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5)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2-23 16:04:53
       我,一个黄种人,能够在美国这片土地上无忧无虑地寻找我的精神家园,说到头来与我的皮肤颜色毫无关系。这就是美国的魅力。

福克纳写作时根本不顾及有没有读者,他写作是因为有创作欲望,是他的生活底蕴召唤他去倾吐。他的《喧嚣与骚动》中有许多冗长的意识流式的内心独白,一般人很难轻松地看下去。但我喜欢这种让文笔做感情仆人的风格,那是作家自己感情与生活的真实记录。回国时我也常常会去书店翻翻国内的新小说,但许多纯属编造,内容贫乏,令人无法翻下去。

我欣赏福克纳的这句话:

每一个艺术家的目标就是用人工的办法抓住生活的动态,把它按住不放;一百年后,有人探视,它又活动起来,因为它就是生活本身。

纽约,它是真诚作家与艺术家的天堂。我曾经遇到一位年轻的刑事律师在看德莱塞的《美国悲剧》,这位金发浓密、有着太阳神一般面孔的耶鲁法学院毕业生告诉我,他想从书中体察犯罪者的心灵。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看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杀手》,而要看德莱塞的《美国悲剧》?他说:“卡波特是个旁观者,而德莱塞则是从那个窟屋里钻出来的。”我顿时为找到了一个知音而高兴!(我当然也很喜欢卡波特的作品,如《别的语声,别的房间》、《蒂芬尼窗口的早餐》。)在上海常熟路,我的少女时期,我最喜欢看的美国小说之一就是西奥多·德莱塞的《嘉丽妹妹》,还记得描写嘉丽的第一章节的标题是:

《磁性吸力:迷失在吸引力之中》:

“嘉丽妹妹既不是好女人也不是坏女人,她仅仅对各种刺激做出自己的反应,就像向日葵那样寻求自己的太阳。”

我1985年初来纽约自费留学当保姆,曾感到自己像德莱塞笔下的嘉丽妹妹那样,“贫穷漂亮,独自在大城市闯荡”。

德莱塞出身贫困,在十个孩子中排名第九,父亲是一个阴沉怪僻失意的德国移民,在他的影响下子女们大多走入歧途:盗窃、流浪或沦为暗娼。只有上过初中九年级的德莱塞因为喜欢写作,成了一名小报记者,他在纽约、芝加哥等大城市采访最多的地方是警察局,让他看到了一个“杀戮,放火,强奸与腐败”的世界。他细读了巴尔扎克和左拉的小说,开始把社会纪实与小说编织在一起,加上从小就有自己家庭分崩离析的体验,于是有了第一部小说《嘉丽妹妹》。但不幸的是他的这部小说因为“有伤风化”被停止发行,他只能靠在纽约打零工谋生,后来他又找到一份杂志编辑的工作。德莱塞的“化学机制”充满了强烈的生命力,他“永不言败”,更加奋力地写作,观察社会,面向美国文学的原野发出“狂野的怒吼”,在以后的十几年里,他出版了小说《珍妮姑娘》、《金融家》、《巨人》和自传体小说《天才》,直到1925发表了以几十个犯罪故事构成的《美国悲剧》,并与辛克莱·刘易斯竞争诺贝尔文学奖。最后那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被自称是“德莱塞的文学子弟”、比德莱塞小14岁的刘易斯获得。

德莱塞在《美国悲剧》中认为美国制度不可救药,骨子里已经腐烂,那种大作家必须具备的“悲剧感”在书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震动。在曼哈顿的傍晚,每当我在第六大道上走过德莱塞当年为《描述家》杂志当主编的那幢办公大楼,或是经过他写《美国悲剧》时居住的纽约格林威治村,我会想到一个人:张爱玲。当年刘易斯曾经对他的朋友、美国戏剧作家莱雅说:“你应当去竞争诺贝尔文学奖!”后来张爱玲在康州文学营遇到莱雅并与他结婚,那时莱雅已经比她大了三十多岁。

“你应当去竞争诺贝尔文学奖!”——可惜莱雅和张爱玲在贫困与脱离社会生活的岁月中,都双双地“自我萎谢了”,这也算得上是一出真实的《美国悲剧》吧!

麦克常说:“朱莉亚,听着,滑雪去,打球去,游泳去……别把自己搞得这么累。试想,如若你来自非洲,你会在乎非洲的书店多你一本书吗?”

