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2-23 15:26:22

寻找蓬巴杜夫人

我的寻找路线:爱舍丽宫—凡尔赛宫—枫丹白露—伦敦华莱士收藏馆—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纽约佛雷克收藏馆

在整理书写“寻找之路”的日子里,我常常感到热血沸腾,恍恍惚惚地又回到了十七八世纪;脑袋在吟唱着,血液在沸腾着:我好像在与路易十四和曼特农夫人一起朗读诗歌,在凡尔赛宫剧场欣赏蓬巴杜夫人演出莫里哀的戏剧,在圣彼得堡冬宫,我静静地呆在一边看着叶卡特琳娜女皇在书房用鹅毛笔刷刷刷地给伏尔泰、狄德罗写信,在她那些浩瀚的层层书信书籍下面,是她写的《我的回忆录》、《罗马帝皇史》……

伟大和光荣属于这个世纪!

现在,写下这个题目时,我脑子里首先浮现出的不是凡尔赛宫,而是纽约西116街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园。我在哥大图书馆智慧女神雕像前散步,望着缀满繁星的夏日夜空,我时常感到有一位尊敬的长者——《世界文明史》作者、普利策奖和自由勋章获得者、哥大教授威尔·杜兰特也在某一个美妙夜晚站在和我同样的位置望着星空。这位96岁(1885—1981)的老人曾写下这样的话:

为什么我们会充满敬意地面对高山之巅的飞瀑,面对夏夜海面的圆月,却不愿意以同样的敬意来面对一个杰出的优秀人呢?其实,没有什么自然奇观能比得上伟大的人性。

我仿佛听到这位用40年心血周游世界,访遍西方博物馆和图书馆,写下11卷24册《世界文明史》的学者越过时空亲切地对我说:

法国的历史是属于她的优秀儿女的,属于那些发明家、科学家、政治家、诗人、画家、音乐家、哲学家和圣人。历史属于那些伟大人物,我们这些平常人除了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们手中的瓦片和泥浆,让他们用以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外,还能是什么呢?

1968年,在获得普利策文学奖不久,杜兰特接受电视采访,当记者问道:“在您的《世界文明史》中提到的所有人物中,您最愿意认识的是哪一位?”记者期待着的也许是恺撒大帝、亚历山大大帝,或者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甚至耶稣基督……但接下来这位73岁的美国教授的回答让记者大吃一惊:

“蓬巴杜夫人。”

记者问:“为什么呢?”

杜兰特那深蓝的眼睛快乐地闪烁着光芒:

“她非常漂亮,她非常迷人,她很有魅力,这还不够吗!”

我看到的这段回忆时差点叫出声来,仿佛在空旷的田野突然惊喜地遇到一位分别多年的挚友!

蓬巴杜夫人,使她成为不朽的不是她的国王情夫路易十五,也不是她的文学挚友伏尔泰,而是书籍。她43岁去世时遗留下来的3500多本书中,有738本属于历史,215本有关哲学,还有关于文学、艺术、军事、科学、政治的大量书籍。博览群书的爱好让她那百合加玫瑰的脸庞更娇媚动人。其实,书才是她真正的情人,随便走到哪里,无论在喷泉花园散步,还是出席宫廷舞会,她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以便稍有闲暇就阅读!

在书房中,我一边写,一边注视着布歇画的《蓬巴杜夫人与书》的肖像,我这时感到有一些同样热灼和仰慕的目光正穿越世纪之隧道与我一起射向这位夫人:那就是伏尔泰、狄德罗、孟德斯鸠和卢梭这四个法国启蒙运动先驱者的目光。在欧洲宫廷史上,蓬巴杜夫人是唯一被自由民主派大师们视为“我们的人”的宠妃。

在纽约东70街佛雷克收藏博物馆,我常常在“蓬巴杜之屋”踱步,环视她的珍贵遗物:布歇的四幅充满浪漫温馨色彩的爱情壁画;代表了诗人、哲学家、作家、画家、科学家、音乐家的众小天使壁画……房间完全摆成她在世时的样子,我好像看到她在书房中一会儿匆匆给伏尔泰回信,一会儿又在阅读狄德罗的《百科全书》手稿,考虑如何劝说国王为作家们解除所面临的困境……

在这个固定的房间里,蓬巴杜夫人似乎成了今天的纽约市民:她在法国死去,却又在纽约东70街第五大道一住就是整整100年。作为佛雷克收藏博物馆俱乐部的会员,我喜欢在闲暇时带一本书从60街的家出发,散步到70街这个美轮美奂的收藏馆,在“蓬巴杜之屋”中跨越时空,与这位“法国最优雅的”女人谈谈心。

那么,这位被称为十八世纪法国艺术保护之神和最后的奥林匹亚艺术女神的人,究竟是谁呢?

