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网
1
当!当!当!
“我偷了队里的大麦,大家不要学我样啊——”
响亮的铜锣声随着有气无力的喊声在村子里扩散。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那被夕阳映得发红的村路上,黯然无光的眼珠里,露出一丝冷漠的迷惘来,似乎在奇怪,这个粗野而不知廉耻的声音,究竟是不是她自己的。她收住脚步顿了顿,向村路的前后左右环顾了一下,当她弄明白这声音确实是从自己那干瘪瘦小的胸脯里发出来的时候,不免有一点点儿惶恐,赶紧举起手中的锤,又往那光溜溜的锃亮的铜锣上用力一敲。
“当——”嘹亮的金属撞击声,拖着微微颤抖的尾音,在黄昏的村子里回响,把她的喊话,衬托得更加“动听”。大人们端着饭碗,站在自家屋门口,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披头散发的贼女人从门前走过,那锣声大大刺激了他们的食欲;孩子们丢掉饭碗赶来了,三五成群地跟在她后面,捡起泥巴块扑簌簌扔过去,一边扔一边唱:“阿结实,阿结实,越打越结实!”
“阿结实?”她又奇怪地想,“是叫我么?”
但是没容她想清楚,泥巴已经毫不含糊地落到她的背上,“啪”地开了花,土星星溅到脖领里,痒痒的十分难受。她终于弄明白了——阿结实就是自己。当然,这个名字不好听,也不像名字,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既然人都不成其为人了,何况乎名字?
然而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好听的名字,生活在遥远的淮河流域的父母叫她“秀”。自从1960年逃荒嫁到了这里,没人能懂得这从卷着的舌头里发出的“秀”字是什么意思了,而她那游手好闲的丈夫阿雨,却喝醉了酒经常打她。第一次打她,她扑到村里最好心肠的李阿奶的怀里大哭了一场;第二次打她,她钻在河边的荆条丛里嘤嘤地抽泣了几声,而后就痴痴地望着天上一群群北飞的候鸟,半天也不动一动;第三次丈夫打她,她既不哭也不发呆了,而是嘻嘻笑着,对前来抚慰她的李阿奶说:“没关系,没关系,让他打好了,越打越结实!”
于是,阿结实这个名字就叫开了。
阿结实是昨天中午大家歇晌的时候,偷了鸭棚里的三斤大麦——鸭饲料,被大队赖书记亲自捉牢的。赖书记下令在今天晚上收工以后阿结实游村一周,以示惩罚。
不管身后怎样的起哄,阿结实始终是喊一声,敲一下锣;敲一下锣,再喊一声,严格地执行着规定,不出一点差错。但是她那麻木的神经末梢却不听她的指挥。她朦胧地记起小时候听父母说过,土改时,他们曾亲手把一顶高帽子戴在地主头上,叫他一边敲锣一边游街;她又记起,前几年,公社书记变成了走资派,也敲着锣到这里来游过街……现在,轮到她了,这是为什么?她奇怪,但她想不出什么原因来——其实想也是白想。
黄昏的暮色,正沉着而缓慢地改变着一切:它先是把家家屋脊上的最后一抹斜阳挤走;接着又往那被青翠的竹林环抱的小河上投下了一片阴影,把两岸丛生的荆条和高大美丽的合欢树搅成模糊的一团。三两只迷途迟归的鸭子,在河湾深处发出孤寂的嘎嘎叫声。
“我偷……”突然,阿结实的声音低落下来,并把这后半截的话咽了回去。只见她惊慌地朝大路上望了望,便折转身,顾不得事先规定的游街路线,而朝路西的一块西瓜地直插过去。
大路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只是远远地过来了一群小学生,背着书包,唱着歌,显然是刚放学。这群小学生中有阿结实唯一的女儿,一个名叫阿秀的小姑娘。阿秀又黄又瘦,比同龄的女孩子要矮一个头,穿一身破烂衣裤,但洗得非常干净。
当阿结实确定这些小学生已经远远走过去了的时候,才又放心地敲了一声锣,继续她的吆喝:“我偷了队里的……”
“偷”字拉得很长,好像这个麻木的躯壳并不懂得这“偷”字所含的耻辱的意义,但也似乎并不尽然,要不,她又为什么那样害怕她女儿和女儿的同学们看见呢?
