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话梅 (上)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6-03-08 11:00:53

1

初夏时节,我从长期工作的农村回到城市休假。这天,我早早吃过晚饭,沿着一条种满法国梧桐的僻静的马路慢慢散步,一边在脑子里构思着一部中篇小说。实在地说,我更喜欢郊外的黄昏,那血红的落日,泼墨般的树影、流水、小桥,朦胧升腾起的暮霭,急急归飞的宿鸟……一切都激起我无穷的想象,文思如喷涌的泉流。可是,在城市里,太阳落下去了,不知它是怎么落的;月亮升起了,也不知它是怎么升的。好像一种糊里糊涂的人生——忙忙碌碌过了一辈子,忽然就结束了,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没留下……

“阿梅,阿梅!”忽然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小名,在偌大的城市里,真是稀罕。我扭头一望,是我好多年前在报社工作时的同事老李。

我和老李说不上深交,也并无宿怨。她快嘴快舌,喜欢在背后议论人,也喜欢打点小报告。在别人倒霉的时候她照例会踩上一脚——我确确实实相信这是“照例”,而并非处心积虑的恶意。因为她出生不好,又无专长,这么些年能平安舒适地混过来,也确非易事。因此,我简直能谅解甚至可怜她。

“呀,你真是越活越年轻了!”她扬起眉毛,显出极惊讶的样子打量我,“你胖了,气色也好。这条连衣裙真漂亮……想不到,你也会打扮自己。你真是……真是一副作家的派头了。”

我宽容地笑了笑,因为我除了谅解和可怜她以外,还有点讨厌她。

“你知道吗?‘林副主席’快死了!”她忽然眨眨眼,异常神秘地凑近我。

“谁?”我真的有点惊愕了。

“林秃子呀!”她笑着提醒我,“就是从前整你整得最凶的那个人。我们书记、社长!现在躺在医院里,心也有病,肝也有病,五脏六腑都坏了,眼睛也瞎了,医生说他没有几天好活了。”

她说完,睁大眼睛热切地望着我,好像期待我为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而做出兴奋的表示来。

很遗憾,我只是垂下眼皮,轻轻地“哦”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人,总不能为自己同类的垂死而幸灾乐祸、喜形于色吧。

她向我瞟了一眼,又叽叽咕咕地说开了:“你猜他是怎样得病的吧?嘻嘻,说起来笑死人。现在,不是都在搞体制改革吗?他一向紧跟,可这一回,紧跟不上了——人家要他退。乖乖,这还了得?退了,谁来接班?后事还没安排好呢!别说第三梯队,第二梯队还摆不平呢。天哪能不塌?地球怎么还会转?于是他亲自跑到市里,求见宣传部长,表示他革命到底的决心——至少还能为党工作10年。还在医院开了健康证明,然而这又有什么用?部长自己也要离休了。所以,除了一番以大局为重的道理以外,别的他什么也没得到。无奈,只好退居第二线当顾问。不过虽说是顾问,却比原来当书记的时候还要忙。本来他家有一架分机,这时又装了一架直线。两架电话,铃声日夜响个不停。接班人是他亲自选定的,事无巨细,样样必须向他请示,这样倒也其乐无穷。可惜好景不长,忽然有一天,上面来了一个干部大调动。他亲自选定的接班人被调到别处去了,而从别处调来的新社长,根本不理他那一套。两只电话机一下子哑了。老头子一气,血压升高,心脏病复发,被送到医院去抢救。当然用了不少好药,人是活过来了,但是视网膜剥离,眼睛瞎了。他自己的儿子、女儿上班怕扣奖金,都不愿去医院陪他。新来的社长看见这种情况,就动员社里的人去。你想想,谁也不是戆大,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味道?从前深受老头子宠爱的那些个干部,一个个都不肯去,因为他们怕显得和他的关系过分密切,而使新领导暗中不悦。倒是一些过去挨过他整的人,没有什么顾虑,痛痛快快地去了。老头子见儿子不来,自己宠爱的亲信一个也不来,而来的尽是些过去看不上眼的人,不由得又气糊涂了。躺在床上喜怒无常,一会儿摔东西骂人,一会儿拔掉氧气管子要自杀,还不时地昏迷过去。据说,据说……”

老李讲到这儿,一双眼睛又神秘地眨动起来:“据说他在昏迷中老叫着你的名字。”

我震惊了,并且觉得不可理解。

我低下头去想了想,想说点什么,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沉默了一阵,我问:“他在哪个医院?”