麦克,我不在乎书店多了一本我的书,但文学是我的情人。生来如此。有一次我们两人讨论电影《教父》,我注意到麦克实际上也很关心美国作家的生活背景,“他是谁,他从哪里来?”麦克和我一样为《教父》的原著作者、电影编剧马里奥·普佐(Mario Puzo)的传奇生涯感到兴奋!

普佐来自于纽约贫民窟,父母都是意大利贫困移民,他们长年过着潦倒愁苦的日子。普佐从小酷爱读书并梦想成为作家,34岁时,担负起了全家生计的他在打工之余写了第一部处女作《黑暗角斗场》,九年后发表《幸运朝圣者》,由于他擅长描写底层社会和做细致的人物心理刻画,小说获得佳评。但因为他写的是严肃小说,叫好并不赚钱。为了生计,普佐接受出版商建议,改写他根本不熟悉的**绑匪冒险的小说。当他的《教父》版权一下子卖了40万美元时,他欣喜若狂地打电话告诉母亲,他母亲不信,认为是他多讲了一个0(4万美元)。小说《教父》开创了美国史无前例的长期畅销榜,电影获得多项奥斯卡大奖,他也顷刻之间成为上流社会的巨富和影坛泰斗。当人人都以为他深涉西西里**圈子时,他嘿嘿一笑道:“虽然我是意大利裔,但上帝知道,我写《教父》的全部资料都来自纽约图书馆,我一生没有见过一个**!”

这就是纽约的精彩所在!

写到这里,我耳畔响起了《教父》电影主旋律……这不是小提琴的哀婉低诉,这是梦的磁性吸力……

纽约生活艺术是什么?说简单点,就是去看歌剧,看百老汇剧,听音乐会,看所有的好电影、好展览,看许多书。也包括独自去旅游,在阳台上养花养鱼,在中央公园骑车跑步钓鱼;滑雪,潜水,寒冬腊月在曼哈顿健身房游泳、泡旋涡温暖池,然后去约翰·乔治斯法国餐厅喝红酒;参加慈善活动和各类Party;慷慨对待朋友亲友,有时需要挥金如土。

二、纽约——艺术海洋与精神家园

米勒的第一部成名作《全是我儿》1947在纽约百老汇上演,《推销员之死》1949年2月在百老汇上演,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这两个剧本和后来的《悲惨世界》一样都是严肃剧本,反映底层美国人的境遇。美国电影和戏剧最受欢迎的是这类题材。我喜欢看这样引人思考,或引人快乐的戏剧。百老汇有与拉斯维加斯一样炽烈的如瀑布般的霓虹激光,以及看上去永远是快快乐乐的来往人群。但不同于世界任何地方的是,这里每天上演着几十出剧目。想象一下吧,如果在上海某一处,有50个金碧辉煌的大剧院,每晚各自演出不同的经典音乐舞台剧,那会是多么激动人心!但上海没有这样的地方,伦敦、巴黎也没有,只有纽约有,独特的纽约!这也可以想象极端分子为什么要炸纽约世贸大楼了。但9.11后的第二天百老汇歌剧又在上演了。

这些年来我喜欢的百老汇歌舞剧有茱莉·安德鲁斯演的《维克多与维多利亚》、格琳克劳丝演的《比华利大道》、纳森兰的《剧作人》、安德鲁韦伯的《歌剧幽灵》,还有《妈妈米呀》、《我们是一家》、《野兽与美女》、《芝加哥》、《歌舞船》、《音乐之声》、《三月雨》、《悲惨世界》、《西贡小姐》等等,令人感到艺术的永恒震撼力。但也有一些无聊俗气的剧目如《烟雾》、《阿根廷探戈》等,我和朋友不到剧终就逃走了。

王洛勇在百老汇演出时,我常带美国朋友和大陆贸易小组的人员去看他主演的《西贡小姐》。1994年新年王洛勇登台之前,我带着从日本来美国旅游的于廉去看《西贡小姐》,记得我们两人都感动得热泪盈眶。在看完《西贡小姐》后,我总喜欢带我的美国朋友或大陆贸易小组的人员再去后台看王洛勇,祝他演出成功。他英文流利,平易近人,我曾邀请他去China Institue做了一次精彩演讲。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的王洛勇在演技和语言上都有很强的功底。《西贡小姐》结束演出后,王洛勇就离开纽约回国发展了,我们现在还常常怀念他在百老汇舞台上的日子!

我的另一个好友是大都会歌剧院的长期签约艺术家田浩江。写到这个名字时,伴随着的是许多美好时光的联想。每当坐在林肯中心舒适的红丝绒沙发上,看着冉冉升起的水晶吊灯及指挥家在阵阵掌声走入乐池,我总是深吸一口气:“我的家,我回来了!”