“偷——”她喊,抬起无光的眼睛,好像在冥冥中召唤着什么,又好像在费力思索着这个字的含义。灰色的天幕垂挂下来,遮住了西瓜地,遮住了西瓜地头看瓜的小草房,也遮住了她身后飘着炊烟的村庄……
突然,她似乎看见太阳升起来了,那是淮北平原六月的骄阳,照得无边的青纱帐闪出耀眼的光。那还是在儿时,她在一条路边打草,渴得嗓子要冒出烟来了,便折了一根高粱,撕去青青的皮,当作甜杆咬起来。一根甜杆没有嚼完,她的单瘦的小身子突然被一只粗壮的手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像小蒲扇一样重重地打在她的屁股上。她噎得哭不出声来。娘跑过来,死死抱住那只粗壮的手,苦苦哀求:“她爹,她爹,孩子才多大一点,这又犯了什么法,你要这样打?”
爹的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么小就想占公家便宜,不好好管教,长大了非偷人的不可。”
“偷——”这是在她简单而充满苦难的人生字典上第一次理解这个字的含义。从此她懂得了,人不能够偷。
可是,六〇年遭了灾,饿死的人像蝗虫一样多,为了活命,爸爸妈妈带着她逃离了那块住热的故土。
有一天,他们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娘倒在路旁,脸蜡黄,患丝虫病的橡皮腿肿得像水萝卜一样粗。她跪在娘身边哀哀地哭。爹呼呼地喘着气,在周围转悠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怀里揣着三四个地瓜,她一见,抓起一个,擦了擦泥就送到娘嘴边。可是又一想,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人都碰不上一个,哪里讨来的地瓜呢?于是,她不由得睁大疑虑的眼睛望着爹:“爹,这地瓜是……”
“吃!”爹铁青着脸,大喝一声。
她不敢再问,低下头大口啃着那连泥带皮的生地瓜。啃着啃着,忽然眼泪哗啦一下涌了出来。
她哭了——
是因为饿,是因为娘的病?还是因为爹偷了别人家地里的地瓜?
她不知道。反正,她是哭了。眼泪是生命之渠中流动的清泉,她觉得这渠水里搀了一滴泥浆。
然而现在,她不会再哭了。她无光的眼睛如两口枯井。
“我偷了队里的大麦,大家不要学我样啊——”
这个凄惨惨的声音在寂寞的黄昏中回响着,似乎给人们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些生趣。
2
她记得,那一年她才十六岁。
她搀着发高烧的娘,患气喘病的爹,一路乞讨来到这秀丽如画的水乡小村庄。
他们和一群难民都挤在一间破草棚里,草棚就在前面的西瓜地边上,现在已经修整一新,变成了瓜棚。看瓜的老汉住在里面。
可那时,这草棚是三面通风的,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爹喘了一夜躺不下去;娘烧了一夜,额头烫得可怕。天亮时分,她挎着破篮子进村去乞讨。
路冻得很硬,很滑,田塍里细弱的草在瑟瑟发抖,狗又在背后咬起来,她心发慌,想赶快走,但脚下一滑,“噗嗤”一声,跌趴下了,伸手一摸,额上血糊糊的一片。
孩子们围上来——那时的孩子没有这样恶作剧,他们指指点点地叫嚷着:“走,走,到阿雨家去讨,到阿雨家去讨,阿雨哥哥今天吃汤团。”
她不知道是怎么来到阿雨家门前的。抬头一看,低矮的瓦屋顶上长着蒿草,门框斜着,房子似要倾倒的样子,一副破败的景象。她有些犹豫,孩子们却替她叫开了:“阿雨哥哥行行好……给点吧……行行好——”
阿雨,这个一人饱了全家饱,锁上门饿不死小板凳的全村出名的单身汉真是在下汤团——他昨晚借到几升糯米粉,今天天不亮就忙着剁馅、揉粉。此刻,一颗颗鸡蛋大的糯米团子正在热锅里翻腾、起伏,又滑又白,发出诱人的香味。
阿雨一回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小姑娘,血污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严冬腊月天气,脚上还没有袜子。不知怎么,他动了恻隐之心,满满地盛了一碗汤团,招呼小姑娘:“进屋来吃吧!”
