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8)

作者:周励    更新时间:2016-02-23 15:18:07

附录:美国名嘴彼特·詹宁斯同(《世界新闻报》纽约报道)

驻美记者 管依

九岁主持电台节目 当过十年驻外记者

詹宁斯出生在加拿大的多伦多,父亲是加拿大广播公司的一名资深主管。从小父亲便教导詹宁斯要学会观察事物,譬如他会对詹宁斯说:“你把蓝天给我描述一下。”光是综合的描述还不够,父亲甚至要求詹宁斯说出蓝天每一个部分的特点。这种训练为詹宁斯日后成为一名优秀的新闻记者打下了基础。

詹宁斯从9岁起便在加拿大电台主持儿童节目,17岁那年他从高中辍学,到安大略省的一家电台做起了记者,随后进入电视界发展。1964年,他被加拿大电视台派往美国南部,采访当时的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结果其英俊的形象引起了当时ABC新闻部主管的注意,并在同年邀请他加盟ABC。

20世纪60年代,ABC的收视率不断下降,在三大电视网(其他两家分别是全国广播公司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中处于末位。为了求新求变,新闻部主管从1965年2月1日起,大胆起用年仅26岁的詹宁斯担当新闻主播。结果年轻的詹宁斯显然经验不足,播音时经常带出加拿大口音,一时被人讽刺为“只有一张漂亮的脸蛋”。

3年后,詹宁斯主动放弃了主播的工作,开始了辗转世界各地的记者生涯。从1968年到1978年的10年间,他先后在东欧、贝鲁特、越南,以及美国国内各地当记者,目睹了各种历史大事的发生。正如他自己所说:“我连高中都没毕业,ABC就是我全部的教育。”

十多年记者生涯的历练成就了最终的詹宁斯。1978年他重返主播位置,同雷诺兹和罗宾逊两人联合主持ABC的晚间新闻节目。从1983年开始,詹宁斯成了该台晚间新闻的唯一主持人。

主持风格冷静客观 年薪超过千万美元

《今晚世界新闻》前执行制片人凯瑟琳·克里斯滕森对詹宁斯的评价是:“他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心。当所有人都持相同的观点时,他却希望看到硬币的另一面。”

虽然詹宁斯的乡土口音曾遭到某些媒体评论家的批评,但他的个人魅力以及他客观、冷静的新闻报道风格,使他深得观众的喜爱。他的节目在1992年至1993年期间,曾创下每晚1400万观众的高收视率,而他本人的年收入近年来也都维持在每年1000万美元左右。2001年“9.11”恐怖袭击发生后,詹宁斯对这一重大事件进行了连续报道,就连最苛刻的媒体评论家也赞赏詹宁斯,称他的报道展现了一位职业新闻人出色的采访能力和阐述能力。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作者做过詹宁斯的邻居

对于美国电视观众来说,詹宁斯的去世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一位好主播。而对于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一书的作者)来说,失去了一位共处了5年的好邻居。

周励女士在接受《世界新闻报》记者采访时回忆说,1994年至1999年,她和丈夫住在曼哈顿西区67街林肯中心旁边的一幢大楼里。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詹宁斯也住在里面,只是后来在电梯里偶然结识了詹宁斯。

周励至今还记得与詹宁斯在电梯里偶遇时的情景。“我当时问他,芭芭拉·史翠珊一定是借你家的阳台拍了《潮汐王子》吧?”詹宁斯一听就来了兴趣,回答说:“对呀,是在我家阳台上拍的。”当詹宁斯得知周励来自中国后,微笑着说:“我去过中国,中国很美,我很喜欢。”

周励女士还特别谈到詹宁斯为人很随和。“每年的圣诞节,詹宁斯都会自己出钱在楼下大厅里邀请四位演奏家来表演音乐节目,而他本人也会在百忙中抽空和邻居们聊聊天,祝贺节日快乐。”“有一次聊天时我问他,你每天步行上班,看到每个街角都悬挂着有你巨幅照片的广告牌,心里是什么感觉?”詹宁斯大笑着回答说:“如果看到了我自己的相片,我会想到自己和ABC电视公司对这个世界的责任。”

我的纽约上东城邻居——陈逸飞

陈逸飞在接受《财富人生》访谈时说:“我在哈默画廊卖掉了第一批二十多幅油画之后,首先想在曼哈顿买一套房子,在审批购买该房资格时,还遇到争议呢!”

