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芳追过来的时候，阿明正起劲地往树下扔梅子。下面，“鸭子”脱掉了衬衫，把两只袖子分别缚在两根树枝上，用手拉着两个衣角，接住阿明纷纷丢下的“梅雨”。
本来已经摘得差不多了，可是阿明一眼望见，南面那根枝子上，有几颗梅子已经熟透了，橙黄色的圆圆的果实，镶嵌在闪烁的绿叶间，晶莹透明，好像巨大的美丽的珠子一样，便又挪动身子，把手伸向那根枝子。就在这时，“鸭子”在下面叫了起来：“不好了，阿芳来了！”
阿明抬头一望，果真，阿芳正撒腿向这边跑来。此刻“鸭子”是可以马上逃掉的，而阿明则要爬下树才好逃，已经来不及了。人在树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处躲，没处藏的，怎么办呢？他往下一看，要命！下面这个笨鸭子，竟仍像个木偶似的僵站着。“‘鸭子’，快跑，快跑呀！”阿明大声喊着，一面顺着树干一点点往下滑。“鸭子”还是不动，两脚站得直直的，微微弯下腰，三抓两抓把梅子塞进自己的口袋，同时用力扯了扯那盛梅子的衣服，然后朝上喊道：“跳下来，跳下来，我接住你。”
“鸭子”真够义气，阿明心里热乎乎的。他顾不上多想，对准那张开的衣服猛地一跳，他刚觉得脚在衣服上一弹，身子就摔到了地上。“鸭子”眼明手快，使劲从树枝上扯下衣服，又上前一把拉起阿明，两人就踉踉跄跄地跑了。跑啊跑，一直跑到村子西面的一块玉米地后头，才喘息着站下来。“鸭子”掏出口袋里的梅子分给阿明吃。这时阿明才发觉，自己别处没伤，只是脖子扭坏了，脑袋直起来就痛，只好歪着。而“鸭子”呢，一件本来很新的白府绸衬衫，沾满了泥浆不算，还撕了个大口子。“鸭子”怕回家挨骂，一面咯吱咯吱地嚼着梅子，一面跑到河沟里，把衬衫漂了漂，挑在一棵小树上晾着。这时，阿明一直在揉他的脖子，他希望能够揉好，要不老是这样歪着真是太难看了。可是揉了半天也没有用处，他只好放弃这个打算，挑那些青的、脆的梅子，丢到嘴里咔喳喳咬着，酸甜的汁液顺着嘴角淌下来，那滋味真是美极了。
后来，“鸭子”到村里卫生室去讨了一块伤湿止痛膏来，一半贴在阿明的脖子上，一半粘在他自己的衬衫上谁说“鸭子”笨呢？今天的事情他做得又干净又利索。
第二天，阿明歪着脖子去上学，阿芳老远看见了，笑着说：“嘻嘻，歪头……”另一些小孩也把脑袋一偏，蹦蹦跳跳地故意跑到阿明前面，嚷嚷着：“歪头！歪头！”
阿明气坏了，跑到阿芳跟前，瞪着眼睛威吓说：“你敢骂我！”
他不知道，这一生气，头更歪了，脑袋和右肩胛之间，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锐角。阿芳瞅着好玩，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嘻嘻，谁骂你呀！你自己歪头，歪头！”
“哼，歪头！歪头！等你长大了嫁给一个真正的歪头！”阿明恶狠狠地咒她。
“我才不嫁给你呢！”阿芳扭头跑掉了，留下了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阿明决定不去上学了，同时发誓一辈子也不理阿芳。他把书包往小树杈上一挂，回去拿了把鱼叉出来。
田野真是美，很久没有这样好的晴天了，阳光这样明媚，连开在田沟底下的白色和紫色的小草花儿也精神抖擞起来。田头路旁的向日葵，向着太阳骄傲地仰起它那生命的花盘。风吹起来，慈姑三角形的叶子翻动着。新长出的棉花苗像无数把精致的小扇子。许多蜻蜓在青青的茂盛的秧田上面飞来飞去，好像鸟儿飞在绿阴浓郁的翠竹林里。
阿明来到池塘边，只见大柳树那柔软的枝条在密密层层的水花生上摆动，它的根须在微陷的河岸里飘拂，很像老爷爷的长胡子。这些胡子浸到水里的部分，里面住着鲤鱼妈妈和她的孩子们，这是只有阿明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阿明今天没有和鲤鱼的一家捣乱，他拖着鱼叉，径直沿着池塘向西面的小河浜走去。他要到那通向大海的流水里，试一试自己高强的本领，虽然他现在扭歪了脖子。