几个小孩子一听,拍着手又唱又跳:“阿雨要讨娘子罗!阿雨要讨娘子罗!”
阿雨举起烧火棍,威吓地朝孩子们挥着,把他们轰跑了。回到屋里,他把盛好的汤团端给她,她却不吃汤团,眼泪叭嗒叭嗒地掉在碗里,一问,原来还有生病的爹娘在草棚里。
阿雨二话没说,把碗里的汤团倒进脸盆,又从锅里捞了几勺,叫小姑娘端着,拿回去。
因为这一盆汤团,她的爹娘给阿雨下跪,求他收留下这个可怜的丫头。那时阿雨已经三十多了,因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村里没有一个姑娘愿意跟他。此刻望着这个讨饭的小姑娘,只见那洗干净的莲子形的脸蛋还秀气得很,尤其是那双黑乌乌的大眼睛,又温柔又美丽,他真是喜出望外,哪能不愿意?
但是小姑娘一想到自己从此就要离开爹娘,跟着这个黄脸皮的陌生男子过一辈子,吓得直往娘身后躲。
“爹啊,求求你不要把女儿扔了吧!”她哭着说。
爹没好气地给了她一巴掌:“傻话,跟着我们去饿死?”
这天晚上,爹打发她到阿雨家去借火柴,阿雨把门倒插上,一夜没让她回去。
第二天一早,她跑到草棚里,扑在娘身上哀哀地哭:“娘呀,以后谁来给你端水,谁来给爹捶背呀……”
娘撩起衣襟擦眼泪:“儿呀,别怪你爹心狠,实在是不能眼看着你活活跟我们一起饿死。能嫁到这个有饭吃的地方,娘死也闭眼了。”
她嫁给阿雨了。成亲的那天,政府下达了遣送难民回乡的命令。晚上,她在枕边对阿雨说,无论如何,也要给爹弄些粮食回去。阿雨一咬牙,说,好吧,昨天分了一百斤米,都让他们带了去,反正咱们在这儿,总有办法好想。
为了换成钱和粮票好带去,爹把这粮食弄到集上去卖。但是这一天,她左等,右等,怎么也不见爹娘回到草棚来。她急了,一口气跑到集上去寻。到了集上,看见娘拖着粗腿在地上哭、滚、爬,爹直挺挺地跪着求饶,原来,那市场管理员说他们搞投机倒把,把粮食给没收了……
3
娘死了么?爹能活着回到家乡吗?
阿结实呆滞迟钝的眼睛活动了一下,突然跳出这样一个念头来。
是啊,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个没收粮食的满脸络腮胡子的人,那没有表情的脸和冷峻的目光,他夺了她们的粮,夺了爹和娘的两条性命,他为什么不游街?为什么不让他游街呢?
“当——”
她用力敲了一下,但声音已比开始时低了不少,为此孩子们跟在后面吵嚷起来,说她不老实,她只好赶紧又直着嗓子喊了声:“我偷了队里的大麦……”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十二年前,回到了六〇年,她哭哭啼啼地从集上跑回来,阿雨气呼呼地直埋怨:“哼,都怪你,一百斤米,白丢了!”
她哭得死去活来,阿雨却跑到馆子喝酒去了。半夜,阿雨醉醺醺地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只肥鸭子。
她吓得哆哆嗦嗦地:“这……这是哪来的?咱们穷,可不、不能干亏心事呀!”