陈逸飞以他艺术家的目光挑选了曼哈顿黄金地段,即位于上东城60街公园大道和列克辛顿大道Plaza Tower(广场大厦)的豪华公寓。之所以叫广场,一是在大楼门厅前有个鲜花盛开的喷泉花园,每天早晨鸟儿鸣叫,泉水潺潺,在曼哈顿公寓大厦中很为独特;再则这儿走出不远即是著名的59街Plaza Hotel广场饭店,好莱坞的许多经典影片(如《小鬼当家》等)都在这里拍摄,连老牌好莱坞明星麦克·道格拉斯和凯特琳的世纪婚礼也是在这里举行的。既然离Plaza Hotal这么近,这座大楼也就叫Plaza Tower(广场大厦)了。而广场大厦右面的公园大道气派非凡,花卉夺艳。从60街沿公园大道散步到54街,即是各国总统首相下榻的华尔道夫大酒店。60街左侧则是全美著名的布明黛尔百货商店。在好莱坞的都市电影中,广场饭店、华道夫酒店和布明黛尔百货店都是纽约标志性建筑。

我第一次来这里访问陈逸飞时就喜欢上了这个位于曼哈顿中心的大楼。后来我买了这里朝南的、带有宽大阳台的公寓。这也是我在曼哈顿和纽约郊区的三个房子之一,是我最喜欢的住处。我在这里接待过许多中美朋友,包括中国著名外交家李肇星、冀朝铸和美国友好人士甘维珍等。每次从中国或世界各地旅游归来,穿着镶金边制服的门卫热情地搬送行李,大厅宽敞华丽,鲜花飘香,一切是令人愉悦的酒店式服务。穿过大厅到电梯走廊,能看到一尊类似中国黄帝古董的塑像悬空吊在烫金背景的玻璃廊中,显得高贵又典雅,大楼里的美国人都非常喜欢这个具有东方神秘色彩的艺术古董。

这里居住的大多是美国律师、房产商和金融界人士。每个购房者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陈逸飞在90年代初离婚时将他这套公寓让给了前妻。我每次到34楼顶屋大阳台阅读,眺望远处郁郁葱葱的中央公园时,偶尔也会想到陈逸飞买房的眼光可真不错!不过更多的时间,这位早已定居中国的艺术家在我脑海中已经淡化(自从我搬进这幢大楼后再没有见过他)。2005年4月18日我去上海浦东棕榈泉别墅他家灵堂悼念时,望着他那巨大的微笑着的遗像,我在心里说了声:

“陈逸飞,你笑得轻松,可你活得多累啊!”

我和陈逸飞交往、接触的往事又历历在目,浮现眼前……

我第一次访问这幢大楼陈逸飞的家还是1987年,当时我刚开始涉足美国进出口贸易,同时仍然是《One and Only》周刊及《海外电视》的首席记者。得知陈逸飞不久将在哈默画廊举办新画展,我打电话给他,希望对他进行专访,他立即热情答应了。走进陈的家立即被他的油画吸引,他将几幅巨大的油画挂在他的公寓中雪白的客厅墙上,在射灯照耀下有如走进博物馆,他画笔下无论是西方的大提琴少女,还是东方的妙龄持扇仕女,或是周庄的绿水白桥青瓦,都让我感到有一种炫目的柔和与华丽,让我联想起鲁本斯对色彩和柔光的处理,我不禁想:“真是一个富有天才的艺术家!”