“中华医院303。”老李惊愕地望着我,“难道你真的要去看他吗?”

                               2

中华医院!

这巍峨的高楼,这金字的招牌,这闪闪发亮的铁栅栏和偶尔探出一角的夹竹桃,全在威严之中透出一种逼人的力量。

风很大,吹得我单薄的衣衫高高地鼓胀起来,脚跟也仿佛站立不稳似的。

“难道,我真的要去看望他吗?”光秃秃的头顶,一双鼓鼓的眼睛,刀砍一样的方下巴和白森森的坚实的假牙。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是力量,都是意志。我……怕他。

303病房,哪一个窗口呢?

8年前,我在他的领导下工作时,还只是一个20多岁的小姑娘。我没有错,但是必须认错;我只是想做一点对社会有益的事,因而必须接受批判。我好像一颗细微的尘埃,他一呼气,便能把我吹得无影无踪……然而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刻,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我来?

我突然可怜起自己来了。我真蠢。我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呢?难道,我真的要像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那样,当别人打了我左边脸颊的时候,还要带着一个温顺的微笑,送上自己右边的脸颊?

我沿着墙根慢慢往回走,在转角处的小店买了两包话梅,拣了一颗放到嘴里,立刻感到满嘴的酸味……

那一天,我也是这样在一座高楼下徘徊,嘴里含着话梅。那高楼是林书记住的公寓大楼,我把准备要说的话背诵了无数遍。然而我没有勇气跨进大门。

我找林书记是为了上电大的事。我刚进报社不久,因为种种历史的原因,我没能在正规的学校完成学业。我深感自己知识的贫乏,渴望能在业余多学一点。我把自己的愿望对组长说了。组长要我去找部主任。部主任要我去找人事科长。人事科长要我去找林书记,说是这事只有林书记亲自点头才行。很明显这是推托,可我这个傻瓜竟不知道。我打听到林书记这时正病假在家,十天半月之内是不会来上班的;而当他病假休完之后,电大报名的日期恐怕也要截止了。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他家去找他。

我是下午3点钟去的,因为怕他午睡没起,在街上溜达了一个小时。4点钟的时候,我觉得再也不能等了,如果再等下去,人家要吃晚饭,就更不方便。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楼,怯怯地敲响了林书记家的门。

好一会,门才开。确切地说,是开了一条缝。

我马上赔上一个温文有礼的微笑:“请问,林书记在家吗?”

“你是哪里来的?”里面反问我,发话的是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我是林书记单位里的。”我又微笑了一下。

“不在!”这冷冰冰的两个字,是和“砰”的关门声同时响起的。微笑在我脸上僵住了。我足足愣了有一分钟,然后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下楼去。

刚刚走到底层,我听到一阵沉重的、鞋跟撞击着楼梯的声音,“通通通”缓慢而有节奏地在我的身后响起。我没有回头,但是凭声音我已经听出可能是本单位的老李的脚步声。因为在干校的时候,老李为了和男同志争挑重担,蹩断了右脚的小腿骨;在养伤期间,为了作“活学活用”的榜样,又过早地下地干活,使脚骨接歪了。这样她就落了个终身残疾,两脚一高一矮,走起路来右脚敲得地面咚咚响。

见是老李,我感到惊愕、惭愧,只想拔腿跑开,但是我的身后已响起了亲热的呼唤:“小梅,是你呀!”我不得不站定下来。

“林书记病了,我去看看他。”她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这么说,林书记,他……在家?”我微微发颤地问。

“在呀!”她说,“林书记的老伴颈椎盘突出,我给找了个偏方……咦,你怎么在这儿?来看谁?”