1721年,她出生在巴黎。和曼特农夫人一样,蓬巴杜夫人没有任何王族或贵族血统,父亲是位粮商,但是她受到了最好的教育。当她还是一个名叫詹妮的小姑娘时,母亲为她请来了最好的家庭教师,她从小兴趣广泛,在歌唱、演说、戏剧、舞蹈、绘画、雕刻等方面显示了出色的才能(所以她后来对发展教育极为重视)。15岁时,有人预言这个天生丽质的少女将成为“国王的情妇”,那时她已经熟知了平民女子曼特农夫人与太阳王路易十四相爱的传奇。当她阅读文艺书籍有点累了的时候,她总是来到阳台上,遥望着巴黎的灿烂星空,梦想自己能亲自为英俊的路易十五(路易十四的曾孙)本人演出莫里哀出色的喜剧!

十年以后,她比梦走得还远。

24岁那年,已经和钱币铸造部长的公子结婚的詹妮——蓬巴杜夫人,成了巴黎文学沙龙的女主人,进出她沙龙的有包括像孟德斯鸠这样的人士。那年春天,朋友邀请她出席宫廷庆祝王太子的结婚典礼,在化装舞会上,35岁的路易十五在上百名来宾中第一次注意到她风姿绰约的身影,路易十五走近她轻声地说:“夫人,请除去您的面具。”她取下面具礼貌地向国王致意,惊艳于她倾国倾城的美貌和高贵气质,国王很快致函邀请她共进晚餐,两人迅速坠入情海。

在凡尔赛宫,我站在路易十五幼年登基时的油画前,小国王满头鬈发,手扶王杖,纤指傲指江山,让人连想起希腊神话中爱神丘比特,法国人民曾经挚爱他,34岁时路易十五生了一场大病,整个法国为他祈祷,他病愈时,法国人民喜极而泣,为感恩上帝,他下令在1744年修建圣日娜维亚大教堂,后来改为先贤祠,至今那里躺着七十多名法国伟人。也许是巧合,国王大病初愈后的第二年,24岁的“维纳斯”——蓬巴杜夫人就走进了他的生活。

路易十五在理想、抱负与才智上同他伟大的曾祖父“太阳王”相去甚远,他厌恶读书,对一切都表现出慵懒和厌烦,只有蓬巴杜夫人才能点燃他的生命热情:舞会、喜剧、音乐剧、歌剧、晚宴、骑马、狩猎……

我来到凡尔赛宫皇家剧场,蓬巴杜夫人就是在这里实现了少女时的梦想,她亲自在莫里哀的喜剧中扮演主角,把伏尔泰的戏剧也搬上了宫廷舞台,她以国库金钱大力支持画家、塑雕家、建筑师,开法国陶瓷业先河。当我在凡尔赛宫和枫丹白露看到无处不在的绘有布歇精美组画的法国陶瓷时,法国朋友告诉我这些陶瓷都以“蓬巴杜玫瑰”命名,这是法国历史上的第一批宫廷瓷器。她身上的使命感来自她的艺术天性,因为她的本质是文学和诗人女性,王子们喜欢她,艺术家、哲学家热爱她。

我走在路易十五和蓬巴杜夫人喜欢散步的枫丹白露花园里,我仿佛看到了国王与情人正浓情蜜意愉悦交谈的背影。历代国王总喜欢同时拥有两个女人:一个照顾他的后裔,一个照顾他的心灵;一个给他威严,另一个给他快乐。真正的皇后不是那个凭身份血统得到皇后头衔的女人,而是那个占据国王心灵的女人。蓬巴杜夫人利用国王对她的爱情和信任,撑开了她那天使般的巨大翅膀,保护起全法国的天才和艺术家,特别是保护那些持有让国王心惊胆战观点的法国启蒙运动领袖。

我又来到香榭丽舍大街东端的爱舍丽宫——现在的法国总统府,这里每年有一个月对外开放。260年前,“巴黎最美丽的女人”蓬巴杜夫人花了七百万法郎买下了这座古老宫殿。她把这个面对巴黎繁华大街、背倚二万平方米幽静大花园的宫殿重新以巴洛克风格整修后,作为礼物送给了她深爱的国王。在这座有369间厅室的宫殿中,我仿佛看到蓬巴杜夫人从她的书房站起身,拿着先王路易十四下令资助文学家的御旨,跑到情人的房间,请求国王在赞助艺术与文学上与他的曾祖父路易十四匹敌:

“陛下,我喜欢才华横溢的人和作家,他们大部分处境不佳,请你用金路易来支持他们吧!”

