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比眼力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7 16:29:47

太阳本来应该在这个时候爬到小池塘后面的大柳树上,在牛奶般湿重的朝雾里,悄悄露出它那件亮闪闪的彩衣来。紧接着,雾散了,躲在林子里的那些歌唱家,会拍拍翅膀,在蔚蓝色的天空下展示出它们淡黄的、宝蓝的、深褐色的漂亮的身姿来;而池塘里的游泳健将们,也会高兴地溅起泼啦啦的水花,逗引那些到岸边来玩耍的顽皮的孩子。

可是这一天,只是在应该出太阳的地方,露出了一道特别柔和的光芒。这些光芒弥漫开来,大地也就照常地苏醒过来了。而整个天空,却布满了迷迷茫茫的雾。这些雾越来越浓,雾中的水滴越来越重,最后终于变成了细细的雨。这雨像没有尽头的棉线,扯也扯不尽,拉也拉不断,天空大地仿佛成了一架最有耐心的纺车。

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坐在教室里听课,或许可以更加专心一些,可是偏偏,这是一个星期天,一大早,阿明的爸爸妈妈就下田去了。临走,妈妈还笑眯眯地说:“雨下得真好,田水都满了,用不着抽水,马上可以插秧了。”可是,田水满不满,和阿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写好了生字,又做完了算术,觉得很无聊。时间就像老蜗牛那样,爬也爬不动。幸亏在这个时候,“鸭子”带着“小姑娘”来找他玩了。

“唉,没有东西吃,真没劲!”“鸭子”一来就叹气,同时把嘴里嚼着的东西“噗”的一声吐出来。这是一根草茎,又淡又没味道。

“鸭子”说罢,晃了晃脑袋,把头上细碎的水珠抖下来,然后东张张,西望望。可这是白搭,在阿明家里,米淘好了,吊在筲箕里;菜洗净了,整齐地搁在灶台上。这一切要等到中午的时候才能点火变成熟的。其实,现在大家早饭才吃得饱饱的,谁也不饿。只不过是,嘴巴里的牙齿闲着,怪难受的。

“谁叫你们昨天把蚕豆都烧光了呢,要不,我们现在就可以到梅园里换梅子了。”“小姑娘”噘着嘴,有点不满地说。

这是真的,如果昨天不把蚕豆吃光,现在三个人就可以划一只小船,从小池塘的芦苇丛里出发,沿着曲曲折折的小河,一直划到那绿云一般迷茫的镇上梅园,跟一个很和气但是眼睛很尖的老头儿换上一大堆梅子。然后把这些梅子堆在船头,一边玩一边吃,将核扔在水里,或者试试看,能不能像石头片那样打出漂漂来……

“鸭子”有些后悔,但是嘴巴很硬:“蚕豆吃也吃掉了……”

“小姑娘”默不作声地向他望了一眼,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那一排幼嫩的小水杉,轻轻地说:“从前,听奶奶说,我们家门前有一棵梅树,老大老大……”

“从前,从前有什么用?”“鸭子”生气地说。因为他被说得嘴里分泌出许多唾液,更加倍地难受起来,“你尽说些废话,从前从前我们家的梅树比你家的还大呢!”他想当然地说。

“我不信,你又没看见过。”“小姑娘”低声地咕噜。

“嘻嘻,那你也没看见过呀!”“鸭子”抓到了破绽,显得很得意。

原来,在江南农村,梅树就和北方的枣树那么普遍。差不多家家户户的茅舍前和竹篱旁,都栽种着梅树。它在初春时节亮出灼目的白花或红花,给人们增添了许多生趣。到了这梅雨霏霏的时节,梅子成熟了。一些会过日子的人家,便把梅子裹上白糖,挑到街上去卖。可竹林村的农家没有做生意的习惯,结出来的梅子,除了自家做些梅酱留到夏天消暑以外,其余的都给小孩子解馋,或分赠亲友,甚至于鸟雀来啄也不痛惜。但是有一年,忽然提倡“车子化”,有人不顾江南水乡的特点,叫每个生产队做好多好多木头车子,说这样就能使农业实现“机械化”了,于是家家户户就都自觉自愿地把一些几十年甚至于上百年的梅树锯掉了。那时候,阿明他们的爸爸妈妈也比现在的他们大不了几岁。所以,孩子们谁也没见过自家的梅树,只是谁都不止一次地听见家里的大人怀念过去的梅树。

“烦死了,烦死了!”阿明对着两个争吵的孩子直摇头,“你们讲来讲去,能讲出梅子来吗?”