人有两个家,精神之家和传统之家。纽约的文化艺术是我迷恋的精神家园。

近年来在上海,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一场像样的歌剧,连我热爱的多明戈也是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剧院舞台的钢琴旁一首接一首地唱,和我在纽约歌剧舞台上看到的他诠释的那些震撼人心的各种角色,如《黑桃皇后》、《唐乔万尼》、《欧根·奥涅金》、《托斯卡》、《阿伊达》、《战争与和平》、《唐璜》、《奥伯金公爵夫人的指环》等等根本无法相比。我多么希望他能把其中任何一场搬到上海,让中国人实实在在地欣赏一次歌剧舞台上多明戈天使般的风采和精湛的舞台艺术!

最最不可思议的是老帕瓦罗蒂,2005年秋,面对着满怀热心、花费高价买票的中国观众,他居然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上海大舞台上唱,一边唱一边还拿着他的白手帕擦满头大汗,主办人解释说由于身体和身材的原因,“大师太胖,只能坐着唱。”以我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近20年的经验,我发誓:他在林肯中心绝不敢这个样子!昨天看到他在意大利都灵冬季奥运会开幕式上,他不就站着唱得挺好吗?这个老帕瓦罗蒂!

还是回到田浩江吧,连说话都带“低音磁场”的他常与多明戈、帕瓦罗蒂同台演出,十几年来他在莫扎特、威尔第、罗西尼、普契尼、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大师的歌剧中扮演了二十多个角色,在大都会歌剧院和世界各地演出达三百多场。出色的男低音歌喉和悲壮的艺术风格为田浩江赢得了永久的观众。我也曾邀请他来China Institute作演讲,印象最深的是他讲到自己每天要背诵大量意大利语、德语、法语、俄语的剧本和台词,还要仔细揣摩各个角色的艺术形象塑造。在舞台上,无论他扮演《阿伊达》中的埃塞俄比亚皇帝,还是《奥兰朵》中的刘老汉,都栩栩如生,足以和多明戈演对手戏。我也常在歌剧结束后带了朋友去后台向他祝贺演出成功,并在这些快乐的时刻见到与他同台演出的多明戈和帕瓦洛蒂。事业蒸蒸日上的田浩江也像美国许多成功人士一样热心公益活动,2005年10月,我在China Institue主办了一场《纪念反法西斯及抗战胜利60周年》演讲演唱活动,田浩江在百忙中特地赶来,与中国总领馆文化参赞舒晓一起动情地唱了一首《松花江上》,获得满堂彩。

我为我的两个好朋友——黑头发黑眼睛的王洛勇和田浩江在纽约艺术舞台取得的成绩感到骄傲!

要知道什么是艺术海洋吗?看看每天的《纽约时报》吧:“今晚演出”剧院指南(您的每天剧院指南)

2006年2月13日星期一

Theater Directory (your dailyguide to Theater)

剧院指南:您的每天剧院指南

Ave Q(Q大道)

Barefoot In The Park(光脚走公园)

Beauty and the Beast(美女与野兽)

Bridge & Tunnel(桥与隧道)

Chicago(芝加哥)

Chita Rivera The Dancer’s Life(卡塔莉法拉的舞蹈生涯)

Dirty Rotten Scoundrels(混账蛋)

Doubt(疑云)

Faith Healer(疗伤者)

Hairspray(喷发剂)

Jersey Boys(泽西男孩)

Lestat(莱斯塔它)

Mamma Mia(妈妈啊妈妈)

Rabbit Hole(兔洞)

Ring the Fire(火警铃)

Spamalot(兜售箱)

Sweeney Tood(想入非非)

The Color of Purple(紫色)

The Light in the Piazza(广场之光)

The Lion King(狮子王)

The OOD Couple(公寓夫妇)

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歌剧幽灵)

The Producers(制片人)

The Wedding Singer(婚礼歌手)

The Woman In white(白衣女人)

The Pajama Game(睡衣厂游戏)

Three Days of Rain(三月雨)

……

以上每晚几十场不同演出中,不乏好莱坞巨星,如《三天雨》的主角,就是著名的大嘴明星朱莉娅·罗伯兹,《奇怪夫妇》的主角是大名鼎鼎的好莱坞笑星Nathan Lane和Matthew Broderick,前者是同性恋巨星,后者是《欲望都市》女主角莎拉现实生活中的英俊丈夫。这几十场戏仅仅是在46街一带的百老汇剧院,而百老汇剧院外的“今晚演出”又是三十多场!每天晚上,光是不同的音乐剧歌、舞剧每天就是66场,而且剧院中总是座无虚席。再加上大都会歌剧院的古典歌剧,纽约爱乐乐团的古典交响乐、钢琴协奏曲,纽约芭蕾剧院,纽约卡纳基音乐厅,还有每年夏天中央公园的露天焰火音乐晚会……形成了“今夜星光灿烂”的纽约之夜!