路易十五得意地屈指而算:“莫佩尔蒂(法兰西学院院长),丰特内勒,伏尔泰,孟德斯鸠,阿朗贝尔,克雷比昂……在过去25年里,他们可能都和我吃过午餐或晚餐……”

“可是克雷比昂太贫困了,停止写作已经很久,我为他搞到一笔补助金,请陛下准许我让他住进卢浮宫,他还会写出好剧本的。”

“可以,我同意,亲爱的……”国王无法提出反对。否则这位爱妾又要讲他不如太阳王慷慨。

“但是,陛下,为什么把狄德罗逮捕呢?连俄国女皇都喜欢他的呢!”

她的书房里放有狄德罗的所有最新著作,还放着卢梭在狄德罗逮捕后写给她的求救信,以及伏尔泰动员三千名《百科全书》赞助者给政府写的请愿书,呼吁立即释放狄德罗。伏尔泰为了营救狄德罗已经给她写了好几封信了……她本人早在认识国王之前就认识了狄德罗,她喜欢这个富有才华,毫无畏惧的哲学家,她曾经在狄德罗面前公开表示对大主教狭隘虚伪行径的蔑视。

“唉,狄德罗把教会气疯啦……”国王嘟囔了一句,他虽然比大主教更憎恨狄德罗的《法的精神》和《百科全书》,但由于他慵懒的性格,他不愿和情妇多谈这个让他不愉快的名字。

“陛下,我喜欢狄德罗,他是我的老友。还有,爱尔维修的著作《论精神》最近遭到焚毁,他曾经是我的沙龙的客人,请您让政府收回焚毁之令吧……”

每当国王为她的舞台演出感动得如醉如痴,叫她“我的天使”,回到宫邸后柔情满怀地向她示爱时,这位“哲学情妇”就会提出上述种种问题,国王为了避免难堪,索性让她代替自己掌管大权发号施令,主管从文艺、建筑到军事上调兵遣将的一切日常事务。她力排阻力释放狄德罗出狱,下令禁止焚毁爱尔维修的著作和迫害作家,尤其是历经曲折,让几次进巴士底监狱坐牢的“思想炸弹”伏尔泰成了皇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在爱丽舍宫,在凡尔赛宫和她的私人别墅里,她接待伏尔泰、贝尔尼、狄德罗、阿朗贝尔、杜克洛、爱尔维修等这些国王不喜欢的人。在整个宫廷,蓬巴杜夫人成了艺术家、哲学家、作家的保护女神。在宠爱她的情人面前,她是正义的代言人,而在伏尔泰狄德罗卢梭心中,她是一位可以随时召唤的挚友和救火员。卢梭讨厌宫廷,拒绝了路易十五给他的宫廷差使,但他却欣然接受蓬巴夫人赏赐的50个金路易,因为在卢梭眼里,她在历代皇家名妃中鹤立鸡群,光焰四射,是心地真挚的友人,她的客厅与势利无关。

法国十八世纪的优秀女人不仅以美貌优雅,更以美的心智造就了法国的辉煌,蓬巴杜夫人一直崇敬路易十四时代的文艺沙龙主人尼侬夫人,这位年轻时曾是孔代亲王情妇的贵妇,晚年时陷于经济困境,尼侬夫人83岁去世时仅给自己留了3个法郎“办简单的葬礼”,却留下遗嘱将1000法郎给她的法律代理人阿鲁埃先生。“请允许我把1000法郎留给阿鲁埃先生,用于给他的幼儿买书,教他阅读。”他买了许多书让儿子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个儿子就是伏尔泰。

