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1)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3-07 13:46:02

那天上午我觉得浑身舒畅——每次和柯比、乔治娅在一起我都有这种感觉。自从他担保我来美国后,每一年我们都会相聚在一起——不是我们去佛罗里达,就是他们来纽约。和他们在一起是一种赏心悦目的精神上的愉快,那是因为他们外形高贵而内心善良。和麦克结婚之后,几乎每年的圣诞之夜,我们两家人都一起去教堂,我们一起祈祷,唱圣歌,内心没有一点儿杂念。在教堂的烛光和《平安夜》的歌声下迎来新的一年……

我们奔向湖畔边的一条小船,乔治娅伴随着坐在电动轮椅中的柯比,在后面跟随着我们。我穿着一条白色牛仔裤,一件黑色无袖T恤衫,长长的头发用一条白色的丝巾系在脑后,我感到这样既自然又洒脱。麦克穿着一套“鳄鱼牌”的白色衬衫短裤,显得很潇洒。我带着泳衣,随时准备在明媚的阳光下洗一个舒舒服服的自然浴。

我和麦克划起那条白色的小木船,柯比和乔治娅在岸边微笑地望着我们,不一会儿我就憋不住了。

“太热了,”我掸去落在衣服上的松叶,“我想脱掉衣服下水泡一泡!”

“我没带泳裤,”麦克说,“水很凉,当心别抽筋。”

“我不怕,我喜欢这里的湖水。”我迅速埋在麦克身后换上泳衣,然后双腿踏在摇晃不安的木船边跳下湖去。水凉得使我打了个冷颤,我开始一直向东游去。等我游了一圈回来,看到麦克和乔治娅两人已经把柯比抬到了木船上,他们三人一边随波荡漾,一边哈哈大笑地聊天。起风了,天空被宏伟的、白玉般的云层遮住了,太阳从云层中钻出,一丝丝光芒射到湖对面珍珠般的一幢幢小洋房上;绿色的湖水起浪了,汹涌地在我周围旋转,一个个小浪花向我扑面而来……

“麦克!抓住我的手!……”我好不容易游到船边,拉住了他那只大手,一个翻跃便跌进了小船。他们看着我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他们三个人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闪光。我一边梳理湿淋淋的头发,一边让太阳晒干身上的水滴,牙齿仍在不住地打抖。

“瞧你,像一只湿漉漉的小鹿!”柯比说着,把一块干浴巾丢给我。我把浴巾披到肩上,顿时感觉一阵温暖。我体会到一种纯真,饱满,吞噬我整个身心的快乐。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宁静,就像永远不会有人打扰似的。整个爱荷华市都宁静下来,只有湖面传来轻轻的潮水声。有一只黄莺在沿湖的灌木林中开始歌唱。

这时,生性开朗的麦克用德语唱起了舒伯特的《船歌》:

像天鹅那样,轻轻地摇晃着,

我们的小船荡漾在晶莹的水气中,

哦,心中多么爽怡和宁静,

没有一丝儿往昔困扰的踪影……

天空中燃烧着晚霞,

绯红的光辉笼罩着我们的小船。

……

突然,远远地,从爱荷华大学那个方向,传来了刺耳的警车鸣笛。

“是着火了吧?”乔治娅说,我们每个人都立即感觉不安,并且为这个宁静美好的下午就这样突然结束而感到一阵遗憾。

我们把船靠上岸,我迅速提了衣服,立即向爱荷华大学冲去。

是枪杀血案!

一个学生在校园开枪杀人,然后开枪自杀!

校园内,只见救护人员像一群气喘吁吁的公牛似的来回踅着奔跑。一面愤怒地噘着嘴喘息,一面一刻不停地来回跌撞着、蹭蹬着,一具具尸体用担架抬出!伴随着周围呻吟不绝的学生们的哭泣和一声声惊恐叫声!

“谁?……杀人凶手是谁?”我挤进惊恐的人群问。

“一个中国学生。”有人回答。

“什么?”我霎时间如被雷击一样地震愣了,“中国学生也杀人?!这怎么可能?!”

在美国开枪滥射时常发生,但还没有一个凶手是中国人啊!

一个美国学生告诉我,枪手是中国大陆来的天文物理系的博士生。一个中国学生告诉我,他原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高才生,通过李政道博士的出国考试由政府公派来美的。

在一片混乱中望着担架上的一具具尸体,我大声问道:“死了几个人?他向几个人开枪?”

一位美国警察回答我:“现在所知,他枪杀了他的导师,枪杀了系主任、系里的另一位教授、一位副校长、副校长的秘书和同系的一位中国同学,共六人。”他指着运尸的救护车说,“有五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在急救。”

那一瞬间对我的震撼,是我终生难忘的。休假是全部告吹了。我连忙拿出记者的本事调查了解这起事件。我记得一位外国作家说过:“每一个人一旦融入那个社会,就不再是一个独自孤立的存在。他的悲剧和他周围的环境、人物融会在一起。”同时我脑子里也跳出了一位中国作家的一句话:“我认为对一个记者来说,最重要的是个性,而不是社会性。”当我惊悉一个中国博士、北大高才生一连杀了六条人命之后,我并不是把它作为一项社会新闻来看的,我在这里也不是把这件事例作为一件社会新闻来写的。我调查了解这件事的目的是看看我们中国人——特别是今天年轻的一代身上都发生了哪些变化,以及试图对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的思考、思维、生活方式作出一种剖析,而我本人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这种观察对我的一生是非常重要的。我认为这个事件与这本书的其他部分一起构成了一个惊心动魄和令人深思的一代人的真实整体。

