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到复旦来?”他站起身子到窗台旁去拿暖瓶沏茶。
“我想搞一本美国记者的《震撼世界的十天》,带到北大荒去。”
“什么?……你要去北大荒吗?……带约翰·里德的书去北大荒,很有意思!”他拿起一张纸头,刷刷地写了几行字,递给我,“你去找我的这个朋友,他会帮你搞到这本书的。”
我高兴地接过纸条,他在钱塘江大桥上救了我们的胶卷,现在又为我找到了那本书,命运的机遇真是实在奇妙!我道谢后,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来,看来他很忙,我本不该如此冒昧地打扰他。我想我应当马上离开,回到我姐姐那里去,可是这所房间竟像一块强大的磁石,使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我冥冥之中一直向往的理想境界:满屋的书,明亮的窗,宽大的办公桌……况且,我姐姐班上也有许多聪明幽默的男同学,但就气质来讲,没有一个能与他相比。我呆呆地凝视着他躬起身子去接电话,突然,我听到他在讲:
“是啊!我就是裴阳!……什么?去市里开会?晚上七点?”他一边回答,一边伸手拿铅笔在一张大月历上画着,那张平面月历上被红色或黑色的笔勾满了圈圈。
裴阳!他就是裴阳!我感到兴奋却并不惊讶。我心目中的裴阳,我姐姐常提起并且称为“复旦的骄傲”的裴阳,就应该是这样一种人!
我充满敬仰之心凝视着他打电话的神情,他一点也不兴奋,声音平静,带着很好听的喉音。他一面回答,一面翻着桌上的一大堆文件,边找边回答。我很惊讶他会在这么一个安静优雅的办公室里日理万机,好像复旦、上海每个角落都将电话线通到他的办公桌底下似的。
他终于放下了电话,望着我微笑着,他显然并没有忘记我一直笔直地站立在他的办公桌前。
“我早就听我姐姐讲到过你。”我说。
“你姐姐?”
我告诉他我姐姐是化学系三年级的,不是什么出名人物,但“文革”开始之前她是班长。
他看来对我姐姐并不感兴趣,因为他马上问我:
“你的神情看上去很忧郁,你能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使我感到很窘迫,我心底的创伤是因为我被批判过,那种当人民的敌人——不是当你所针对的那几个家伙的敌人,却是当全体人民,哪怕是一个拎篮子上街买菜的老太太的敌人——那种感觉把我吓得半死,每一张新的大字报出来都让我胆战心惊,我这才理解为什么“文革”一开始许多人就抹了脖子跳了河。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于是罪上加罪,我变成态度顽固不肯悔改,直至送进北桥干部子女学习班。没有人愿意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受批判和挨整挨斗,虽然思想上不肯悔改,但我心理上却笼罩了一层深深的自卑感,与众不同感:我羡慕马路上任何一个普通人,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被批斗过,他们的灵魂不曾受到过搅扰。
说还是不说?为什么要把我的伤疤抖开来给这个闻名遐迩、处境完全与我不同的人看?这并不关他的事。
“我被批斗过……就在不久之前。”
“什么?坐喷气式飞机?挂牌子?”他露出无比惊讶又不可置信的神情。
“不,没有人碰我……但他们贴大字报,搜去了我的日记笔记。”
于是,我把向《文汇报》写信那件事和信的内容详情叙述给他听。
他听完,神情变得十分肃穆,踱着步子沉思了许久,回到办公桌后面,用手指指着我说:
“你错了!你完全错了!……第一,你对你并没有完全了解和理解的东西去进行批判,这本身就是荒谬的。第二,……”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第二,你还很年轻,你做这种傻事,那是会断送你的整个前途的呀!”
我的泪水不觉涌上眼眶,我确实不知道我将会面临怎样一条道路。中学里几千名学生,只有我一人受到批判,这是铁定的事实。我曾经是中队长,曾经是优秀学生和班级干部,不过这都已经一笔勾销,我觉得一个黑暗的洞穴正张着大口在等待着我。
而这间屋里,却是如此明亮、安宁,四壁书橱中的每一本书都使我感到阵阵刺痛:如果我能像过去一样,安静潜心地大量阅读,再写下心得笔记,那该多好!我为什么要发那封该死的信给《文汇报》呢?我为什么总想把思想变成行动?我为什么不仅仅是遨游在书籍中,然后等待历史去证明一切?