“那你说怎么办?”“鸭子”小声地嘟囔。

“偷!”阿明很干脆地吐出一个字来。

“偷?”“鸭子”和“小姑娘”同时惊叫起来。“小姑娘”伸了伸舌头,“鸭子”摸了摸光光的大脑袋。这个计划太冒险了。现在,全村只有阿芳家里还有一棵梅树,而阿芳的爷爷特别厉害,看得很牢当年如果不是阿芳爷爷特别厉害的话,这棵梅树也早砍掉了。

“小姑娘”皱起眉头,不作声。“鸭子”却拍手笑了:“对,对,我们就去偷阿芳家的梅子,谁叫她昨天做了那么些小升箩,哄我们烧蚕豆吃呢!”

“可是升箩是你自己问人家讨的,蚕豆嘛,也是你吃得最多。”“小姑娘”轻轻地分辩,流露出对“鸭子”明显的不满。

“鸭子”自觉理亏,但不服输:“哼,我知道你不肯去偷她家的,算你跟阿芳好,阿芳会送梅子给你吃的,对?”

“小姑娘”的脸涨红了:“我几时吃过她家的梅子?”

“是没吃过阿芳的梅子,”阿明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可是,吃过阿芳的糖果和话梅。”

“还吃过阿芳的粽子,用过阿芳的铅笔我亲眼看见的。”“鸭子”见有了支持者,得意非凡地叫起来。

可怜的“小姑娘”差点掉下眼泪:“铅笔是我跟阿芳换的,我还给她一块香橡皮。”他委屈地辩解。

可是这一来更加糟糕,“鸭子”跳起来,用手指划着鼓鼓的腮帮:“羞、羞、羞!男的女的换花布,不要脸,屁股上面挨狗舔!”

“算了算了!”阿明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让“鸭子”再说,转过脸来问“小姑娘”:“你到底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偷梅子?”

“谁说我不愿意!”“小姑娘”忍住眼里涌上来的泪水,强撑着说。

“那好,我们走吧!”阿明发出了命令。

雨渐渐小了,几乎看不出来了这不再是一颗颗的雨点,也不再是一线线的雨丝,而是粉末一般在空中飘荡的一片雾。人们感觉不到它,但是它会悄悄濡湿人们的衣衫和头发。在这样的雨中,田野里的树木,看起来仿佛是用橡皮擦了一下的铅笔画,只剩下一团团模糊的影子,有的像鸡毛,有的像云块,有的像一座座黑魆魆的房子。阿芳家二层楼的小楼房也隐去了那灰色的屋顶,只有雪白的墙壁在雨雾中仍然依稀可辨;楼前的老梅树,把结满果实的枝子伸到屋前的阳台上去了,好像有人在白色的墙壁上画上了一幅线条不清的壁画。

“要是……被阿芳的爷爷看见,怎么办?”“鸭子”忽然不安地问,其实他也很胆怯。

“阿芳的爷爷,一早就上街去啦,我看见的。”阿明胸有成竹地望了望两个小伙伴,那目光似乎说:“要不,我就那么蠢吗?”

听说阿芳的爷爷不在,“鸭子”踩着路上的泥水,呱叽呱叽跑到了最前面。“小姑娘”苦着脸,在后头跟着。

可是“鸭子”的话提醒了阿明,他站住说:“阿芳还在家里呀,早晨我去赶鸭子,看见她在阳台上站着。我们最好把她引开才安全。”

“谁去把她引开呢?”“鸭子”问。他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阿明也许行,可是爬树、摘梅子全要靠他,阿明是不能走的。那只有“小姑娘”去了大家心里都明白。