1991年11月1日,这个震惊全美的事件的情景是这样发生的:

下午三点半左右,爱荷华大学凡·艾伦物理系大楼(Van Allen Hall)三楼的309室正在进行专题研究讨论会。在一片扬声争议与喁喁低语交织成的天文物理讨论会上,卢刚出现了。这个28岁的青年博士、北大物理系高才生穿着大夹克,带着一个提包,悄悄地推开门,像一块陨石般地急促而又无声地降落在309会议室,他装出世界上最无害的样子在角落里跷了跷脚。窗外,他能看到爱荷华城的一部分。他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从1985年出国直至现在,在这间房间里通过博士论文。整整六年,他没有离开过爱荷华大学,现在他就要和它告别了。他望着窗外,天上刚刚起风,毫无趣味。一种恶心的、报复的快感笼罩着他。他把手再次伸进口袋,那里有一把0.38口径左轮小手枪,全部荷满了子弹。“只要够用就行。”他想。5月份他向爱荷华地方长官办公室申请到了枪支许可,6月份他跑到爱荷华市一家叫Fin & Feathers的渔猎商店花了200美元买下这支巴西制金牛星手枪。他仔细挑选过,这是一把仿制美国警方用的史密斯—威森牌的左轮手枪。从那时起他就想干这件事了。“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但我一直忍耐到我拿到博士学位。”他在给他二姐的最后遗书中写着:“你自己不要过于悲伤,至少我找到几个贴背的人给我陪葬。”光溜溜的手枪柄仍然有些冰凉,他脸上现出毫无表情的样子看着一切,看着所有的人。哪怕最靠近他的人,也不易察觉到他眼里闪过的一瞥阴冷凶狞的光芒。静静地旁听了约五分钟,他突然拔出手枪一个一个开枪射击!他首先开枪击中他的博士研究生导师、47岁的戈尔咨教授,戈尔咨教授应声倒下,他又在教授脑后补了一枪;继而他又朝史密斯教授身上射击了两枪。在场人士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以为他拿玩具枪恶作剧,直至看到两位应声倒地的教授的脑门和身上流出大摊鲜血才知他真在杀人!一位中国同学李新不堪刺激当场昏倒,另一中国同学吓得夺门而逃,跑到一处有电话的地方报警求救。这时卢刚已经冷静地将枪口瞄准他嫉恨已久的“竞争对手”——原中国科技大学高才生山林华博士。他一连朝小山的脑门和胸膛连放几枪,山林华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就当场被枪杀。卢刚在第一现场枪杀了这三个人之后,又噔噔地从三楼跑到二楼,打开系主任的办公室,一枪射杀了44岁的系主任尼柯森。他确认系主任已经死了后,又跑回三楼第一现场以确定戈尔咨、史密斯、山林华三人是否已经都死了。室中有几名惊吓得目瞪口呆的证人,其中之一是研究科学家鲍·汉生,他和另两名同学正围着奄奄一息的史密斯教授。他还没有死,生命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刚才还那么灵活、大声地激烈雄辩的学者脸上一下子被死亡来临罩上一层灰白。卢刚没有打中他的心脏,他鲜血涌注,在书桌下面挣扎着。三个人正准备把他抬起来送去抢救,这时卢刚在309室门口挥舞手枪叫他们出去。鲍·汉生轻轻喊了一声“Stop it!”(住手!)卢刚不予理睬,然后走到躺在地上的史密斯教授面前,对准他惊恐万状、带着哀求的眼睛又补发了致命的一枪。他马上就死了。这时卢刚跑下物理系大楼,持枪飞快地跑到邻边的生物系大楼,从一楼走到四楼,似乎在寻找一名女性目标(目击者见他进入女厕所寻人),在这过程中他遇到生物系的几位师生,并没有开枪滥杀。在生物系大楼他没有找到他的“射击目标”之后,他又冲到大学行政大楼,推开副校长安妮·克黎利(Anne Cleary)女士的办公室,朝她胸前和太阳穴连射两枪,副校长的女秘书惊恐、本能地拿起电话要报警,他又向女秘书脖颈上射了一枪,然后举枪自杀。

整个凶杀过程只有十分钟。六人死亡,女秘书重伤。

凶杀内幕

《达摩因时报》说:爱荷华大学的天文物理系是全美知名的系,该系“理论太空物理组”事实上因三名主力教授的突然被杀害,可以说已经不存在了。报道讲损失无法估计。三名教授的课,研究计划及论文指导,都将完全停顿。其中卢刚的导师、47岁的戈尔咨教授(C.Goertz)是该领域顶尖学刊《地球物理研究》(JGR)的主编,被学术界公认是理论太空物理的大师。该系和全美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出现这样杰出的教授。

《今日美国》日报在报道中说,爱荷华大血案对美国未来的太空计划都可能产生影响。戈尔咨教授是美国太空总署的顾问,被杀的三名教授在国际学术研究领域里都颇有名气,他们的专业包括电浆(Plasma)研究。

卢  刚

电浆是由自由的离子与自由的电子组成的电中性混合体,而宇宙的组成物质99%是电浆。美国国家太空总署同意拨款几千万元在该校进行太空科学研究。

杀手卢刚也是研究电浆的。他的毕业论文是探讨临界电离速度。因为电浆是个极为专门的领域,目前全美只有300名左右的科学家有能力从事电浆研究。卢刚在智慧上能够思索宇宙苍穹辽阔无涯的问题,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却成了一名高智商低智能者。他以疯狂的行为来残害那么多师长同学以及自我的生命,造成永远无法弥补的悲剧。

那么,卢刚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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