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妈妈和娘娘(2)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7 16:10:47

“去吧,去吧!娘娘要把你……培养成才。”娘娘轻轻地、真诚地说。

一股热流从梅宝的心上流过。当她牵着娘娘的手走向田野的时候,她看到绚丽的霞光包裹着无边的大地,世界好像围绕着娘娘展开了芬芳的花瓣。小河淙淙地向前流淌,似乎也在急急忙忙地奔向那个属于娘娘的美好的地方。突然间她觉得,一切幸福都在那有着淡紫色的烟霭的朦胧的天边等待着她。只有爹爹家的三间瓦房,才是锁住她的牢笼。她要飞、飞……

娘娘从梅宝的眼睛里看到了她的心,因此决定去和孩子的妈妈好好谈一谈。她来到了梅宝家。

然而,就在娘娘和妈妈站在一起的时候,梅宝欢乐的心情突然消失了。她皱起眉头望着妈妈,第一次发现妈妈是这样苍老,这样憔悴。她心里难受极了。

她想到杨老师说,娘娘是爸爸的同学。既然是同学,那么娘娘应该和爸爸一般大才对;而爸爸,要比妈妈大好几岁,所以娘娘也该比妈妈大好几岁。可是看起来,妈妈比娘娘大好几岁还不止。虽然妈妈和娘娘都穿着黑颜色的衣服,但这两种黑颜色是多么不一样啊!妈妈的黑颜色衣服是土布的,还打着补丁,那裹在破黑布衫里的身躯又瘦又瘪,看起来好像一只晒干了的茄子。而娘娘的黑颜色衣服则是细密柔软的呢子做成的,它勾勒出娘娘身上许多起伏的好看的线条,白嫩的脖颈从衣领里露出来,美丽的脸也同样的白嫩,远远望去,真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当然,娘娘的脸上也有皱纹逝去的岁月总归要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痕迹的,可那得仔细看才能发现,因为皱纹很细小,它们浅浅地和谐地分布在眼角和额头,似乎这只是白白脸皮上的一些自然、柔和的纹路。可是妈妈的皱纹呢,又粗又深,一道一道刻在黧黑粗糙的脸上,好像是乱刀砍出来的事实上也正是这样,艰辛生活的利刃,把这个农村妇女曾经是健康红润的脸庞完全改变了。

梅宝努力回想,妈妈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般苍老了呢?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当她和爸爸、妈妈还是住在温暖的茅草屋里的时候,有一天,她蹲在池塘边的大树下玩耍,看妈妈洗衣服。那时候妈妈穿着一件白底撒红花的紧身布衫,乌黑的头发用一只鲜红的卡子别起来。那时,满池正开着红艳艳的荷花,妈妈的脸也是红通通的。有位婶婶拉着妈妈的手,左端详右端详,忽然指了指树下玩耍的小梅宝说:“梅宝她妈,要说梅宝是你最小的妹妹,也会有人信。”这一说,妈妈的脸更红了,简直比荷花还红……妈妈也是漂亮过的呀。

也许,如果爸爸不死,妈妈还会漂亮的。可是爸爸死了。唉,假如她再离开妈妈,妈妈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呢。

这个念头充塞在梅宝的心头。她为自己刚才的欢乐感到羞愧了。因此她沉默地咬紧自己的嘴唇,很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娘娘和妈妈单独在房里谈了好一会儿。她们走出房间的时候,两个人的眼圈里都是红红的。梅宝更加确定妈妈是舍不得自己走的了。

娘娘没有再提要领梅宝走的事,妈妈也没有说起。不知道为什么,梅宝觉得有点儿怅惘。好像本来该得到的一件宝贵礼物突然飞跑了一样,她更加闷闷不乐了。

如果这种怅惘始终占据在她心里的话,她倒也就算了。事实偏偏不是这样,当她把娘娘送到路上的时候,娘娘突然弯下腰,把梅宝一双冰凉粗糙的小手握在自己温暖柔软的手里,轻轻地动情地说:“你妈妈是个好人,苦命的好人……”说着,她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又说:“孩子,娘娘随时都欢迎你来。”

这一说,又把梅宝的心搅活动了。她想,娘娘还是要她去的,大概妈妈也是同意的。那么,她自己呢?她是应该去呢,还是不去?

