了圆满的答复,而且没有例外地在末尾加上一句:“他说要过来看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下了决心:回去以后,不管多忙多累,也要抽时间和所有的这些人联系一下。我要告诉他们:当年的老社长病了,你们去看看他!不要再计较过去的事了。让我们多一点谅解,多一点温暖和爱……他们吝啬的东西,我们慷慨一些吧。
林书记似乎为我的话感动了,紧闭的眼角甚至弯出了一线微笑。他又问:“那个李存敏。她好吗?怎么好久没见了呢?”
李存敏就是老李。可真怪,他自己单位里的人,竟问起我来了。我知道他一向很信任老李。但是,我怎么说呢?难道我告诉他,我昨天在大街上碰到了老李,她把他大大地奚落了一番吗?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转过脸,看见窗台上搁着一只空药瓶,我把药瓶拿到卫生间刷了刷,注满清水,然后将那束玉兰花插了进去,放在林书记的床头柜上。
“呣,这是什么?真香啊。”他**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忘记了刚才的问话。
“这是我刚才在医院门口买的鲜花。”我快活地对他说。我没有说出“广玉兰”来,因为我想起了报社院子里的广玉兰树,想起了那夜间绽开的花蕾和布满绣斑的落英,想起了“白专道路的象征”……我不愿意重新唤起这一切,我愿忘了它。我低下头去,在那玉脂般洁白的花瓣间深深吸着,让自己沉浸在一种水晶般纯净透明的芬芳气息中。
“李存敏——”他又呢喃起来。
“哦,对了,你生病的事,还是老李特地来告诉我的呢。”我迅速地望了林书记一眼,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本来她邀我今天一起来的,可是因为临时有点事,走不开了。她说改天再来看你。”
真是天晓得,大概我一辈子撒的慌加起来也没有今天下午这么多。但是我脸不红,心不跳。我的心头充溢着一种温情,一种爱;我要挖一条让温情与爱流淌的渠道,引进正缺少它们的人的心田。
在告辞时,他从被单下面抖抖索索地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和我握了握。那手又硬又冷,被握着很不舒服,但我忍住了。我亲切地望着他。我已在心里原谅他了。
“唉,人生真是个谜啊。”他的嘴角一动,发出了一声难以觉察的叹息。随即,他的手松开了。
我弯下腰去,想最后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只见他那一双无神的眼睛眨动起来,同时伸手在头上挥了一下,好像要把什么恼人的东西驱赶掉似的,然后,挺直了身子,严肃地一字一句地缓缓地说道:“你回去以后,转告小汪、老李还有别的同志们,叫他们不要来看我,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四化’建设上。要记住当年的教训,不要只埋头业务,不问政治。尤其是你,你搞写作,要多读社论,要学习政策文件,不要走白专道路,这是有教训的……”
在刹那间,这个躺在床上衰弱枯瘦的老人,似乎又变成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林书记了。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的信念是坚定的、真诚的。我默默地向他鞠了个躬,然后转身走开了。
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梧桐的绿叶簌簌作响。我不无悲哀地想:可怜的林书记,他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充满生气的绿叶了。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最后一颗话梅丢进嘴里。一股酸酸的汁水立刻从我的舌尖上蔓延开来,我轻轻吮吸着,慢慢扬起了脸。前面有闪烁的红绿灯,有流水般往返的车辆,有繁华的商店和忙绿的行人。有个小姑娘从我身边急急走过,她扭过头来,向我报以一个甜甜的微笑。我认出来了,这就是刚才在医院门口卖花的小姑娘。我这才注意到,她穿一条红鲜鲜的裙子,莲子型的小脸蛋红潤潤的,很漂亮,很可爱。不知是卖完了花高兴,还是对生活的抑制不住的热爱,她一步一跳地跑得飞快,眨眼功夫就钻进了路边一家门面很大的文具商店里去了。
哦,难道人生仅仅是一个谜吗?
我不同意。
(《青年作家》198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