“小姑娘”并不情愿去,可是,他很怕再受到两个伙伴的嘲笑,再说,这个差事总比提心吊胆地去偷人家梅子要好得多,所以,他同意承担这个任务。

阿明又把他的老水牛牵来了,他叫“小姑娘”带阿芳到池塘南面骑牛去。因为阿芳的家在池塘的北头,这样,隔开一个池塘,加上池塘边上的许多树挡着眼,就不会被发觉了。

当“小姑娘”牵着牛来到阿芳家跟前时,蒙蒙的细雨已经消失了,灰暗的天空透出了亮色。于是“小姑娘”喊道:“阿芳,阿芳,天晴了,快出来骑牛。”

阿芳在阳台上拨开茂密的梅树枝叶,露出圆圆的笑脸来。一分钟以后,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小姑娘”后面,沿着家门前那条一边栽着榆树的小路,朝南走去。

灰蒙蒙的天空裂开一条缝隙,好像深蓝色的幽谷,阳光突然从幽谷里泻下,如同一道金色的瀑布。这瀑布在榆树的叶子上滚动,散成千万根细碎的金针。阿芳不由得微微眯缝起眼睛。突然,她的身子不小心碰到一棵树枝丫,顿时,一阵清凉的“树雨”灌进她的脖子。她不由得格格直笑,抬头一看,只见绿叶吊着水珠儿,一片片神气地向上伸展着,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阿芳猛地跳过去,拉着“小姑娘”,在一棵树干上比了比,刻了一道浅浅的印痕,说:“明年我们再来比,看看谁长得快。”

前面就是小池塘了,如果不注意,谁也不会发现这是一池清水,因为水生植物长得太茂密了。一丛丛菖蒲和芦苇,如同翠绿色的长堤,围住了这个水的王国:池中央鲜黄、粉嫩的浮莲花,是王国里最漂亮的公主;四周围一片密密的水花生,仿佛是宫殿里的闪光的绿绒地毯。活泼可爱的小青蛙,站在莲叶上呱呱地叫着,蜻蜓在上面懒洋洋地晒着它透明的翅膀。靠边的角落上,还有一大片茭白,耸立着绿闪闪的剑叶,对于这个池塘来说,它们很像一片未开垦的原始森林。

然而在自然界的万物中,阳光哪怕是轻轻的一抹,淡淡的一缕,甚至于从云缝里艰难泻下的一束,都是最高明的魔术师,它使这一片碧绿、艳红、嫩黄、青翠、深墨的色彩,变得更加生意盎然,焕发出一种生命的美的魅力。这种魅力又一次把阿芳那颗**的心抓牢了,她仿佛觉得这里的每一道光,每一种色彩,都演奏出美妙的音乐来似的。她望着,望着,突然转身往回跑。

“阿芳,阿芳!”“小姑娘”赶紧追上去拦住她,急得出了一身汗。

“我爸爸答应给我买颜料,让我学画画,把钱都寄给我爷爷了。我去看看,爷爷从镇上回来了没有。”阿芳笑着说,露出一排白白的小虎牙。

“不用去看,你爷爷肯定没回来。”“小姑娘”着急地说,差点没赌咒了。真是,现在该怎么办呢?本来阿明叫他牵牛让阿芳骑的,可真的牵来了这头牛,自己也只是远远拉着缰绳,不敢骑上去,更别说帮阿芳骑了。现在,阿明大概刚刚爬到梅树上去,总归要想个法子不叫阿芳回去呀。“小姑娘”眼珠转了几转,灵机一动说:“阿芳,我们来比赛,看谁的眼睛看得远,好吗?”说完,他伸手朝上一指:“我看见有两只乌龟爬在大柳树上乘凉。”

“嘻嘻,瞎说瞎说,大柳树上根本没有乌龟。”阿芳朝柳树上瞄了一眼,叫起来。

“喏,你听,‘扑通’一声,乌龟掉到池塘里了。”“小姑娘”朝池塘里顺手扔了一块土疙瘩,大惊小怪地说。

这回阿芳看也不看了,推了他一把,哈哈大笑起来:“骗人精!乌龟要到天热才上树,今天很凉快,它根本不会上去的。”

“小姑娘”只好说:“我是去年看到的。”

阿芳不再理他,自顾自东张张、西望望,想寻找一个更远的目标。“小姑娘”怕她又要回去,胡乱朝池塘里一指说:“我看见那片荷叶上有两颗珍珠。”

阿芳笑了:“是两颗露珠。”

“小姑娘”赶紧接着说:“下面有三节藕。”

阿芳说:“又吹牛了,藕长在水底下,你哪能看得见?”

