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阿秀真聪明啊,成绩总是班里第一。有次参加全校数学考试,她得了第二名。监考的老师惋惜地说,要不是这小姑娘临场生病突然昏了过去,最后一道题没来得及做的话,第一名准是她。
阿秀哪是生病啊,做娘的心里最明白,孩子那是饿的、饿的呀!要是阿秀每天能有一个鸭蛋吃,一定不会昏倒在考场上的。可孩子多懂事啊,家里的鸡鸭一下蛋,总是被阿雨摸去煎来下酒吃,她在旁默默地看着,从不吭声。每天早晨,她喝一碗菜粥上学去。
可是,前几天阿秀连菜粥也喝不上了。怎能让女儿饿着肚子上学去?再说还要考试呢。实在没有办法,她从鸭饲料桶里舀了些大麦藏起,准备带回家煮煮给女儿当饭吃。不料正好赖书记提了篮子去饲养场装鸭蛋,一眼就看见了阿结实那只盛着大麦的破罐子,他乒地敲碎了那只罐子,金黄的麦粒流了一地。他大骂阿结实贼性难移。
阿结实见赖书记敲碎了罐子,发疯一样地跪下去,用手捧着地上的大麦粒,把头几乎叩到了赖书记的脚上:“求求你,赖书记!你就抬抬手,抬抬手吧!我家的阿秀没饭吃了……”
赖书记鼻子里“哼”了一声:“贼女人,这回不能饶你!”
“求求你,求求你!”阿结实倒在赖书记的脚下,苦苦哀求。
“不行!”赖书记斩钉截铁地说,“要罚你二百斤粮食。要不大家都要看样,鸭棚里的东西要被偷光了!”
“罚粮食……偷?”阿结实仿佛觉得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老远地方传来。她停止了哀求,慢慢抬起头来,睁大两只眼睛,打量着赖书记有几颗白麻子的脸,打量着他的篮子里装得满满的鸭蛋。接着,她的脑子里就闪过了赖书记以往从鸭场拉走的一筐筐鸭蛋,还有那从生产队仓库里扛出来的胀鼓鼓的粮食口袋……突然,她跳起来,两眼的瞳孔放得老大,用失神但又愤怒的眼睛紧盯着赖书记:“我是小偷……可你半夜里拉走队里的粮食,你把饲养场的鸭蛋,一筐筐拿到家里自己吃,你……你这些算不算偷?你偷的东西数也数不清,你是个大贼!”
阿结实痛快地数落着赖书记,多少年来,她第一次这样扬眉吐气。但是,因此她被认为是疯了,在被赖书记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之后,还被勒令游街示众。
“我偷了队里的大麦……”她喊,仰面望着天,好像一辈子也没有这样消消停停地研究过天的颜色。她第一次发现,黄昏时的天边,会有那泼墨似的浓黑,浓黑的边缘却现出一抹娇艳的晚霞,紧接着便是无垠的、青灰色的天空。
奇怪,一样的天,为什么红的红,青的青,黑的黑呢?世界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然而这青灰的颜色叫人想起鸭蛋的壳。是的,鸭蛋,青色的、白色的,如巨大的圆润的珠子,一颗又一颗,全都装进了赖书记的篮头、筐子……
唉,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拿三斤鸭饲料算偷,拿一筐鸭蛋却不算偷……
也许,她本不该用罐子来盛鸭饲料,而应该使箩筐来装鸭蛋……
也许,她本不应该降临到这个世上。
也许……
唉,鸭蛋、筐子、天的颜色……赖队长不算偷……
“当!”她敲了一下锣,“我偷了生产队的大麦,大家不要学我样啊!”
“阿结实,越打越结实!”泥巴又纷纷落在她的后背上。
“当!”她又敲了一下锣,下意识地喊了起来,“大家不要学我样啊,要偷不要偷鸭食,要用箩筐装鸭蛋,用麻袋装粮食啊!”
7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低贱女人的一句疯话,竟像旋风一样,那么迅速地刮遍了全村的每一个角落。端碗看热闹的人们面面相觑,顾不得咽下嘴里的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换着奇异而会心的目光;有人手里举着的筷子,也突然停住不动了。赖书记酒杯一摔从屋子里跑出来,脸上淡淡的白麻子泛出深灰色来。李阿奶念了一声佛,迈起颤巍巍的脚,去追赶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们。还有好几个人发出家长威严的喝斥:“阿根,小棺材!归来吃夜饭!”“小明,快点给我死回来,去把鸭棚关牢!”
孩子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反倒因为大人的喝斥和制止闹得更欢了,他们抓起一团团湿泥巴跳起来,嘴里嚷着:“阿结实,阿结实……”
但是,正当一个孩子要把泥巴扔出去的刹那间,他的身子被李阿奶狠狠抓住了,一挣扎,泥巴打偏了,“啪”的一声,在赖书记的脖颈上开了花。
“——越打越结实!”