“亏心?”阿雨嘻嘻笑起来,“送到嘴边的肉,不吃才亏心呢!又不是我成心去偷,我是在河边苇丛里捡的。”
“捡的?”她说,“那也是谁家迷了路的鸭子呀,快给人家送去吧!”
“少罗嗦!”阿雨咔嚓拧断了鸭脖子,“快给我烧水煺毛!”
“这是偷来的,偷来的!”她一边烧水一边想,一个痛苦的念头啃着她的心,原来,她跟了一个要偷东西的男人啊!
第二天清早,有个老婆婆在村上骂街,说谁偷吃了她的鸭子,要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她心里难受极了,赶紧出去倒掉鸭毛,恰好被人家看见了。于是,村上的人就纷纷扬扬地传开了。
“贼骨头!”东邻家的阿嫂撇着嘴在背后议论着她。
“三只手!”西邻家的阿婆挤着眼睛在人前说她。
谁都知道她手脚不干净,谁都防着她偷东西。她走到哪里,那里就像发生了瘟疫,连晒着的小孩尿布都收回家去,生怕被她偷掉。
4
……第二年她生了个女儿,队里却不给这母女二人报户口,因为她没有办过正式的户口迁移手续和结婚手续啊!这里田少人多,她又没有给队长送礼,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这样,日子愈发艰难了。
一天晚上,阿雨把一条口袋扔到她脚下:“都说你偷——偷也是偷,不偷也是偷,西边那块地里蚕豆长得正好,去弄些回来。”
她低头不语,弯腰拾起袋子,默默地走进了夜的帷幕。
月亮在流云里穿行,晚风送来苜蓿花的清香,她战战兢兢地钻进了生产队仓库后边的那块乌黑的、好像看不见底的深水湖一般的蚕豆地……
可是,当她的脚踩到那沾着夜露的冰凉的豆叶,当她的手指触到那毛茸茸的饱满的豆荚的时候,突然一阵颤栗使她几乎站不稳。她挣扎着,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摘下一个豆荚,但却怎么也揪不动,最后她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爹娘啊!”她对着黑暗羞愧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蚕豆地边上传来一阵响动。这响动声很轻很轻,好像是人走路的脚步声,又好像是车轮滚动的声音,如果不注意的话,它就融进那微微的清风、弥漫的夜气中去了。可是此刻,在**的阿结实听来,却如雷鸣般轰响。她只觉得有人在向她走来,也许这人是一开始就跟着她的……
“马上就要被人抓住了。”她想,一颗心紧张得提到了嗓子眼,身子如受惊的兔子般紧缩着。她好像一个不能逃脱的猎物在等待着捕获。
但是过了好一会,并没有人到蚕豆地来,她渐渐胆大了一些,扒开茂密的豆叶,借着月光小心地向前望去。这一望不要紧,她差点“啊”地叫出声来。原来,蚕豆地前面的仓库门半开着,生产队长赖长福背着一个胀鼓鼓的粮食口袋,蹑手蹑脚地走出来,把粮袋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用绳子捆起来……
赖队长为什么要半夜三更来背粮食呢?这几天他不是说队里丢了粮,要组织人追查吗?难道是赖队长他自己……
想到这里,阿结实觉得一阵凉气,从头顶窜到脚心。她想不能在此久留,赶快离开吧,至少,也往豆地的深处躲一躲。
不料她太慌张了,刚一迈步,就被一根豆茎绊倒,反而弄出了很大的响声,还没等她爬起来,突然一道手电光射到她的脸上。
“啊,赖……赖队长!”她像筛糠一样全身发起抖来。
“好哇,抓贼要抓赃。”赖队长弯腰拾起那条布口袋,“瞧,这是什么?”