大都会歌剧院的经典歌剧则除了夏天6、7、8三个月被美国芭蕾节目代替外,全年从1月到12月每晚不断。请看2006年2月,我在写这本书时去欣赏的歌剧演出表:

2月1日:Rigoletto威尔第歌剧

2月2日:Aida威尔第歌剧

3日:Die Zauberflote莫扎特的《魔笛》。我和麦克以及纽约客户Steven夫妇、三个孩子共七人一同欣赏。舞台美术极好,月夜皇后把莫扎特从地下唱活起来!

4日:Cyrano De Bergerac(多明戈主演)我和卡蜜尔同去,然后在约翰·乔治斯法国餐厅共进午夜晚餐,笑声不断。

5日:茶花女

6日:阿依达

7日:茶花女

8日:Rigoletto

9日:阿依达

10日:Samson和Daila

11日:茶花女

13日:阿依达。和中国总领馆文化参赞、文化领事先在Ollies共进晚餐,再去林肯中心。演出后去后台看望饰演国王的田浩江。

18日到19日:同上周演出表

20日:La Forza delDestino

21日:Romeo et Juliette(罗密欧与朱丽叶)

22日:Samson et Dalila(多明戈多次演出主角,我和麦克一起去欣赏。)

23日:茶花女。我和Lisa一起前去。

24日:La Forza delDestino

25日:Samson et Dalila

27日:茶花女

28日:la Forza delDestino。

2月份看了5场歌剧,3场百老汇音乐歌舞剧(ThePajama Game,The OOD Couple和The Producers),两场钢琴协奏曲(纽约爱乐: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5部电影(《卡波特》、《慕尼黑》、《约翰凯西音乐生涯》、《断臂山》和《King Kong》),其中最喜欢传记篇《卡波特》和约翰凯西音乐生涯。

看戏和看电影大多与朋友、客户或家人一起前去,也有的独自欣赏。

好书,如《时时刻刻》、《敞开心扉》、《英国病人》、《麦田捕手》、《爸爸海明威》、《亲历历史》、《路易十四》、《俄国沙皇史》、《邱吉尔传》、《罗斯福传》、《尼克松传》、《艾森豪威尔传》、《拉斐尔传》、《惠特曼诗集》、《世界通史》、《世界文明史》等都让我心花怒放。

纽约的伟大在于它的艺术不仅是为富人,也是为穷人而存在的。我刚到纽约打工赚到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林肯中心大都会歌剧院花了8美元买一张站票,站在最后一排看普切尼的歌剧《托斯卡》。至今我还记得那天沉浸在托斯卡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中,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情景。现在唯一不同的只是看戏的座位朝前挪了一点。在纽约,我通常是在忙完一天的工作后,只要没有什么应酬派对,我就会打开电脑看看纽约今晚有什么精彩之处,然后在晚餐后7点半左右从东60街我家出发,一边聆听MP3音乐,一边步行穿过中央公园,去公园那头的西63街的林肯中心买一张当晚8点的歌剧票。我记忆中有无数美好的夜晚就是这样开始的。

有一次我偶然在报上看到奥斯卡最佳影片《闪亮的风采》的主人公、患有精神病的世界著名钢琴家大卫·赫夫高特来林肯中心演奏,我立即跑去买票(通常总买得到票,只是价格实惠的已全部卖光)。大卫·赫夫高特出生在澳洲一个贫穷的犹太家庭,自幼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下学习钢琴并多次获大奖,二十多岁发病后他住入精神病院多年,但凭借爱情的力量和对艺术的热爱,他终于战胜病魔重返钢琴舞台。那天,大卫与纽约爱乐乐团一起演奏他拿手的《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和电影中的一样),他的激情才华和精湛演奏让我们每一个在场的人深深感动,特别是他一边弹琴,一边病态地摇晃脑袋自言自语,几乎不看指挥,这更让人感到心痛。演奏结束后他在狂风暴雨般的掌声中谢幕七次。我坐在第一排当中拼命鼓掌也许被他注意到,他突然微笑地弯下身向我伸出了手,我站起身来紧紧握住这位老人的手——那十个天才的手指温暖地藏在我手中!我大声对他说:“We Love You!"他望着我,蓝色眼睛里发射出感动的光芒,他可能寻思为什么一个中国女子坐在这里对他如此痴迷?那真是人生的美妙时刻。《纽约时报》几天前还对他冷嘲热讽说他弹错音阶,但在那天演出后180度大转弯,称他是“罕见的,战胜命运的音乐天才”!