河面上，浮莲正在开花，紫褐色的梗子撑起嫩黄和雪白的小花朵。阿明轻轻拨开紧贴水面的浮莲叶子，只见水底下有许多许多柳丝般柔软青翠的水草，组成了一片水下的树林，小鲫鱼正在里面穿来穿去，敏捷得像树林里的松鼠。两只青灰色的大虾，停在绿茸茸的水草上，一动也不动；几根细细的长须在发蓝的水里漂浮，俨然两个有身分的老公公。还有一些小虾，灵活地窜跳着，大概是大虾的顽皮的孩子们。
阿明睁大眼睛，紧握鱼叉，瞄准一条不大不小的鲫鱼。正当他要插下去的一刹那，从斜刺里窜出一条大黑鱼来。大黑鱼又胖又凶，横冲直撞，一下子就把水搅混了。原先盯住的目标，从他的视线底下消失了。他气坏了，把眼睛睁得更大，直瞪着那条大黑鱼，耐心地等待最好的机会。遗憾的是黑鱼也好，鲫鱼也好，都变得模糊不清，都成了朦胧的影子，而他的脖子又很不得劲，不能灵活地转动……
好容易，又一条鲫鱼来到离他最近的地方，他屏住呼吸，悄悄地举起了鱼叉。谁知就在这时，一声“喔喔”的吆喝声，把所有的鱼都惊跑了。再没有比这更倒霉的事了，他气得直想骂人，同时伸手在自己发僵的脖子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喔喔，喔喔”宏亮的吆喝声拖着长长的尾音飘然而来，阿明抬头一望，立即兴奋地一跃而起，飞也似地向前跑去。
原来，前面宽阔的三岔河口上，驶来了一只两头尖尖的渔船。在河网密布的江南，渔船并不稀罕，可是要知道，这是一条怎样的渔船啊！在那船帮上，整齐地站着两排鱼鹰，两排真正的鱼鹰！它们浑身羽毛像黑色的缎子，眼睛似铜铃，目光如闪电。
鱼鹰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像在激战前整装待发的战士一样。又长又尖又硬的嘴巴是它们的武器，圆溜溜脑袋上的一撮棕色的毛，是战士的英武的头饰。
“喔喔”捕鱼人举起长长的竹竿，用力往水上一击。“啪”的一声，水花四溅。这好比是一个战斗的信号，顿时，所有的鱼鹰，一齐展开了乌云般黑压压的翅膀，向水里扑去，转眼就消失在白茫茫的水里了。捕鱼人稳稳地站在船头，用他青色的长竹竿，撑着小船在水面上巡视。
阿明站在河岸边一片柔韧的杞柳丛中，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知道现在水下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搏斗。勇敢的鱼鹰，用锐利的眼光，探索着水底的目标阿明多么希望自己能有这样一双眼睛啊。
过了一会儿，好像水泡一样，东冒出一个，西冒出一个，得胜而归的鱼鹰，衔着银白色的、头尾不停地摆动的鱼儿，骄傲地向着渔船游去。在阳光照射下，湿淋淋的黑色羽毛上，好像涂了一层光亮而美丽的油蜡。
这真是一个热闹而有趣的场面！一只只鱼鹰，叼着小鱼爬上船去，吐出口里的鱼，然后从捕鱼人那里得到一块老豆腐，就欢乐地拍拍翅膀，重新钻到水里去。有的鱼大，一只鱼鹰叼不动，就由两只鱼鹰扛上来。捕鱼人就微笑着，犒赏两块大点的老豆腐。有一次，三只鱼鹰扛着一条足足有二尺多长的大鱼，拼着劲，还是扛不动，于是捕鱼人赶紧将船靠过去，伸出竹篙，把这些鱼鹰轻轻地勾到船边，逮住大鱼，然后拿出三块顶大顶大的老豆腐给它们吃。这三只鱼鹰吃老豆腐的时候，阿明自己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仿佛吃到了一种美味的东西似的。这时他还看见，捕鱼人亲热地摸了摸鱼鹰的脑袋，那神情仿佛在说：“真有用，我的孩子！”
阿明看得呆了，他多想得到一只这样的鱼鹰啊！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每一只鱼鹰都像恋着自己的家一样地恋着捕鱼人和他的小船。有一只鱼鹰没有捉到鱼，当它回到小船上，想讨一块老豆腐吃的时候，捕鱼人没有给它老豆腐，却“啪”地给了它一竹篙。受了责罚的鱼鹰，“咕咚”一声重新钻进很远很远的水里，很长时间也不出来，大概它发誓要抓到一条大鱼。