“我没,没……”她抖着,说不成句子。
赖队长不再吭声,只是眯缝起眼睛,用手电光照着她,照着她没有血色但依然不失清秀的脸,照着她年轻结实的胸脯。
“求求队长,求求!”她还在发抖。
“我可以饶你这一回。”他说,突然把手电一摔。
顷刻间,她被一双强壮的男人的手按倒在这茂盛的、丰收的蚕豆地里……
5
啊,蚕豆,结实、饱满的豆荚,隐在肥硕的绿叶里,在晚风中发出阵阵清香,怎么会又走到这儿来了呢?她不知道。
站在这块使她彻底失去了做人尊严的土地上,她的已经冰冻了的心里又泛起了汹涌的波涛。
她记起在被赖队长侮辱后,曾经有好几天呆呆地站在竹林后边的小河旁,看着那合欢树的红绒花一瓣一朵地落进水里,不由得想纵身跳下,好跟随这红花飘到另一个世界上去。在那个世界里,她将和她的爹娘团聚,她会不再受人诟骂和蹂躏……
然而,她不能,不能啊!在她生命的内容中,还有另外一个不能抛弃的部分——她有个小女儿了啊!
晚风吹干了她衣服上的汗迹,她感到一阵快意。她俯身看看那一簇簇晚开的蚕豆花,粉红色的花朵,中间还有一双乌亮的小眼睛呢!它多么精神,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啊!它像什么呢?噢,对了,像她的女儿阿秀黑溜溜的眼睛。
阿秀生下来就会笑,薄薄的小嘴唇,淮北姑娘所特有的轮廓分明的脸,珍珠般洁白整齐的牙齿,唉,娘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啊!
阿秀给她的生活射进了一抹阳光。丈夫的殴打,村人的讥讽,队长的侮辱……一切她都忍耐下来了。取名字的时候,她根据本地的习惯,管女儿叫“阿秀”,因为她还记得,小时候爹娘叫自己“秀儿”,爹娘教导自己要老老实实做人……
虽然她早已不是爹娘跟前的那个“秀儿”了,但是她想她的阿秀应该有新的生活和新的前途。所以阿秀一满七岁,她连一天也没耽搁,就把她送到小学校里去了。但这可怜的孩子,瘦弱得好像还只有五、六岁,她吃不饱啊!
既然已经失去了做人的尊严,既然别人都认定她是贼骨头,而且,为了自己的女儿,她还必须活着,因此,她不得不开始悄悄地到大田里去摘个豆角,摸个瓜的,她真的开始偷了。但这些东西往往吃不到女儿的嘴里,因为阿雨还是老脾气,一有什么好吃的,抓过来就吃,绝对放不过夜。用他自己的话说,老鼠也揩不到他的油。可要是被人发现了,他就把妻子推到门口打一顿,一边打一边骂:“我叫你还偷!我叫你还偷!”嚷嚷得全村人都听见。
“阿雨又在打他那个贼骨头娘子了!”村里的男人这样议论。
“嘻嘻,她打不怕,越打越结实,自己讲的。”妇女们这样说。
但是李阿奶,曾经为阿结实擦干过眼泪的李阿奶,却总是这样说:“作孽啊,又要伺候二流子男人,又要养活孩子,也难为她啊!”
不过,阿结实真的是越来越结实了——尽管她吃糠咽菜,尽管她面黄肌瘦,却有着村里任何一个妇女都比不上的精力,每天起早落晚,割野菜,挖地梨,像母鸡刨食一样喂养着她的阿秀。
白天她在饲养场喂鸭,赖书记(赖队长这时已由生产队长升任大队书记了)经常到饲养场来,当然不是为了她——她已经谈不上漂亮,脸上布满了皱纹,身躯缩得像茄子干。赖书记连远远地望她一眼都要皱起眉头。
他是来装鸭蛋的。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拣最大最新鲜的鸭蛋装在篮子里提回家去,自己吃,也孝敬上级——公社里和县里来的人。他还叫阿结实帮他装,帮他挑拣。
赖书记这样做算不算“偷”,她不知道。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在帮他装鸭蛋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常常浮现出女儿面黄肌瘦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