整整一个晚上,梅宝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吃过夜饭,她悄悄打量了一下妈妈。只见妈妈和平时一样愁眉苦脸;又偷偷望了望爹爹,爹爹也像平时一样阴沉冷淡。谁也没有说什么,做完事情,各自都去睡了。

梅宝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她记起第一天来到这个新家时,也是这样地睡不着那是因为恐惧。从前,住在那个温暖的小茅屋里时,她总是和亲爱的爸爸或者妈妈睡在一头。可是突然间,妈妈再也不能来陪她了,她被孤零零地抛到了这一间堆着许多杂物的黑洞洞的房间里。老鼠在房梁上窜来窜去,吱吱的叫声吓得她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蒙着被子抽抽嗒嗒地哭了很久,才朦胧睡去。可是过了不久,又被恶梦惊醒。她“哇”地哭出声来。就在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臂抱住了她:“别怕,别怕,妈妈在这儿呢!”妈妈紧紧搂着她,眼泪打湿了她的头发。

她又记起,还有一次,自己挨了爹爹的打,没吃饭就到学校里去了。快到校门口时,她听见背后有人喊:“梅宝,梅宝!”回头一看,只见满头大汗的妈妈,正气喘吁吁地跑着追上来。妈妈把她拉到旁边的棉花地里,小心地朝四下里打量了一番,看看没有人,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她手里说:“吃吧!”梅宝打开一看,见是两块油漉漉的鸡蛋糕。这是爹爹买给小弟弟而严禁任何人动用的点心,可是妈妈竟偷偷地拿来给她了……

梅宝真不敢想像,如果没有妈妈,她还能不能活到现在。可是,她现在竟要离开妈妈远走了。

唉,她到底该不该走呢?

忽然她很想知道妈妈的态度。她转过脸去,看到妈妈的房里隐隐约约地有灯光射出来,似乎还有响动声,就悄悄穿起衣服,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其实,在梅宝睡不着的时候,妈妈也在黑暗中睁着眼。娘娘这个陌生女人的出现,好像一束奇异的亮光,突然照进了她过去和现在的长长的生活隧道,叫她一下子简直分辨不清,自己的感情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伤心。

这个淳朴的农村妇女,从遥远的孩提时代起就是温柔顺从的。她嫁给梅宝的爸爸,是因为父母看中了他自从他迫不得已在那偏僻的山乡落户以后,她的不识字的双亲始终把他当作一个忠厚、老实、不幸流落他乡的手艺人,而一个既老实又有手艺的人是会被公认为女孩子最好的靠山的,因此他们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了他。

她和他结婚六年,也整整过了六年宁静和平的日子。应该说,他是体贴她、关心她的。他从来没有跟她吵过架,红过脸,更不用说像一般粗鲁的农民那样打老婆了。可是她总觉得生活里缺了点什么,她和他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因为她发现他并不快活,常常一个人站在窗口,默默地望着天上的云彩发呆。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又不说。而且他对她也太客气。有时候,她明明办了一件很蠢的事,她自己都恨得要命,他却不责怪她一句,最多只是宽容地笑笑。在这种时候,她情愿他把自己骂一顿,甚至打几下,然后再流着泪抱在一起……后来有了梅宝,他发呆的次数少了一些,心情似乎也好多了他是深深疼爱这个孩子的,这是很明显的事。但是他仍然是不快活的。他心中的愁结并没有解开,更没有消散,而只是暂时被挤到一个角落里去了。她常常在一觉醒来时,听到他深沉的、痛苦的叹息声……最后他死了。她觉得他不是病死的,而是愁死的,虽然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心底的痛苦对她说过一个字。

直到她听从媒人的花言巧语,嫁到了这儿,和这个自私、凶狠的男人生活了一段之后,她才一天比一天更强烈地思念起死去的丈夫来。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想到他的种种好处,她后悔当初没有更好地待他,没有能解除他心中的郁闷。她想如果她能使他快活一些的话,也许他就不会死得这么早了。可是,究竟为什么她不能使他快活呢?

现在,一切谜都解开了。她默默地叫着死去的丈夫的名字,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同情,对他的怜悯。她想她已经失去了他,再也不能失去他留下的惟一的女儿了。她要像抱窝的老母鸡那样,永远把孩子搂在自己的怀里,亲她爱她,不让她离开自己一步。可是再一想,自己的翅膀是软弱的,她并不能像真正的老母鸡那样保护幼弱的鸡雏,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在这里受罪与其这样,为什么不让孩子跟着“娘娘”去呢?