“我来看一个同学。”我竭力忍住快要涌出来的眼泪,胡乱往上一指。然后,回过身去,摆脱了老李,向外就跑。

我发誓,再也不去求见林书记了,永远不!我刻苦自学,一定要成功!

在这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我像蜡烛一样燃烧着我的生命。我实践了我的诺言。今天呢——我不是弱者了,我不求他什么。可是,我应该去,应该昂着头走进去——

3

“老师傅,我看303病房的病人。”

“下午3点到8点。”随着一声懒洋洋的回答,传达室的小窗啪地关上了。

转过身来,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下午3点——是的,3点钟我还要到一位老画家那儿取我一本新书的封面、插图。我并不是不愿去看林书记,而是时间不允许。为了他,我整整浪费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这使我至少少写了三千字,而且很可能是非常出色的三千字。

但是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在推诿。不能否认,一种报复式的快感,像一阵飓风似地向我袭来。我使劲吮吸着嘴里的话梅,用全部身心在忍受着、抵抗着它的冲击。这时,一个甜嫩嫩的嗓音叫住了我:“阿姨,买花吧。看,刚刚采下来的玉兰花,送给病人最好啦!”

我低头一看,一个怪机灵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大把湿淋淋的、含苞欲放的广玉兰。她那双清澈明亮的黑眼睛一闪一闪的、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微笑。哦,美丽的广玉兰……

记得在报社工作时,院子里就有一棵玉兰树。每到春末夏初,绿葱葱的枝叶间便挂出了雪团一样的花朵。我喜欢插一支在案头,然后摊开稿纸,开始了我那艰难的笔耕。

我决定写一部小说,一部反映我们这一代人命运的长篇小说。我做了长期的准备,终于动笔了。那也是在5月间,窗外飘着零星的雨,桌上亮着孤独的灯,广玉兰紧裹的花蕾在我沙沙的笔声中悄悄绽开,好像是一颗纯洁无私的心在陪伴着我,那一阵阵甜柔清新的香气,使我平静,使我振奋,使我的心灵发出一阵阵颤抖……天亮时分,花儿吐尽了芬芳,白玉兰的瓣儿上显出点点绣痕,一片片落下。我搁下笔,从抽屉里取出一面蛋形的圆镜,照一照发黑的眼圈和额上过早出现的细纹,然后丢开镜子,用冷水洗一把脸。

然而这甜蜜的5月是短暂的,接着便是炎热的夏天。我用冷水浸着腿,用湿毛巾敷着脑袋写。而后又到了严寒的冬天,南方的冬天不生火,哪怕大雪纷飞的时节。下班以后,我一个人悄悄地套上厚厚的棉裤和棉鞋(这样臃肿的装束在上班时穿实在太难看了),抱上一只灌满热水的玻璃瓶,便在桌前摊开了稿纸。写着写着,水冷了,手冻僵了,握不住笔,只好站起来,围着办公桌跑几圈。听说酒能御寒,我偷偷买了一瓶。但实在忍受不了那样的辣味,只好又加了许多糖和水……

广玉兰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当又一个5月来临的时候,我的苍白细瘦的双臂,几乎难以捧起那沉重的一堆稿纸了。我把它们寄了出去,好像憔悴的母亲呈献出自己至爱的婴儿。在这以后的好多天,我像一个罪人等待裁决那样,等待着北京一家出版社的来信。

希望没有落空,信终于来了。我没有想到,来信那样热情地肯定了我的作品,并要我立即去京修改。同时说明,他们已经给我的单位发了请假的公函。

我又开始等待,等待领导来通知我。我每天都注意着他们的神色。可是,一天,二天……半个多月过去了,我沉不住气了,只好去问书记。

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不敢跨进那森严的党委办公室,去他家里更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机会还是来了。有一天,他破天荒地来到食堂吃早饭。我赶紧抓起吃剩的半个馒头,坐到他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忐忑不安地把我要说的事讲了一遍。

他非常庄严地喝着粥,似听非听地,忽然皱起眉头:“有这事?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急了,连忙把出版社给我的信重复了一遍。他沉吟片刻,挟起了一个肉包子:“你不要去了。”

“这是为什么?这……”仿佛晴天一个霹雳,我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也许因为焦急中加进了责备的语气,他听得很恼火,鼓鼓的眼睛要瞪出眼眶来似地望着我:“这又不是中央组织部的调令,我们有权让你去,也有权不让你去!”