我咬住牙关不让泪水滴落下来,我不能让任何一个男人看到我在哭,我不是小姑娘。
“我们出去散散步好吗?”他提议说。
初春的时节乍暖还寒,我们并排走过复旦校园的一行行垂柳、一排排红砖楼,来到登辉堂前。“李登辉,复旦大学的奠基人。”他望着一座年深日久、黑黝黝的铜像说:“我常常来这里散步。……未经考究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你可以去看看《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海涅写的,是本出色的书。有可能的话,你再去看一下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怎么办》,那些十二月党人的贵族,自愿到西伯利亚流放,那些伯爵夫人公爵夫人心甘情愿地跟随着他们的丈夫,十年二十年胼手胝足地度过漫长黑暗的流放岁月,那种理想主义和献身精神,长久以来一直鼓舞着我……今天的社会,政治风云变幻多端,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道路都不会是平坦的。你要有一种宽广的胸怀,如果你再多读些历史和哲学,你会懂得:个人的命运是微不足道的,关键在于,你是否建立了一个理想?一个目标?”
每一个字都好像径直从他的灵魂深处迸涌出来,燃烧起全部信仰的火焰。也许我并不确切明白他讲的是什么,但是我的胸臆为之掀动,好像有什么帏幕在我面前揭开,有什么光辉在我眼前闪耀……我低着头,一边走一边默默地听着他侃侃地讲的每一句话。当我偶尔抬头,看到他的眼睛时,我发现那里笼罩着一层沉思的雾。
我们离开登辉堂,来到复旦校园南部一个小湖边的时候,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孟德斯鸠在《法的精神》中写道:言语并不构成罪体,它们仅仅栖息在思想里,有时候沉默不言比一切言语表示的意义还更多,所以无论什么地方如果制定了言语是罪体这一项法律,那么不但不再有自由可言,甚至连自由的影子也看不见了。”他在讲这句话时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沉默了许久。
我多么渴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一直听他谈下去啊!
黄昏中,鸟儿啼鸣着飞过校园,晚霞把天边染成一片黛红色和金黄色。他陪我向化学系楼走去,突然,他问我:“你看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吗?”
我点点头。
“那你一定记得他讲的人生的三种境界了?”
我在记忆的河流中搜寻着,一边回忆一边缓缓地说:
“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对!你的记忆不错!”
“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时我真想叫出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这正是你啊!
我们站在化学系大楼前,他默默地凝视着我,我也睁大眼睛望着他。我心中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情愫又开始骚动起来,如果为这样的人去死,我绝不会迟疑。然而晚霞已经消失,我必须自制,必须说再见,必须保持女性的尊严。
他写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说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去找他。末了,他握住我的手说:“记住,生活的激情很重要,它有时可以弥补才能的不足……不过,你的确是一个很有才能的女孩子……你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不要自卑,不要老是一副受难的样子。”
说罢,他便回转身,消失在越来越暗淡下去的晚霞之中。
隔了一个星期,我给他的办公室挂了电话,我们很快又见面了。又过了几天,他约我走出复旦大学校园,一直向江湾镇五角场走去,他总是沉稳地边走边谈,他的谈话融热烈的情感、精辟的哲理、渊博的知识和隽永的机智于一炉。对他越崇仰我就越感到自己才疏学浅。他自视极高而又不失谦恭,有一次,当我谈到我姐姐和她的同学认为他是属于一种很正派的人时,他说“正派人”的概念不能使他感到满足。在他眼里,“正派人”就是那些智力和道德水准相当于“集体水准”的人。他还说,不必对他有什么赞扬之辞,“躬逢其盛,躬任其劳”,他说,他总是觉得自己做得太少了。
一个周末,我姐姐一回家就叫:“整个复旦都知道裴阳在和我的妹妹约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连我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啊!见面也只是在全校开大会时,看到他坐在校革委会的一排头头们的当中!”
听到我姐姐这么叫着,我心头涌起一股甜蜜的意味。确实,那种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缱绻柔情,已经使我销魄荡魂。不过,我又清醒地觉得一切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过一个半月,我就要去北大荒,我就要告别上海,可能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啊,在上路之前,遇到一个充满理想又才智横溢的人,对人的一生多么重要!复旦园那爆发枝芽的翠柳,那微波粼粼的小湖,通向五角场的那条幽静蜿蜒的小路,同他那如和谐的天籁一般的话语……这一切,像春天里一股清新的风,直吹我的胸襟,麻木、委顿、自卑、迷惘……统统被一扫而去!我要成为一个新人!我要到北大荒兵团去谱写我新的历史!
5月9日,正是春风桃李灿若火的季节,我和千千万万的兵团战士一起,离开了上海。裴阳没有送给我任何东西,只是给了我一大叠印有“复旦大学”抬头的空白信笺。
“给我来信。”他说。
从上海开往黑龙江的列车,整整晃荡了三天三夜。从第一天晚上,我就在同伴们鼾声大作进入睡梦时,一个人偷偷地溜进餐车,借着厨房里透过来的一点亮光给他写信。第一封信是这么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