不久，舱里的鱼满了，捕鱼人把鱼鹰纷纷召唤回去。这时阿明的心紧张极了，他想，这么多鱼鹰也许会遗落掉一只的，要是有一只掉队就好了，有一只掉队就好了他的每一次心跳，都跳出了这样的声音。
果真，有一只鱼鹰没有上船去，因为它落在所有的鱼鹰后面，捕鱼人撑起小船走了，没有注意到它。
阿明高兴得差点大叫起来。他一心希望捕鱼人的小船快走，快走，然而事情偏偏不如人意，捕鱼人在无意中一扭头，发现了这只掉队的鱼鹰，他赶紧把船划回来，伸出长竹竿把鱼鹰勾上船去了。
阿明觉得他的宝贝、他的希望被勾走了，垂头丧气地沿着河岸往回走。他边走边想，如果能得到刚才那只捉不到鱼的鱼鹰，他也决不用竹篙打它，他要到镇上去买老豆腐给它吃，还要给它编一个睡觉的笼子不过不能叫阿芳编，虽然她的手很巧。
阿明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太阳晒得他浑身发热，而得到鱼鹰的美梦，也终于像水泡在阳光底下被蒸发掉一样，化为乌有了。最后，他失望地在一丛绿色的菖蒲跟前蹲下来，打算继续捉鱼。
这时，菖蒲叶子微微一动下面有鱼？阿明又高兴起来，小心翼翼地用鱼叉拨了拨，睁大他那双也许是仅次于鱼鹰的眼睛搜索起来。
可是，可是……阿明的眼睛发亮了，张大了的嘴巴发不出声音来了他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鱼，而是一只鱼鹰！
阿明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当然，他扑了个空，鱼鹰逃掉了。但是阿明一点也不气馁，他继续跑着，追着。他发誓今天不捉到鱼鹰，决不回家吃饭。
谁知这只鱼鹰实在太狡猾了，明明看到它在菖蒲丛中，还没挨近，它就潜入水下去了。可过了一会儿，又逍遥自在地出现在水面上。阿明虽然会游泳，但哪里游得过鱼鹰呢？何况他还不会潜水。不一会儿，他就累得筋疲力尽，却连鱼鹰的毛也没揪到一根。
太阳已经移到了头顶上，田野里散发出潮湿的热气，蒸得人头晕目眩。无边的杞柳，像绿颜色的墙一样，挺立在岸边，一动也不动。
仿佛真正的夏天已经到来了，而夏天，正是捉鱼的最好季节。在阿明看来，如果在整个夏天能有这样一只鱼鹰陪伴自己，那就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
可是，阿明不知道怎样才能捉住它。
正在这时，孩子们放学了。他们正顺着一条种满水杉的林荫大路走过来。
“阿明！阿明在捉鱼鹰！”眼尖的“小姑娘”头一个发现了阿明。
“噢，鱼鹰！鱼鹰！”所有的孩子都欢呼起来。“鸭子”把书包一扔，又把那件粘着胶布的衬衫一脱，拍了一下厚墩墩的胸脯说：“阿明，我来帮你捉！”
别的孩子见了，也都纷纷扔下书包，挽起裤腿。这个说：“阿明，我们来包围它！”那个说：“阿明！你看我的！”
阿明点点头，叫“鸭子”回去划了一只小船来。
于是，一场围剿鱼鹰的战斗开始了。不一会儿，大家就都累得气喘吁吁。鱼鹰没有逮到，还险些从宽阔的三岔河口逃了出去大概它被这一群吆喝着的孩子们吓昏了。
“小姑娘”不会游泳，一直没下水，只得和真正的小姑娘们一起，远远地站在岸上，呐喊助威，因此男孩子们都瞧不起他。然而他却想出了一个很妙的主意。
“把鱼鹰往东赶，往东赶！赶到池塘里去捉！”他对大家喊着。
这是对的在辽阔的水面上，怎么能够堵住像鹰一样矫健、像闪电一样敏捷的鱼鹰呢？如果把它赶到小池塘去，它就逃不掉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是性急的男孩子们一心只想马上抓到手，谁也没有往这上头想。阿明见“鸭子”还在发愣，赶紧招呼他：“快，你到那头堵住，我在这边赶！”