我真恨自己,该死的、愚蠢的眼泪又在往外涌了。我只好竭力咬住嘴唇,不让它流出来。直到他吃完了包子走出食堂,我才忽然想起,刚才应该问一问,我们编辑经常到基层单位去为作者请假,可是林书记你是否有中央组织部的调令给我们呢?

“阿姨,你买这几朵?”

卖花小姑娘的问话,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这才发现,已经拣了好支花儿。我赶紧付了钱。

手中的花儿正在盛开,那白色薄薄的瓣儿冰清玉洁。可是,我真拿着花去看病人吗?林书记会要这样的花吗?

4

“你这是走白专道路,小资产阶级情调!”林书记怒气冲冲地指着我插在办公桌上的广玉兰说。实际上是因为我在业余时间写了那部稿子。

“林书记,请你翻翻报纸看看,现在是1978年的11月,用这样的口气批评人,是不是有点不合适?”有人忽然插嘴道。这是采访部的汪静华,红扑扑的脸,一双火辣辣的大眼睛。因为我们并不在一个部,平时很少交往。我只知她是理工科大学的毕业生,比我大几岁,因为生着一头天生卷曲的柔软黑发,曾经被怀疑烫发而吃过一些苦头。由于她天生的乐观和健康,使她看起来一直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因此,单位里大家都管她叫“小汪”。

“什、什么?现、现在……有些做法有、有问题,这、这是有教训的!”

我惊异地发现,林书记一急,居然也会口吃。他并不和小汪理论,只是气冲冲地转向我:“好吧,既然你有不同意见,那就让文艺部开个会,让群众讨论。大家都同意你去,我们再研究;大家不同意,就维持原结论。不过这个会开不开,你自己考虑决定。”

明显的威胁口气。他们早就组织了一批围攻我的人,而且现在正在到处造我的舆论,这点我心里很明白。可我别无他法,干脆点头同意开会。开就开吧,且看你们如何动作!

林书记一走,小汪一把拉住我:“你这个书呆子!自找倒霉!”

小汪说得不错。文艺部的大会上,部主任首先开炮:“王小梅这个人嘛,大家知道,她在我们部里是最年轻的。可是有一次劳动搬砖头,她那么有气无力,把砖头传得很近。我们许多老同志都比她传得远得多。她真的没有力气吗?不,每天晚上她干私活的时候就生龙活虎了。这只能说明,她不愿为国家、为集体出力;她把力气留给自己。当然,这还只是一件小事。不过,从这件小事中我们可以看出她的思想政治品质……”

这段发言足足有30分钟,到最后,我实在忍不住,含着泪叫起来了:“那次劳动,我正病假——我得了中毒性痢疾,医生给我开了3天的病假。因为组内一篇稿子要等着发稿,我没把病假单交出来。我……”

我说不下去了。全场愕然,林书记干咳了一声:“问题不在一件具体事情的出入上,你们部主任最了解你了,他说得好,你干私活,走白专道路,这难道不是个政治品质问题?”

会议重新活跃起来,人们又开始喋喋不休,说我如何喜欢白色的花,说我如何在工作时间写自己的稿子,莫须有的罪名,莫须有的指责。我从惊愕中醒来。我忘了委屈,忘了流泪。我站起来,第一次用镇静的、低低的压抑着愤怒的口吻说:“我今年编发稿件15万字——这就是我的工作。诸位,请你们也把自己的编稿字数公布一下好吗?”

没有人敢响应。愤怒和快意的交加使我的身子发出阵阵冷颤。我心里很明白,尽管在这儿我的年纪最小,我的工龄最短,我的工资最低,可我天天勤勉地工作,我是问心无愧的。而那些慷慨激昂地批判我的人中,有的甚至一年连一个字的稿子也没有编发过呢!