在上海我也遇到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夜晚。2006年5月15日,我的纽约客户刚走,我就在网上看到我十分喜爱的BEEGEES(比基斯)摇滚乐队来沪演出,我立即跳起来去上海大舞台买票,幸好买到了。老天爷,那晚的上海真是和纽约一模一样,上海的欧美人士几乎都来了。我们跟随着比基斯的主唱Robin Gibb (罗宾)天籁般柔美的歌喉大声唱着《You should be Dancing 》、《Tragedy 》等一首首熟悉的歌曲,在罗宾唱到那首我最喜欢的《Massachusetts(马萨诸塞州)》时,不知怎么热泪一下子涌出了我的眼眶。我一边唱,一边在舞台前与一批美国来的BEE GEES粉丝狂欢跳舞。57岁的罗宾那天突然恢复了年轻时的魅力,连头发也变得浓密金黄,他不时停下唱歌讲几句赞美上海的话。在快结束时,他突然弯下腰来和舞台前跳舞的粉丝们一一握手,当我握住他那纤细柔软的手时,就像在纽约握住多明戈、约翰·丹佛、雅尼和大卫·赫夫高特的手一样激动人心!这些艺术家给人类带来了多少欢乐啊!罗宾三兄弟从年少时默默无闻,一路坎坷走来直到誉满天下,其创作的3000首歌曲荣获葛来美奖无数,对西方现代音乐史的影响堪与《披头士》媲美。我紧紧握住罗宾的手在心中欢呼:好啊,50年不变的Bee Gees!你们还在舞台上!我欣赏BEE GEES三兄弟的名言:“我们的使命是攻破那些抨击。”

在纽约如此一类的音乐会常常是免费的。比如每年夏天在中央公园举办的露天音乐会,世界一流的歌手如保罗西蒙和加芬克尔;多明戈和帕伐罗蒂等都来登台演唱。乞丐和有钱人一起坐在草坪上,共同尽情欣赏着天堂之声和灿烂焰火。

如果把纽约生活艺术比作一幅现代派油画,那么它最亮丽的一笔应当是冠世一流的博物馆,如大都会博物馆、佛雷克收藏馆、纽约现代博物馆、古根汉艺术博物馆等。我喜欢在周末从59街中央公园南口散步,一直走到82街大都会博物馆,我最喜欢久久地停留在大卫的《苏格拉底之死》油画前静静欣赏。我在《少女的初恋》中描述过柏拉图《对话录》中苏格拉底“辩护词”一节对我的震撼,画面上,被雅典人民判处死刑的苏格拉底在悲痛欲绝的弟子友人的围绕中,正准备喝下那杯毒药,而递过毒药的仆人正低下头去擦眼泪。这幅油画小而精致,像一个皇冠上的珍珠。路易·大卫在1786年即法国大革命爆发的前三年,从富有的希腊学者沙尔-米歇尔·萨伯利埃手中接受了这个订单。报酬极为优厚:预付6000里弗,交货时再付3000,比路易十六在1784年为大卫那幅更大的画《荷拉斯兄弟之誓》付的6000里弗还多出3000。当1787年《苏格拉底之死》第一次在艺术沙龙展出时,立即被认为是“自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天顶画和拉斐尔的罗马教皇寝宫壁画以来,最精美最震撼人心的颠峰之作。”

我曾经去古希腊苏格拉底演讲地(现土耳其安斐塞斯)寻找他的足迹。苏格拉底出生于贫穷的石匠家庭,靠自学成才,是当时杰出的学者、演说家和哲学家。公元前399年因被三名雅典公民诉讼,告他不敬城邦之神、传播异端宗教、腐蚀雅典青年而被判死刑。苏格拉底有机会在法庭“悔过”求得一生,有机会在富有的学生帮助下安全逃走,但是他一概拒绝。每当我站在大都会博物馆的《苏格拉底之死》这副油画前,总仿佛看到柏拉图在《对话录》中的生动描写:

“苏格拉底,”狱卒说,“如果你也像别人一样,在我执行政府命令时对我发怒诅咒,我不会认为你有什么错。我已经知道你是最高尚,最勇敢,最体面的一位……再见了,怎么容易忍受就怎么做吧。”那个狱卒说完就流下了眼泪,转过身走开了。

苏格拉底对我们说:“他真是个好人!我呆在这里他一直来看我,有时还和我讨论问题,对我表示出极大的关心。他是多么善良,克里托,让我们按他说的去做,快去找人把毒药拿进来。”

监刑官和仆人拿来毒药后,苏格拉底问:“我的好同胞,我该怎么做?”