陈逸飞热情地与我在他的油画前合影。他告诉我,他1980年出国,在亨特大学攻读艺术,开始的5年非常艰苦,住在条件极差的皇后区,一边读书,一面为别人修补油画打工谋生,常常腰酸背痛。但他一天也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他说:“我希望有一天能打入美国上层社会,让美国艺术界刮目相看,作一个扬眉吐气的旅美画家。”他出国前在国内已经有相当名声,后来通过中国一些上层人士的人脉关系,他被介绍给了对中国一向十分友好的亿万富豪哈默先生,并成功地在哈默画廊举办了个人画展,得到了《纽约时报》艺术版的好评。我敬佩陈逸飞的才华,感叹他的经历与抱负,连夜赶写了一个长篇专访为他的画展作宣传。文章发表后,离画展还有两周,有一天陈逸飞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事找我。我带着麦克一起来到他的公寓:曼哈顿东60街的广场大厦。

陈逸飞拿出几份已经打印好的稿件和前一次画展《纽约时报》上的评论,以及即将举办的新画展刚刚印好的一叠精美画册,让我和麦克在客厅的皮沙发上坐下,他语气诚恳地对我说:“Julia,我想让你为我做一下公关,请你帮我去找一下美国的ABC、CBS、NBC(即美国电视、哥伦比亚电视和全美国家电视三大电视巨头公司)及《People》周刊(美国最流行的《人物》刊物),请你尽力说服他们来参加我的画展,并采访我本人,我虽然在哈默画廊卖得不错,但美国主流社会对我了解得还太少,我希望打入美国上层主流社会。我看你的活动能力挺强,能沟通,我想请你帮忙。”

我知道这个任务重大,也非常愿意为他效劳,在两周之内我根据ABC、CBS、NBC纽约总部艺术专访节目主持人的名单,跑遍了三家电视公司,又跑《人物》周刊。我一次次地递送资料、画册,与主持人办公室和他们的助手们在电话上磨嘴皮,竭尽全力“推出”陈逸飞。可是没料到,这比做贸易推销中国纺织丝绸产品要困难得多,他们不是讲“没听说过陈逸飞这个人”,就是礼貌地回答“他一定很出色,但对我们不适用”。

“那《纽约时报》也写了评论,给予很高的评价啊!”我力争,恳请他们去陈逸飞画展,见陈逸飞本人。

“《纽约时报》评论的中国画家也不止他一个啊,我们不可能给每个上了评论的画家都作电视专访吧。再讲,哪怕美国总统买了他一幅画作为收藏,也不能算做是收视亮点啊!”他们说。接着就说很抱歉,他们太忙了等等。

什么“收视亮点”?无非是不把我们中国画家放在眼里!毕竟是别人的国家呀,我想,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让这些人改变了。

时隔20年后,当美国现代装置艺术家克劳斯夫妇,以大地当“画布”,耗资5000万美元,用7500个橘红色“门”和7500条橘红缎带包裹起中央公园,由纽约市长剪彩,全球媒体争相采访,《纽约时报》连篇累牍地报道。这可能就是美国三大电视台所讲的“收视亮点”吧!陈逸飞那时向往的,一定就是像克劳斯夫妇那样,成为全美国全世界瞩目的大艺术家。

但美国媒体却给了一副冷面孔。

我在精疲力竭、奔走游说无功后愤愤不平:毕竟是中国的画家啊,画,可以被有钱有势的收藏者欣赏,人,却不能堂堂正正上美国主流电视,不能上《人物》周刊,不能打入美国上流社会!

陈逸飞在听了我的详细讲述后,面色凝重,他思忖着说:“你说的情况,我不是没有料到。不容易啊!看来,我最好的办法是回国发展。”

他仿佛做了重大决定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国照样能画画,也可以回纽约来办画展,但国内的天地将会广阔很多。”那天他邀请我到一家考究的法国餐厅共进晚餐表示感谢。不久后,他在哈默画廊的画展开张,我是中文海外电视在现场采访他的唯一电视台记者,ABC、CBS、NBC电视台当然一家都没有来。

1988年,那时我已全力投入进出口生意,在海夫纳先生举办的中国当代油画展上,海外电视老板又请我作现场采访,我在开幕式上又采访了陈逸飞,以及艾轩、王沂东、王怀庆等画家,还采访了ABC电视台女主播芭芭拉·瓦尔特斯与中国驻美韩叙大使,这档节目后来很快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我当时曾有一股冲动,想建议ABC女主播芭芭拉·瓦尔特斯制作一套介绍陈逸飞的专题节目,但是我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提出。

陈逸飞90年代初决定回国发展,他成为海归的先驱者,成功的典范。我碰巧两次与他乘同一班“美联航”飞机回上海,有一次他在飞机上抱着我的刚满七个月的儿子说:“长得这么精神!我喜欢这孩子,等他长大了我要教他画画!”