大概他们没有料到我的反驳,会议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林书记开口了:“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既然你有能力,那么就应该再多干一些工作。革命工作是无止境的嘛。”

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是一个渺小的人,一个普通的人。我工作、我学习,我只是不愿虚度自己的青春,把别人休息和娱乐的时间,用来写了一本书,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忽然老李激动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她叫道:“我揭发,王小梅在工作时间帮我看过私人的稿子:这是公私不分的错误。当然我的觉悟也不高,我不该把稿子给这种人看,我、我也没有让她在工作时间看……”

为了永远紧跟领导,没有话也要积极地表个态。我在心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抬头四顾,只见好多同志听了老李的话,都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这个老李常常为了讨好领导而把事情做过了头,使领导也下不来台。今天,似乎又造成了这种局面。掌握会议的部支书站起来说:“老李的说法不妥。在工作时间帮别的同志看了一篇稿子,不能算什么错误。”说完,只好匆匆宣布散会。

散会以后,我走出报社,沿着漫长的马路朝前走去。我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很远很远,似乎已经来到了这个城市的近郊。

落日又大又圆,晚霞无限灿烂。火车隆隆驶来,又隆隆驶去。大地震颤。小草在脚下发抖,

刹那间,我觉得一阵恍惚,那旋转的车轮,那扑面而来的车头,那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全都幻化成林书记:光秃秃的头顶,一双鼓鼓的眼睛,刀砍一样的方下巴和白森森坚实的假牙……我的全身心好像被碾碎了似地发出一阵颤栗和剧痛。

林书记不同意我去北京改稿,那儿的出版社一定会以为,我这个人政治上有问题。唉,那许许多多的不眠之夜,那血汗与泪水的结晶哟!

“你叫我好找!”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是小汪!

我愣了。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面包,用命令的口气递给我:“吃!”

我摇摇头,表示吃不下。

我以为她会安慰我几句,可是她却把面包塞回了挎包,然后直直地望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好吧,告诉你个消息。听说,我们的林书记整你的事,他家里也知道了。她老婆胆子小,对他说:‘你们这么整一个小姑娘,要是她万一想不开自杀了怎么办?’林书记一听,气呼呼地说,自杀是她意志薄弱的表现。这种事文化大革命中见得多了……请问,你有何感想?”

我摇摇头:“听说,文化大革命中整人的是他,后来给人平反的也是他?”

“是的。”

“那么,他总是正确的?”

“当然!”

“可是他……他是gcd员,是领导干部,为什么可以这样?”我感到愤愤不平。

“我也是党员。”小汪挑衅似地扬起弯弯的了眉毛,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显得严肃和成熟。

“我……”突然,我觉得在小汪面前我是多么的浅陋和无知。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一股暖流袭击着我的全身。蓦地,我一步上前,扑倒在她的怀里,大声地抽搭起来。几天来,我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在一个理解我的同志面前哭出了声音。哭了一会,我伸手拉了拉她的挎包:“把面包给我,我饿了。”

她笑了,笑得暖洋洋的:“我知道你该饿了。”

“当然!”我接过面包,狠狠地咬了一口,“我为什么要自杀?偏不!我要活,活得好好的。我没错,我不会认输的。我要斗争,我……”

下面的话被面包噎住了。小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递到我面前:“喏,吃颗话梅。”

她自己先拈了一颗丢进嘴里。我也拿了一颗。刚含到嘴里,立刻酸得我又缩鼻子又皱眉头。但是,紧接着满嘴生津,干渴的感觉消失了。“我最爱吃话梅。”小汪说,“一开始它很酸,但是吃到后来,就变得甜津津的了。”

我点点头,使劲吮吸着那酸溜溜的汁液,并品味着小汪话里的意思。我就从这时开始,爱上了话梅这个零食。吃着它,我就想起自己的人生道路,开始有辛酸,有眼泪,可最终里面还是有甜味,有欢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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