他们一点一点地把鱼鹰赶进小池塘，还用竹帘子在水下把河道堵死。不过，即使在这样的小池塘里，鱼鹰还是窜来窜去的，一下子很难抓到。最后，不知它怎么被逼到了那棵大柳树的树洞里。它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鲤鱼的家庭，竟不客气地衔住了其中最大的一条。它想把鱼吞下去，但是咽不下去；想跑，又舍不得丢下，结果身子变得笨重了。阿明用整个儿身子堵住了树洞，一下子把鱼鹰连同那条鲤鱼一起抱到了怀里。
阿明一身泥水地站在大柳树下，柔软的绿枝条亲切地抚摩着他黑黝黝、光溜溜的肩头，同时送来一阵凉爽的微风。他浑身舒畅地转动了一下脑袋，突然发觉他的脖子一点不痛了，头也不歪了。
孩子们像潮水般地涌来，谁都想摸一摸或者抱一抱这只鱼鹰。阿明用绳子拴住它的腿，很大方地让大家玩。可是，当他发现阿芳也挤在人群里，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爱的鱼鹰时，心里的火就上来了。他站到阿芳前面，用身子挡住她的视线。阿芳看不到鱼鹰，就转过身，换一个方向；阿明又毫不含糊地转过去，继续挡住她的视线。
阿芳看出了阿明在和她作对，本来黑黑的明亮的眼睛，一下子被淡淡的云雾蒙住了。她是那么委屈地望着阿明，长长的睫毛，可怜巴巴地闪动着。
可是，她的这副模样并没有打动阿明的心。阿明向她投去神气、轻蔑的一瞥。
“你的脖子是你自己跌坏的，我又没有告诉爷爷。”阿芳轻轻地为自己辩解。
“谁叫你追来的？你要是不追来，阿明的脖子也不会跌坏！”“鸭子”气势汹汹地插嘴。他想到自己因为衬衫撕破，已经挨了妈妈一顿臭骂。
“算了算了，就让阿芳看看好了。”“小姑娘”解劝说，“老师还叫我们团结友爱呢……”
“老面皮，和女人好！”“鸭子”狠狠地在他脸上划了一下，吓得“小姑娘”赶紧咽回了后半截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躲到人背后去，半天没有再开口。
这时，忘了吃饭的孩子们围着鱼鹰议论起来。有个孩子提出了他的担心，他说：“要是放鱼鹰的人回来找，怎么办？”“鸭子”一听，马上说：“对，我们赶快把鱼鹰藏起来，谁也不许讲出去;谁讲出去，谁就当心点！”说着他两手握拳，往腰里一叉，做出一副要和人打架的样子。阿明见了，摆摆手，说：“也不要藏起来，我们好好养着它，还带它去捉鱼玩。什么时候人家来讨，我们再还他好了。”这样，鱼鹰的归属问题总算解决了。可接着，大伙又为鱼鹰的吃喝操起心来。有的说，回去给它吃饭；有的说，给它吃虾；还有的说，割点嫩草喂喂它。阿明笑了起来，摆摆手，很自豪地说：“它什么也不吃，光吃老豆腐，等下午放了学，我到镇上去买老豆腐给它吃。”
说着，阿明在孩子们的簇拥下，得意扬扬地抱着鱼鹰回家去。阿芳追上来，望着阿明笑了笑：“我家有老豆腐，爷爷早上到镇上去买的。”
阿明装作没有听见，他想，他根本不需要阿芳的老豆腐。但是他没有料到，当他下午放学后跑到镇上去的时候，豆腐店早就关门了，他空着两只手回来。这时，“鸭子”守在关进鸡笼里的鱼鹰旁边，端着碗饭，正一边吃一边等他。
阿明的妈妈，做好了香喷喷的土豆烧肉，还煮了咸鸡蛋，喊他吃饭，可是他头也不回，只是愁眉苦脸地瞅着他心爱的鱼鹰。
“给它吃点饭吧，”“鸭子”说，“要不，去偷块肉来给它吃。”
阿明摇摇头：“它要吃老豆腐。”
正在这时，灶间的门吱呀一声，探进一个圆圆的红润的小脸来，这是阿芳。两个好朋友正专心致志地望着鱼鹰，没有发觉她。等他们回过头来的时候，阿芳已经盯着他们的宝贝看了很久。他们非常生气。阿明刚要发火，阿芳望着他甜甜地一笑，同时弯下腰，把一只小小的洋铁碗搁在地上。洋铁碗里，盛了方方正正的两块老豆腐。
阿明一见，心动了，可是“鸭子”仍旧很凶：“去去，谁稀罕你的豆腐！”弄得阿明也不好意思去拿了。
阿芳只好站起来，怏怏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