他还在座位上静静地看完了我借给他的《十月》,上面刊登我写画家刘于廉的《北大荒的小屋——于廉,你在哪里?》。他认识于廉,看完后对我说:“写得太美了,可以拍成一部好电影。”

我最后一次见到陈逸飞是1992年底,那一次是在上海淮海中路近美领馆处。我正走着,欣赏着儿时这条路上熟悉的一切,突然一辆白色面包车在路边停下来,只见陈逸飞先是在车窗里喊,然后跳下车:“周励,快上车吧!我们在拍电影,快和我们一起走,看我们拍电影去!很有意思的啊!”

我当时已有约,婉谢了他的盛情,没有上车。后来看了他那天拍的《海上旧梦》,这是他最早拍摄的一部电影,没有故事,没有对白,画家梦游似的追随着一个女子,诗化的视觉犹如一幅幅流动的油画。陈逸飞的电影梦从这部《海上旧梦》开始,再也没有停止过,直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1999年我搬出林肯中心附近曼哈顿西67街大厦,搬进了陈逸飞这幢大楼,而陈逸飞则回了中国,他不仅画画富有成果,还辐射性地向服装、电影、房产、刊物、城市雕塑、模特公司等领域发展,还将美国“大视觉”的概念引入中国。与他在美国媒体所受到冷落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成了国内媒体和各种晚会活动多年来追捧的明星人物。也有人认为陈逸飞在中国成为VIP后,他的油画却缺少了一份历史深度的思考,而多了一份华丽色彩和享乐的成分。如他在上海新天地“逸飞之家”出售的一幅表现一位上海绅士被成群妻妾拥簇、在灯下搓麻将的那幅油画印刷品,题名为《黄金岁月》,这与他早年的油画《在历史前踱步》,从立意上看迥然不同。《衡阳岁月》,虽然创下了拍卖160万港币的记录,但油画中洋溢着一种上世纪初艺妓的胭脂粉香;相比之下,他早期的《攻克总统府》则富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思考,极具艺术与心灵碰撞的力量。

有一天我妹妹突然来电话告诉我:“你知道吗?陈逸飞去世了!他是过度劳累大出血死的。”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讶和悲伤惋惜,“谁料到他会这样突然消逝。听说他是累死的啊!”

回国后,我和弟弟建国、妹妹玲玲去浦东棕榈泉别墅陈逸飞灵堂中悼念,看着他大笑的遗像,我感到他虽然身心疲惫,但毕竟有过一个辉煌的人生。他才华横溢,充满理想。陈逸飞那清秀机灵、活泼可爱的5岁的小儿子陈天,看见我后一下子扑了上来,在我怀里甜甜地说了声:“谢谢你来看我爸爸!”我摸着他的头,心想他一定多么痛爱自己这个小儿子啊!宋美英也大方地向我伸出手说:“我是陈逸飞的妻子宋美英。”说到我对小天天成长的担心时,她说:“我一定会把孩子好好带大。”一眼看上去,这位来自上海郊区农村的模特儿贤惠忠厚,可惜结婚仅5年,丈夫就抛下了比他的大儿子还年轻的妻子,和5岁的稚儿,撒手人寰!

陈逸飞大儿子陈凛回国发展前与他母亲住在我楼上,那时我对他的印象是个文雅聪明,很懂礼貌的年轻人。他那天站在父亲遗像下,一见到我就说:“周励阿姨,我当然记得你!”