“我看到你爷爷种的是三节。”“小姑娘”挖空心思地硬造根据。

“哈哈哈,藕都是一节节种的,没有三节一下子种下去的。”阿芳刮着脸蛋嘲笑他。

“小姑娘”嘟嘟囔囔地:“反正,我看到这节藕特别大,我看得见的。”

阿芳转过脸去:“我不跟你比这个了,我们看别的。”

“小姑娘”见她又要朝后看,连忙朝天上一指:“你看,这朵云朝哪里跑?”

阿芳抬头一望,果真,蔚蓝色的天空上,一团厚棉絮似的白云,悠悠地朝南飘去。她笑了起来:“哟,云跑得比我快!”

“云还没有孙悟空快,孙悟空一个跟斗翻到南天门。”“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信口说。

就这样,两人追着飞跑的云,过了池塘西面的一座小桥。塘水从桥下向西流去,沿着一条曲折的小河,一直流到大河、大江、大海里。

现在,“小姑娘”轻轻嘘了口气,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池塘西面的一片芦苇丛跟前,与阿芳家的楼房隔着池塘,隔着大柳树,还隔着一条小路,他不用担心阿芳会看见阿明他们了。再有,附近还有一片竹林子,必要时,他可以拉着阿芳钻进竹林里去玩。然而奇怪的是,心定下来以后,他反而有些怏怏不乐。他看着阿芳红润润的笑脸,望着她天真诚实的目光,觉得心里很亏,很虚。他想到了平时阿芳和他要好的一些小事情:他真的吃过阿芳的糖果、话梅等零食,还用过阿芳的红蜡笔,看过她的图画书。阿芳是个很大方的女孩子,她爸爸妈妈在北京工作,家里条件好,可是她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别人。现在,去偷她家的梅子,实在有点不应该。他真想把这一切都告诉阿芳,但是他又没有这样的勇气。如果他这样做了,即使钻到地缝里去,也逃不脱“鸭子”和阿明的嘲讽,而且说不定他们俩就会永远不理自己了。想到这一点,“小姑娘”又不得不硬起头皮,努力想出新的花招来,不让阿芳往回走。

他没有想到,阿芳在他没注意的时候,突然一转身,骑上了牛背。

这个胜利使得阿芳高兴极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长高了许多,眼睛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了,那青青的竹林,美丽的池塘,都闪烁着新奇的光芒向她扑来,她兴奋得大叫:“喂!‘小姑娘’!‘小姑娘’!”

但是,牛却不喜欢生疏的人骑在背上,它撒腿跑起来。“小姑娘”一见,赶紧去追;越追,牛跑得越快,等追到时,老水牛已载着阿芳绕着池塘跑了一圈,又回到了池塘北面的大柳树下了。柳树前的一条小路,正对着阿芳家的楼房。

“小姑娘”用力拉着牛绳,想叫牛掉转头去,可是牛不理会他,还是慢吞吞地朝前走。

阿芳一眼看见了家门前的那棵梅树,便从牛背上跳下来,伸手指着说:“快来比你说,我家梅树南面的那根枝子上,有几只梅子?”

“小姑娘”一听,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南面树枝上的梅子,他倒是看不清,可是躲在树上的阿明,他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呀!

“嘻嘻,你看不清楚了吗?我告诉你,那根枝上,一共有……”一句话没说完,“小姑娘”突然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双眼。

“不能看,不能看!”“小姑娘”情急地乱叫唤。

“不要赖,不要赖!”阿芳也叫起来,同时想用力掰开他的手。

“看了要变瞎子的,看了要变瞎子的!”“小姑娘”捂得更紧了。

阿芳掰不动,就悄悄地把手伸到背后去胳肢他。“小姑娘”最怕痒,一胳肢,就松了手。

阿芳跳起来,抬头正想数梅子,突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咦,那上面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她叫着,往前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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