“只要喝下去就行,”监刑官说,“然后站起身来行走,直到你感到两腿发沉就躺下。毒药会自己起作用。”

“我明白了,”苏格拉底说,“但是我想应当允许我向诸神谢恩,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将从这个世界移往另一个可能是昌盛的世界,这就是我的祈祷。我希望这一点能够实现。”

说完这些话后,苏格拉底毫无畏惧地一口气喝下了那碗毒药。

……

我(柏拉图)的眼泪涌出,扭过头去掩面悲泣,克里托止不住泪水走了出去,阿波罗多洛则禁不住号啕大哭,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悲伤欲绝,只有苏格拉底本人除外。他说:“我的朋友们,这是干什么?一个人临终时应当保持心灵的平和。勇敢些,安静下来。”

……

药物发生作用后,苏格拉底的脸上被盖了起来,但是当他的腰部以下都已冷却时他揭开了头,说出了最后的话:“克里托,我们必须向阿斯克勒庇饿斯祭献一只公鸡。千万别忘了。”然后合上了嘴和双眼。

我之所以大段地写下《柏拉图对话录》中以上的部分,是因为柏拉图的每一个字都的的确确地在这画布下面回响。我一边写,一边被公元前人们所达到的境界深深感动。按古希腊人的习惯,疾病痊愈后要向医神献祭公鸡。对苏格拉底来说,他痊愈了,他不是在进入死亡,而是正在进入生命——一种“更崇高更丰富的生命”。

每当我在大都会博物馆凝视着大卫的这幅杰作,我总是不由地想到,苏格拉底喝下毒药前向诸神的祈愿已经全部实现;甚至比他期待的还更远。不仅在他死后雅典人认识到是“误解和私仇把他推上了法庭”,将控告他的一部分人处以死刑,为这个“雅典的悲剧,希腊的悲剧”(黑格尔语)彻底平了反,更重要的是亲眼目睹恩师死刑的柏拉图在苏格拉底“不朽灵魂”的指引下,远走各国,成为古希腊最重要的哲学家和思想家;而柏拉图的学生亚里斯多德,又成为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科学家。马克思称亚里斯多德是“古希腊哲学家中最博学的人物”,“古代的黑格尔”。而后,亚力山大大帝又成为亚里斯多德的学生……苏格拉底的灵魂演绎出连他自己都无法预见的恢弘剧幕,这个一生下来就被父母认为“长得太丑陋,只配去雕刻石像”的人,却用自己的一生书写了人类历史中最辉煌最典雅的一页!

一直到今天,我们还能在大卫的油画前听见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在等待死刑到来的日子里的对话——那些好听的声音仿佛从天堂传出一样:

“生命有无对立面?”

“死亡。”

“不接纳死亡的叫什么?”

“不朽。”

“灵魂不接纳死亡吗?”

“不接纳。”

“所以灵魂是不朽的”

“对,灵魂是不朽的。”

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是不朽的。人一旦被激发,就会变得像神一样伟大。而再现了历史的艺术家在人类的精神宫殿中是同样不朽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博物馆的原因。没有心灵,是无法看见色彩下面的语言的。这里的每一寸墙壁都掩藏着人类最宝贵的艺术与思想遗产,苏格拉底的灵魂和双臂向我们张开着,随时欢迎渴望思想的人们的到来!

现在是凌晨四点,东方渐晓,我终于完成了这本《曼哈顿情商》。书中所写的一切,就是我在纽约生活的财富。是的,我的最大财富不是一切与物质有关的东西,而是血液中与生俱来的激情。最后,让我以14年前在《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纽约商场风云”中写的那句话作为结束吧:

生活是美好的,尽情地享受生活,尽情地创造明天吧!我想起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话:“永远用炽热的,宝石般的火焰燃烧,并且保持这种高昂的境界,这便是人生的成功了!”

二○○六年七月四日(美国独立日国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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