陈逸飞妹妹陈敏静拉着我的手,两眼红肿地说,她哥哥去世前的几天只能天天喝几口白粥,连她做的鱼汤也喝不下去。我在纽约的老友、陈逸飞的弟弟、知名旅美画家陈逸鸣在忙完哥哥的追悼会后来我位于徐家汇的寓所,与我谈了陈逸飞最后几天的日子,他说:“我们到处奔走,为他准备了三个移植肝脏,只要哥哥再坚持一两天,上了手术室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但是他那几天情绪极度焦急悲哀,后来突发胃底静脉破裂大出血,他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就痛苦地走了。”

离开棕榈泉别墅,在陆家嘴万家灯火的夜色中,我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到纽约陈逸飞家去时所感受到的美的震撼;浮现出在美联航飞机上,他抱着我儿子小安德鲁说要教画画的情景;又浮现出在淮海中路上,他跳下白色面包车,喊我上车,去看他拍电影的情景……

那遥远的逸飞,到哪里去了?

在曼哈顿,在我每天进出的广场大厦,那绛红色的大理石前厅和喷泉花园的石径上,曾印着陈逸飞多少匆匆的脚步。

如果,他现在还在楼上画画,有多好……

斯人已去,他为世界留下美,也留下思考。

纽约飘逝的最后炉香——与夏志清谈张爱玲

我今年夏天回国商务旅行时,从上海淮海路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台湾知名女编剧王惠玲的电视剧《她从海上来——张爱玲传奇》的DVD带到纽约,一口气看完。像王惠玲的《人间四月天——徐志摩传奇》一样,这部电视剧令我深深感动。当看到最后一集张爱玲临死前不久念写给夏志清的信时,我决定去找夏志清。

10月10日星期日

今天早上,阳光灿烂好心情。“找夏志清去,请他出来吃个Lunch!”大好阳光,再加上“中国欢”餐馆的上海点心佳肴,他一定喜欢。我和夏公十多年前在一次作家聚会上见过面,上星期在东65街华美协进社由哈佛、哥大、纽约大学亚文部联合举办的“夏志清作品研讨会”上再次见面。他给了我他的住宅电话。12点30分,我开车到他在哥大附近的寓所接他,一起去东64街China Fun饭店共进午餐。

明亮豪华的店堂内大都是美国人在品尝中国美食,我和夏公坐在阳光射进的落地窗前,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聊天。我说:“夏公,我最近看了《她从海上来》,我算是半个张迷吧。过去曾看过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封锁》、《金锁记》,可能因为我和张爱玲都来自上海,我对她的人生与感情世界实在很有兴趣。”

“什么《她从海上来》,什么电视剧?我没有听说过。”夏公说,“不过,你该感谢我啊,是我把张爱玲从遗忘中挖掘出来的呀!”他说张爱玲1920年生于上海,比他大一岁。他上上海沪江大学时,张爱玲在圣约翰,正大红大紫地发表《沉香屑——第一炉香》和《金锁记》等一系列小说,用柯灵的话来说,张爱玲的辉煌时期只有两年(夏志清认为更长)。夏志清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大学文友聚会,他只记得张爱玲戴了厚厚的眼镜,穿着自己设计的“惊世骇俗”的奇异服装,她的清高和与众不同时尚风格,让他印象深刻。在沪江大学毕业后,夏志清到北大任助教,时值有位海外华商捐献了一笔留美奖学金,北大校长胡适决定公平竞争让优者胜出。胡适出了《出洋留学利与弊》的英文论文标题。在几十名应征者中,青年才俊夏志清一举夺冠。

“哈哈。”夏公一边吃,一边笑得好开心,“胡适认为在试卷面前人人平等,他亲自为我写了推荐信,让我这个贫寒子弟成了耶鲁大学的英美文学博士生。”

夏公取得耶鲁博士学位后,因才华横溢,贯通中西,获得了洛克菲勒基金会拨款的一笔研究资金,让他专门从事中国文学史研究,这样他在1961年出版了英文版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一次让美国人知道了鲁迅、茅盾、老舍、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这本书至今仍为美国大学的中国文学研究经典必修书。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期间,夏志清博览从明清到现代的戏剧和小说,突然发现“张爱玲的《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出色的中篇小说”。这样的评论当时引起不少人的异议,认为他“过分偏颇”。但是60年代初,张爱玲正在美国忍受贫困生活的煎熬,听到夏公这句话,一定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安慰和新的希望。