我很高兴能在巴黎向这些几百年前的美丽心智致意,这样的心智在今天凤毛麟角。我来到凡尔赛宫音乐厅,抬头看着天顶和装饰壁画,蓬巴杜夫人下令不准许重绘中古传统的宫廷往事,而必须表现法国现代生活景象,她的蓬勃朝气与大胆想象至今还描绘在穹顶壁画中。蓬巴杜夫人酷爱演奏音乐,她还邀请在欧洲享有盛名的神童小莫扎特到这个音乐厅演奏。莫扎特后来回忆:“王妃的客厅面对大花园,如天堂一般壮丽。”他在演奏后问他父亲:“连皇后都亲吻我,这位美丽的夫人怎么没有亲吻我?”有人把这个逸事解释成她对皇后的尊重和矜持。虽然万千宠爱在一身,但她极力平衡皇后与国王的关系,在当时的风气下她获得了皇后的喜爱。

蓬巴杜侯爵夫人在31岁时被赐予女公爵的地位。这时她与国王已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尽管路易十五晚年堕落腐败,声色犬马,情人无数,将法国拖入屡战屡败的战争泥潭,为孙子路易十六留下一个烂摊子;但是,在路易十五与蓬巴杜夫人相爱的二十年期间,正是法国启蒙运动的最辉煌时期,其精神领袖从狄德罗到卢梭,从孟德斯鸠到伏尔泰,无一不是蓬巴杜夫人的朋友,这是文学、绘画、建筑、戏剧、哲学最辉煌的时期。在法国十八世纪编年史上,她是古希腊智慧女神雅典娜似的传奇人物,以至后来一代又一代的人为她着迷。难怪《世界文明史》作者威尔·杜兰特教授把她作为自己想见到的人的首选呢!

走出爱舍丽宫,我漫步在香榭丽舍大街,在一家酒吧叫了一杯啤酒和一盘生牛肉片,望着不远处的协和广场,我思索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与蓬巴杜夫人去世之后的杜巴莉夫人相比,两个女人同样是路易十五的情妇,同样是美若天仙,年轻活泼,但是蓬巴杜夫人让全法国赞美,而杜巴莉夫人却让全法国咒骂。路易十五这先后的两个王妃:一个代表阳光,一个代表黑暗;一个美名留芳,另一个声名狼藉。看来,即使作为“情妇”这个不太荣誉的角色,史学家和人民仍然持有公正的客观判断。

在凯旋门的微风中,我浮想联翩。从1643年路易十四即位,到1793年路易十六走向断头台,这150年期间,正是中国历经康熙、雍正和乾隆三朝,长达134年的“康乾盛世”,但很难找到一位哲学家、思想家的名字;更不要讲找出与康熙、雍正和乾隆同进过晚餐的作家名字了!十七八世纪法国文明和启蒙运动之所以迅速发展,其原因之一,是太阳王路易十四开创将平民作家请进宫廷的先列;而在路易十五年代,则因为有了在国王与平民之间的“中间地带”——蓬巴杜夫人。性格、个性决定历史,这就是开明皇帝名垂青史,创造历史的核心。我不禁在心里高呼:伟大的太阳王时代!伟大的法国自由精神!伟大的蓬巴杜夫人!

蓬巴杜夫人在31岁失宠后仍是国王各项事务的总管,1764年她积劳成疾去世。43岁的她躺在病榻上闭上双眼,仍然和30岁的少妇一样风韵犹在。伏尔泰在致达朗贝尔的信中写道:

“你痛惜蓬巴杜夫人的逝世吗?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灵魂正直,心地公平,这样的名妃旷世罕见……她是我们的人啊!”

伏尔泰大声哀叹:

“现在,一个美梦结束了!”

仅仅25年之后,1789年7月14日,随着巴士底狱的攻占爆发了法国大革命。三年之后,路易十五的孙子——路易十六赴断头台之前,第一次在牢房里阅读了伏尔泰和卢梭的著作,他仰天长叹:“就是这两个人毁了法国!”

路易十六此时当然不愿意去回顾:他祖父的情妇蓬巴杜夫人,正是伏尔泰和卢梭最真挚的友人!

我特地在伦敦华莱士收藏馆和荷兰阿姆斯特丹博物馆购买了布歇为她画的肖像复制品作为收藏。我把那幅《蓬巴杜夫人与书》的画像放在了家中窗台上伏尔泰白色雕像的旁边,这样,这两位挚友——18世纪法国最高精神世界的代表,又在我家的客厅相聚,我可以每天和他们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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