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还记得吗?那一次,当我还是一个蹦蹦跳跳的附中学生时,我在河边晨读,我怎么也弄不懂其中一首难懂的诗,你走过来三言两语地给我讲清楚了,还戏谑地要我称你老师。可我却划着腮帮羞你,然后笑着跑开了。
现在,只愿这陌生的称呼能弥补一下那小小的遗憾——除此以外,我还能希望什么呢?难道我还能够直直地望着你的眼睛,轻轻吐出那一系列熟悉的、充满柔情蜜意的称呼吗?
噢,我后悔,我真是后悔哟!我后悔那次和你约会,我自己先悄悄地爬上了一棵无花果树,存心看你在树下那副翘首张望的焦急模样。我故意把树叶弄得哗哗响,还学咕咕的鸽子叫声逗你。可是你竟一次也不朝树上望,只是费力而使劲地眯缝着眼睛,死死盯住湖边那条窄窄的小路——你以为我会从那个方向过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我才像小鸟似的飞到了草地上,出现在你面前。我嘲笑你笨得像只呆头鹅。
然而后来我才明白,真正笨的是我。那五分钟——那五分钟我将抱憾终生。唉,假如时间能够倒流,往事可以重现,主宰万物的神灵把那五分钟还给我的话,我一定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吻你一百次——我再也不会浪费半秒钟。
喔,我写到哪儿去了?你一定会奇怪,我怎么突然变成一个唠叨的、饶舌的老太婆?是的,从前我可不是这样,从前……唉,从前我太懒、太笨,把你那件毛线衣打了多久?整整一年半,那式样可真丑,什么花纹也没有,像个柏油桶……啊,又扯远了,原谅我,我写这封信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说这些,不是……然而,我想对你说的一切,又该如何开始呢?这好比是一条布满利刃的道路,不敢走呀!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是个阴云密布的日子,气压很低,湿度很大,闷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你的脸色也显得难看。
忽然天变了,乌云越跑越快,雷声沉闷地滚过旷野,电光闪闪,铜钱大的雨点开始砸下来。你拉着我的手,向独立于旷野的大树下跑去。我说,你疯啦,这样我们会被雷劈死。你微微一笑:‘但是我不会有这样的幸福的。’
因为这一笑,我就冒着这触电的危险,顺从地跟你去了。直到今天我回想起你来,还是那风雨交加、雷鸣电闪中回头微微一笑的模样。你的脸色有点儿发青,透过湿淋淋的眼镜片射向我的目光带着一种迷惘的、深沉的痛苦。
后来我们并肩站在树下,雨像鞭杆一样穿过那茂密的枝叶抽打着我们的身体,天空和大地,远处的山峦与近处的小河,所有朦胧和清晰的景物,全被这雨雾茫茫的一团交融到了一起。望着大自然的暴怒动荡,你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你用身子为我挡住风雨,在我的耳边热烈地坚定地说:‘我永远也不会放弃你,永远不会!’
也许那时你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可是我却像一个小傻瓜似的一无所知,我只觉得你太**,太容易激动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见面以后,一连一个多月没有收到你的信。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本来你总是每隔半月至少要给我来一封信,通过在同学中间唯一批准可与你通信的‘他’转来。最后我沉不住气了,自己跑到他单位去问。他说他也不知道,似乎是看我焦急的样子,说了许多安慰话,并告诉我以后只要一有信来,就立刻打电话给我,或者亲自送到我家里。
后来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也到我这里来过,但是一次也没带信来,却带来了坏消息。第一次是说你因为我们的关系受到了领导的批评,心情不好,所以没给我写信。这消息还不能算太坏,但我觉得奇怪,领导怎么会知道我们的关系?你我通信从来都是通过他中转的呀!
第二次他告诉我,你在工作中出了事故,并受到监禁一年的处罚。同时他劝我暂时不要给你写信,因为我的出身不好,以免受到牵连。
我当然不会听从这样的劝告。我一面发疯一样地写信,一面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可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
不久我到了干校。在我们干校的对面是一个劳改农场,仅仅一河相隔。在我们的田野里收割玉米时,可以看见对岸的高粱已经吐穗。每天劳动的时候,我总是出神地向着那边望去。有一天我突然望见你了——你正蹲在河边洗手。我不知道自己叫了一声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跳进河里,不顾一切地向你游去,反正,我只记得当我浑身湿淋淋地扑到你怀里时,我听到了一个显然不是你的、陌生的声音……
回去以后我大病了一场,整整一个月没能下床。我被送回城里。
在生病期间他每天来看我,给我买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当我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时,他总是耐心劝慰我。我病好以后,他向我求婚。
我一句话也没说就冲了出去。我一直跑到郊外,来到了我们上次躲雨的那棵大树下,闪亮的白昼像双赤裸的眼睛瞪视着我。我多么希望雷电交加,暴雨骤降啊!我总觉得在那电光一闪的刹那间你的脸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微微一笑。
我到很晚才结婚,因为这时他告诉我,你已经回家并在老家结婚有了孩子。
在结婚的前一夜,我再一次踟蹰到郊外的那一棵大树下。这一次我突然发现,这是一棵雌雄并体的银杏树,我记起你曾对我说过,在你的家乡,银杏树是种在坟墓上的,银杏树是死亡的象征。
难道我们的爱情,就是这样埋葬了吗?