“夏公,您和张爱玲关系如何?”我问。

“好朋友呀,我是她最信赖的人。我欣赏她能用中、英文写出漂亮小说。”老人笑了,用令我熟悉的上海话说,“张爱玲去世前几个月给我写了最后几封长信,哀叹老年孤独生活的不易和对文学的依恋。唉,胡兰成是个大坏蛋,什么女人都要沾手,生活品格比政治品格更低下;而赖雅又太老太穷,自己明明中风多次却不告诉比他小30岁的张爱玲。结果婚后仅两个月再次中风,给了她沉重打击。张爱玲为了给丈夫筹钱治病不得不为港台写应景笑剧,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和大好时光。嫁给这两个丈夫,真真作孽。”

“张爱玲在美国为什么这么穷?她在美国的生活资金来源究竟是什么?”

夏公说:“刚来美国时她到麦克道崴慈善文艺营免费吃住写作,但期限很快就到,她的小说《粉泪》也失败了。后来胡适介绍她去哈得福特文艺营,我再介绍她去麻州赖氏女子学院研究所专心翻译清代小说《海上花》,时间都不长。我再后来是推荐张爱玲到加大伯莱克利学院当了短期住校作家。但是都没有解决她的经济困境。真正关键的忙倒是在我的英文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出版之后,我和台湾皇冠出版集团的平鑫涛、香港的宋淇一起协力陆续再版她40年代的小说。皇冠和张爱玲的合同还是由我代张爱玲签的呢!虽然版税有限,但总算可以维持生活,不需四处颠簸了。张爱玲后来精神出现幻想症,认为美洲跳蚤到处跟着她,她不断搬家。根本没有家具,拖着一大堆纸袋不断四处搬家,差点把自己翻了十几年的英译《海上花》手稿搞丢,而且把赖雅的信和我给她的信都弄丢了。她死时空徒四壁,屋里连一张写字台也没有,只有一个旧床垫,实在是太苦了!”夏公唏嘘感叹。然后他话题一转,说:“张爱玲的英文、绘画、服装设计倒是样样有功底,如果她不是一头钻进什么文艺营搞创作,而是先到纽约寻求发展就好了。如果张爱玲搞服装设计,很可能会打入美国主流社会,等经济富足生活无忧了,再拿起笔来写作就好啦。问题是张爱玲绝不肯纡尊降贵放下身架从打工做起,她一来美国就把自己在‘文学’中限制死了。”

夏公今年83岁高龄,谈话好像38岁那么富于推理思辨。

我又问:“胡兰成是汉奸,赖雅信仰gcd,您看张爱玲是否有爱无类?”

“张爱玲作为文学艺术家,对爱情自然神往。她看重的是胡兰成的才华和赖雅的剧作家的背景,自然不去计较他们的政治身份了。这两个男人的政治倾向都给她带来了灭顶之灾。胡兰成作为通缉犯耻辱地死在日本,赖雅原来不是个等闲之辈,他的好友辛克莱·刘易斯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曾说这个奖有一天会颁给赖雅,但后来他成了德国gcd头头的好友,信仰共产主义,遭到了美国文艺主流社会的排斥,再加上写作不出成果,一穷到底。依我看除了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那段初恋时间,身无分文的赖雅给张爱玲带来的幸福也实在有限。”

“夏公,赖雅死时张爱玲也只有40多岁,依我看她也是可以再找个伴侣的。”

“哪里容易!除了赖雅这个老头儿,依我看在美国再没有一个男人追求过张爱玲。赖雅多次中风造成婚姻不顺,后来她得了幻觉症。不过即使如此,张爱玲清醒时心地仍很清高。”

“您举个例子好吗?”