孩子们清脆的嗓音,在暮霭湣湣中响着,那么嘹亮,那么清晰。
8
听说妈妈在傍晚游街时发了神经病,被大队民兵绑起来关在柴屋里了,阿秀跌跌撞撞地向生产队的柴屋奔去。
黑夜是这样无情地吞掉了一切。那长在河岸两侧的、白天曾经是美丽的合欢树向发亮的河面投下坟墓般的阴影,高大的银杏树鬼蜮般地耸立在旷野之中,大片的油菜地好像一个无底的深渊,竹林里传出瑟瑟的响声。这一切,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来说真是太可怕了,但是阿秀一点也不觉得可怕,痛苦和羞耻把这个单薄瘦弱的小身躯压倒了。
“还是三好学生呢,妈妈却干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她想,在黑暗中紧紧捂住自己发烧的脸。
可是,当她一想到妈妈平时对自己的疼爱,想到妈妈为了自己能上学而吃尽千辛万苦的情景,泪水就滚滚地涌出眼眶。这泪水洗掉了阿秀胸中的羞耻感,又化作对妈妈的同情和爱了。
已是深夜时分了。她悄悄摸进柴屋,用小刀割断了绑在妈妈身上的麻绳,拖着、拉着、背着,把妈妈弄回到家里。
阿结实被一阵嘤嘤的哭声惊醒,睁开眼,发现女儿守在自己的床边。
恍惚间,她又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在童年的时候,守在妈妈床头哭泣。
“妈妈!”分明是女儿脆亮的声音,似乎遥远又似乎是从近处传来。
她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满脸泪痕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妇女在刹那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道理。她的眼睛突然发亮了,竟挣扎着欠身坐起来,又弯下腰,抖抖索索地在床下摸着摸着。
“妈妈,你要找什么?我来替你找啊!”阿秀吃惊地悲声喊道。
妈妈不理会她,依然自己摸着摸着,好半天才摸出一个小瓶子来,然后,伸手把阿秀搂在怀里,用手指梳理着阿秀黄黄的头发。
“妈!”阿秀的小身子微微颤抖着,好像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妈妈慢慢拔出瓶塞,说:“阿秀,我的好孩子,咱娘俩喝了它吧。”
阿秀一看,瓶子上的标签是“敌敌畏”。她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来,摇撼着妈妈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喊道:“妈妈,妈妈!求求你,求求你,我不死,我要活啊!……我的算术考了第一,妈妈,求求你,求求你啊……”
瓶子被阿秀夺下,阿结实长叹一声,又昏了过去。
就这样,阿结实时而昏迷,时而清醒。阿秀一直守在妈妈身边哭泣,同学给她带来全优的成绩报告单和一张奖状,她看也无心看一眼。
在阿结实清醒的时候,她喘息着,迷茫中好像想起一件什么事来,挣扎着欠起身,用手指着屋角。
阿秀顺着她指的方向,找到了盖在柴草下的一只熟鸡蛋。她明白,这还是妈妈藏起来留给她吃的。她把鸭蛋紧紧地抱在胸前,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9
石灰剥落的墙壁上,一只蜘蛛在忙碌。
蜘蛛穿着黑色光亮的外套,慢条斯理地移动着它一条条细长的腿,迈着绅士般的步子,在这积满灰尘的说不出颜色的墙壁上,在这凄凉冷落、没有家具的屋子里织着网。这虫豸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在它缓缓爬过的一路上,一条细细的长丝拖下来,一端搭在裸露的灰砖上,一端搭在阿秀的奖状上,微微晃荡着,却不曾断离……
阿结实醒来,看见落在女儿奖状上的这根蛛丝,她想应该把它拂去,把这只讨厌的蜘蛛掐死,可是她怎么也抬不起手来,甚至连翻一下身都感到非常困难。于是,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蜘蛛织网……
网,巨大而细密的蛛网,罩住了破败的墙角,最后终于也严严实实地罩住了阿秀的奖状。阿结实的心里又烦躁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升到心头。
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呢?她竭力睁大眼睛思索着,却什么也想不出来。忽然,她看见一只翠绿翅膀的小虫在她眼前飞来飞去,十分的可爱。她的眼睛就一直追逐着这只小绿虫。后来,小绿虫飞高了,一下子触到了墙角的蛛网,它挣扎着,可是已被蛛网牢牢地粘住,再也飞不起来了。
蜘蛛迅速地爬过去,爬到小绿虫旁边,突然扑上去,按住小绿虫的身体,贪婪地吮吸起来。
渐渐地,蜘蛛的肚子大起来,而小绿虫则变成了一个空壳,挂在网上。
一个、二个、三个……蛛网上挂着数不清的小虫的空壳,难怪蜘蛛的肚子越来越大,难怪它悠闲自得地像个主宰一切的大菩萨。
朦胧中,阿结实觉得自己也被一张巨大的网罩住,蜘蛛嘴上长长的吸管狠狠地刺进她的身体,吸着、吸着……终于,她的身躯像被吸干了的小虫的空壳一样,挂在那密而坚韧的网上。
“妈妈,妈妈——”她又依稀听到女儿阿秀急急的呼唤……
“阿秀娘,阿秀娘——”这是好心的李阿奶的声音么?
阿结实用力睁开浑浊的眼睛,去寻找那声音的游丝。她看见阵阵清风从残缺了玻璃的窗口吹进来,墙角的蛛网在风中悠荡……
忽然,蛛网破了,一股尘土的腥味在屋子里弥漫着,然而风仍然继续在屋子里打着旋,犹如一把看不见的巨大的扫帚,打扫着那斑驳肮脏的四壁……
忽然,阿秀那张奖状出现在她模糊的视野里,那样地清晰和鲜明……
“阿秀——”她挣扎着,聚集起全部生命的力量,发出了这一声呼唤。
(《小说季刊》198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