本来,在梅宝的爸爸死后,还有别人也来提过亲,可是她嫌人家前头老婆也留下了孩子,怕自己带孩子过去吃亏,因此没有答应。这样才远离家乡,嫁给了现在的男人一个四十多岁的真正的光棍汉。谁知……唉,仍把可怜的小梅宝带进了火坑。

说起来也奇怪,她虽然和这个陌生的女人第一次相见,可总觉得她面善,特别是“娘娘”那白瓷一样的皮肤,纤细的眉毛和丰腴的身材,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当然事实上这是没有的事,她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进过城。不过她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她小时候家里供着的一尊观世音菩萨的像,就是这个样子的。虽然与真正的观音相比,“娘娘”的眼睛还嫌大了一点,嘴巴又阔了一些,但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慈悲的神气,嘴巴里吐出来的暖心话儿,正是她心目中的观世音菩萨啊!

恍惚间她又想,也许是死去的丈夫在天有灵,托付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来帮助女儿了。唉,“娘娘”啊“娘娘”,你要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就让小梅宝跟了你……去吧!可怜的孩子,不爱吃,不爱穿,只想读点书,读点书啊!老师夸奖,左邻右舍夸奖,都说这孩子有出息只要有一天真出息了,做母亲的,还有什么痛苦不能忍受呢!

为了女儿的前途,优柔寡断的梅宝娘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可是她依然睡不着,她想到女儿要走了,总不能穿得这么破破烂烂地出去。这一回,无论如何,哪怕和男人拼命也得给孩子做一身新衣服。至少,也得先做两双鞋。想到这儿,她悄悄起了床,扭亮电灯,拿一张报纸挡住了光,然后打开了一个旧包袱,从里面挑出了一些碎布片,准备垫几双鞋底。

她的动作很轻,可还是惊醒了睡在床上的丈夫。他翻了个身,转过脸来气呼呼地问:“喂,半夜三更的,发什么神经病?”

“孩子要走了,我给她做双鞋,白天也没工夫。”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异乎寻常地镇定。不过她并不知道这时梅宝正站在外面,耳朵紧贴着门缝,一字一句地听着她的话呢。

“什么?要走?跟那个白面妖精进城去吗?”男人呼地坐了起来。

梅宝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爹爹不同意?

梅宝没有猜错,爹爹是不同意她走。因为假如她走了,就没有人替他割草喂兔子了。她年纪虽小,一双小手却已经为他挣了很多钱了,而他在她身上的开支则几乎等于零。他不让她读书就是想把她留在家里,专门给他养兔子、喂猪,替他挣钱的。现在,那一棚兔子整整三十只,光是兔毛一个月就得剪两次,而这一切全靠小梅宝一个人在管,他怎么能放她走呢?

“你不要瞎说八道,人家是有知识的。”妈妈很明显地在为“娘娘”辩护,“我愿意梅宝跟她去。这是孩子的前程。”

“好呀,癞蛤蟆吃天鹅肉,想得倒美。”他鼻子里哼了一声。

妈妈不理他,低着头铰鞋样。她的决心已下,不像平时那么怕他了。他觉得奇怪,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咬咬牙说:“行,要走也行,小货色到这里来了一共六年零四个月,你把饭钱交出来,我就让她走。”

妈妈见他这么无赖,一下子气得直发抖,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吐出了一句话:“钱!钱!你这么钻在钱眼里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嘿嘿,现在办什么都要钱,没钱能行吗?”他向老婆横了一眼,清清嗓子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连西天的佛都能请来呢!哼,付不出饭钱就别想走,要走,我连你也一起赶出去!”

说完,他重重地在床沿上拍了一下,大概以为梅宝妈已被他吓倒了,就舒舒服服地把头靠到了枕头上。

但是他想错了,一向软弱顺从的女人这时气愤到了极点。她颤动着举起了一只正拿着剪刀的手,指着丈夫说:“你、你太没良心了……你和钱去过日子吧,我们娘俩单过!房子、家具都给你,等你死了带到棺材里去。我算白给你做了这些年,工钱就给孩子抵饭钱。以后哪怕……哪怕讨饭也跑过你这一家!”

说完,她扔下剪刀,转身走到门口,一拉门,冲了出去。

“妈妈!”梅宝一头扑在母亲的怀里。

“我的囡,我苦命的心肝!”妈妈连连亲吻着梅宝黄瘦的小脸,眼泪无声地落下来。梅宝伸出小手,替妈妈拭去脸上的泪痕,但是自己的泪水却又一串串地滚落下来。

“孩子,妈妈虽然舍不得你,可是为了你的前途,妈妈一定替你争,哪怕讨饭,妈妈也要让你去。”望着泪眼朦胧的女儿的脸,母亲坚定地一字一句地说。

“哇”地一下,梅宝哭出声来:“不,妈妈,不!我哪儿也不去,我讨饭也跟着你,我会养兔子,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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