夏公说,张爱玲有一回在纽约逗留数日,他去看望她。张爱玲讲胡兰成写什么《今生今世》,《民国女子》,借她的名字为他粉饰炫耀。给她写的信也有阿谀谄媚之意。张爱玲对这个当年曾经让她“欲仙欲死”的人早已冷漠鄙视,不予理睬。“后来张爱玲给我写信说,如果她回信给胡兰成,势必要‘出恶声’的。”夏志清喝了几口青岛啤酒后继续畅谈,“相比之下,赖雅虽然苍老体弱,一贫如洗,但毕竟对她怜香惜玉,关注她的写作也呵护她的幸福。赖雅以后,依我看她对男人完全失去了关注与兴趣。”

讲到这里,夏公变得愤慨起来:“但是这个赖雅,因为穷得淌淌滴,一定要张爱玲去流产。孩子对于女人就像生命一样重要啊。张爱玲流产后真真是萎谢了。如果她有个一男半女,在以后寡居的几十年中会给她带来多大的欣慰快乐!我想,这可能是她在最后的《对照记》中既没有胡兰成、也没有赖雅的照片文字的原因。这两个男人实在都不值得她爱恋思念!”

“夏公,恕我直言,张爱玲从60年代到80年代给您写了100多封信,在当今社会就是情人也很难写这么多信,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关心备至?”

夏公哈哈一笑,说:“因为才华啊,我喜欢她的才华,也同情她的境遇。张爱玲原来有一个梦想,一个期待,那就是定居纽约,东山再起。但是她太穷了,又不肯做写作之外的事,怎么可能在纽约生存呢?我有时想,如果她生活在纽约,可以写写第五大道,时代广场,林肯中心这些有血有肉真实的美国大都市生活,可她来美后一直在美国西岸过着孤陋寡闻、拒交朋友的生活。她总是独自埋头写些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的东西,虽然她英文好,但美国人是不要看的呀!张爱玲对现实的社会和人失去了兴趣,这是她的致命伤啊!”

我又问:“据讲在纽约,最关心,最帮助张爱玲的只有两个人,您和胡适先生,是吗?”

“张爱玲50年代刚从香港来到美国时,住在纽约市救世军贫民女宿舍中,胡适作为国民党政府前驻美大使,不惜放下架子去贫民窟看望她,还仔细读完了她的英文小说《秧歌》,我知道了很感动。后来我静静地读了张爱玲的全部作品。她因为胡兰成的关系被打入冷宫,但我发现她的中篇小说是最好的,无人可比。”夏公说到他61年前的论断,还这么固执。

“胡适在张爱玲经济窘迫时,写信推荐她到哈特福基金会去住了半年,后来年迈的胡适结束了在纽约的公寓生活,回台湾去了。我继续尽自己的努力,联络在美国各大学、研究机构的朋友,推荐她,为她找工作,这样,我和香港的宋淇成了张爱玲最信任的朋友。”

“那么林语堂、钱锺书、沈从文呢?还有徐志摩?”

“徐志摩30年代飞机失事时我只有10岁出头,但我知道胡适一直是非常欣赏他的,他的诗歌确实柔美。林语堂自然是大家,他的英文著作《生活的艺术》在美国轰动一时,第一次把中国人的生活艺术和哲学理念介绍给美国人,好评如潮。我第一次见到钱锺书是40年代在上海宋淇家,钱锺书的《围城》是了不起的幽默小说,沈从文和茅盾的作品我也很欣赏。不过论人论文,我还是最喜欢张爱玲的华丽与凄凉。”

我问:“华丽与凄凉,这句话是您这儿来的呀?”

夏公说:“唉,张佩伦曾是位封疆大臣啊,李鸿章爱才把女儿嫁给他,两人恩爱生了张爱玲的爹,可这风流高贵的张公子却不幸成了吸鸦片的败家子。李鸿章家财万贯啊,张爱玲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可到了张公子卖掉母亲(李鸿章女儿李菊耦)陪嫁的11幢别墅中最后一幢别墅,还清鸦片债后,他只能在上海小弄堂租一个14平方的小屋,蜗居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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