结婚后我一直不想要孩子,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不久前,我才改变想法。我怀孕了。
婆婆给了我一把钥匙,要我到她房里那几口弃置不用的旧箱子里找些旧被单给孩子做尿布。就在这箱底,我发现了一大捆信——当年我给你的信和你寄给我的信!还有他揭发你违反保密条例,诬告你泄密,导致你受处罚的检举信的底稿。
起初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封封地翻看:没错,我的泪水模糊的信笺,你的痛苦愤懑的呼唤……原来他扣压了我们全部的信件,以此来达到自己卑鄙的目的!他像达尔文在环球旅行时发现的刺猬鱼一样钻入了我们的心脏,可是我们还把他当作朋友!我不能用笔来表达出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立即做出了决定:马上到医院里做人工流产。我厌恶腹中这一团生命。
阿末小,亲爱的。我是在病房里给你写信。我马上就要上手术台了。等手术刀的利刃刮去我蒙受的污秽之后,我要来见你。给我一封回信吧,千万千万!
莹莹
×月×日
“阿末小,他……他回信了没有?回信了没有?”我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的问话。
老妈妈好像是被我弄得莫名其妙,茫然摇摇头,又朝屋后指指。
我立刻跑了出去,在河边找到了他。
可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只见他的整个身子仿佛干瘪了一圈;白边眼镜早已变成黄色,还断了一条腿,一根绳子拴住那肮脏的镜片挂在耳朵上。他穿着一条雌雄裤——就是那种比长裤短一些、比短裤长一些的中式裤子,腰里挎着一只竹篮,腋下夹着个草墩,慢慢地沿着河岸边走。
一群小孩子兴高采烈地围着他,就像我们当年围着他讲“外国话”一样,前后左右地跳着、嚷着。
“阿末小,这里有窜条!”有几个孩子高兴地喊道。
于是阿末小赶紧走下水桥,把草墩往石级上一垫,一屁股坐了下来,伸出那深褐色的、细瘦的脚杆在河水里划几划,搅混了水,一面掏出鱼钩,揿上一小块面团,往河里“啪”一扔,接着又“啪”一拉,随着这“啪啪”的动作,一条接一条的窜条鱼被他扔进竹篮里。
我简直是看得呆了。我从来也没见过谁能这样敏捷地钓鱼。正在这时,孩子们又在另一边叫起来:“阿末小,到这里来呀!”
于是他又站起来,赶快走到另一处水桥上,照旧伸脚搅混了水,然后“啪”地一扔,“啪”地一拉……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一步抢上前去:“阿末小——唐老师,跟我回家去吧!”
他摇摇头:“不,窜条还没有钓完呢。”
“难道你要把所有的窜条都钓完?”我吃惊了,“这是为什么?”
“窜条鱼学名刺鲀,”他推一推——不,是拉了拉那根代替眼镜腿的绳子,又用一种我所熟悉的语气讲开了,“这是达尔文在环球旅行时发现的,它专门钻进别人的肚子,咬坏别人的五脏六腑害人……”
“可窜条是淡水鱼、刺鲀是海鱼呀!”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并希望能恢复他的神智。
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继续忿忿地说下去:“世界就是被窜条搅坏了,这种卑鄙的、喜欢大粪和在混水里捞好处的脏东西!”
说完,他收拾起他的渔具,站了起来,又沿着河岸往前走。
这一回他走得很快,我惊慌地追上去问:“阿末小,你到哪里去?”
他转身向我望了一眼,然后抬起头来,仰视天空,带着非常庄重的、严肃的神情说:“我要到世界上去——钓窜条!”
我怔住了。我看见西下的夕阳把古老的柳树上那青枝翠叶映得金光闪闪,合欢花枝在微风中震颤。我很奇怪地想: 世界看起来不是很美好吗?
(《广州文艺》198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