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妈妈和娘娘(1)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7 16:10:18

那位娘娘走了……

那个穿着黑色呢子衣服的端庄好看的身影,在梅宝的视野里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暮霭朦胧中的竹林后面,再也望不见了。

好像是在做梦呢。

真的,那考究的黑呢子外套,套在里面的银灰色绒线衣其实是羊毛衫,使这位陌生的娘娘显得多么高贵、优雅;当然,也许是娘娘本身的高雅风度,使这身衣服显出不同一般的样子来。反正不管怎么说,娘娘的微笑和谈吐,娘娘的衣着和举止,还有那从娘娘的头发和衣领里散发出来的一股淡淡的馨香表明,娘娘和梅宝,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也可以说,娘娘是从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上来的人。可是忽然间,这遥远的世界一下子变得近了,而且即将成为属于梅宝自己的世界了。这怎能不叫她觉得是在做梦呢?

昨天晚上,杨老师把她叫到了自己的宿舍里,用一种激动、兴奋的目光反反复复地打量着她,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黄头发的瘦弱学生似的。梅宝被她看得奇怪起来,不由得怯怯地叫了声:“杨老师!”

“哦,梅宝!”杨老师拉起了她的一双手,“来,老师替你剪剪指甲。”

梅宝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可是她立刻不好意思地缩回了双手。是的,她这一双粗糙的小手,已经担负过多少沉重的农活和家务,怎么还能娇惯得让老师来剪指甲呢?

杨老师也不勉强,只是轻轻地抚摩着她那细细的枯黄的头发,说:“明天,有一位娘娘要来看望你。”

“娘娘?”梅宝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望着杨老师。这里的叫法,娘娘就是姑妈,可是她从来不曾听说过自己还有一位姑妈呀。

杨老师笑了:“是老师的娘娘。”

“啊,老师的……娘娘?”梅宝吃惊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心里顿时涌出无数个问题:老师的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老师的娘娘怎么会晓得我梅宝呢?老师的娘娘又为什么来看望自己呢……可是,梅宝不像别的一些天真的孩子那样会立即叽叽呱呱地提出自己的疑问来。她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轻轻地、迟疑地问:“老师的娘娘……那么我,我明天见了她该怎么称呼呢?”

杨老师已经准备好回答梅宝的各种疑问了,却没有想到,这个懂事的孩子只是提出了这样一个直接而必不可少的问题。但她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爽快地笑道:“你也喊她娘娘好了。”

梅宝不解地望着杨老师,那目光似乎在说:“老师的娘娘,我怎么好叫娘娘呢?”她觉得应该有更尊重的称呼,可她想不出来。

杨老师大概理解了她的意思,笑眯眯地说:“我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她是工艺美术学院的一名教授……”

这样的解释并没有叫梅宝定心,反而把她吓了一跳:“啊,教授?”她记起有一次阿芳借给她看的图画书上的教授的模样:白发苍苍的老人,头顶中间是秃的,戴着眼镜,还拄着拐杖……

“不用害怕,教授也是人,跟任何别的大人一样的人。”杨老师安慰地把双手放在梅宝瑟缩的小肩膀上,自言自语般地接着说道,“一个很好的人,善良的、不幸的、古怪的人……”

梅宝抬起头来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老师。她很想知道,为什么老师说“不幸的”和“古怪的”?是指老师的娘娘那个教授吗?可是老师并没有说下去,却说出了一个使梅宝更加目瞪口呆的事实:“我娘娘,和你爸爸是大学时代最要好的同学。”

梅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怎么也不能想像她死去的爸爸曾经是个大学生,而且,还同一位后来当了教授的同学最要好。她从来没听爸爸讲过一点关于学校的事儿,甚至也没有看见爸爸读过一本书或者写过一个字,而所有的大学生,都是会读书写字的呀。再有,所有当过大学生的人,都住在城市的高高的楼房里,每天坐着车上班去,而她爸爸却住在乡下的茅草房里,每天挑着担子去卖泥人,这又是为什么呢?

杨老师很懂得她的学生这时的心情,作为老师,她很愿把一切疑问都向学生解释清楚。可是,生活中有些复杂的情况,不是一下子就能讲得清楚的呀。而且即使讲清楚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也是难以理解的。因此,她沉吟了片刻,才慢慢说道:“还是先从我娘娘讲起吧。我小时候,几乎就是跟着娘娘长大的。亲友们都说,娘娘比妈妈更加疼爱我些。的确,娘娘又温柔,又善良,特别喜欢孩子。她常常带我到她的学院里去,带我看各种各样的雕塑展览,似乎要培养我继承她的事业,可惜,这一切都落空了……”

说到这儿,杨老师不由得微微一笑:“因为我喜欢教育事业,我不顾全家的反对投考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了这里。”

梅宝也感动地笑了:“老师,你真好。”

杨老师把头摇了摇:“奇怪的是我娘娘一直不肯结婚,像她这么聪明美丽,又有才华的女子不肯结婚,不能不遭到大家的议论,为此就有人说她怪。可她对别人的议论全不理睬,最多只是淡淡地一笑说:‘哦,很多献身事业的人都牺牲了个人家庭生活的幸福呢。’

“我很相信她的话,因为她常常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不是画就是刻换了我,连一个钟头也呆不下去的。

“可是就在前几天,当我把你的小泥鸭子送到少年宫去展览的时候,被她看见了。她对我说了一件事。

“她说,这几只小泥鸭子使她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她大学时代最要好的同学当然,也是全系最优秀的学生。因为我娘娘的成绩也是拔尖的,而成绩拔尖的男生和女生往往很谈得来。在那个年代就是这样的。有位老教授,唔,老教授当然喜欢优秀学生,所以就非常器重他们俩。他希望他们能成为他的研究生,他将把自己的学问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可是,就在快毕业的时候,出了一桩……唔,出了一桩意外的事件。这使得我娘娘最要好的那个男同学不能再考研究生了,甚至连毕业分配工作的资格也被取消了。就这样,他默默地走了。在临走的时候,他没有把地址告诉我娘娘,也没有告诉任何别的同学。我娘娘到处打听,找不到他的下落;写了许多信,都被邮局退回来了。我娘娘的心受了伤,所以她再也没有结婚。

“我第一次听娘娘讲她自己。我很难过,也很惊异,因为娘娘一看到这小泥鸭子,就非常固执地认为,她已经找到了她等待多年的老同学的线索。果然,当我把你和你爸爸的情况详细告诉她以后,就完全证明了娘娘的猜测是正确的。她那不明下落的老同学正是你爸爸。

“现在,娘娘决定明天就来看你,因为她对你的处境非常同情。如果你愿意的话,她想把你接到她身边去,在她那儿读书,生活。我说过,她很喜欢孩子,很善良,你完全不必害怕。当然,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得和你妈妈、你现在的爹爹商量。老师告诉你,让你思想上先有个准备。好,今天就谈到这儿,天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要不你妈妈又该着急了。”

梅宝带着满肚皮的问号离开了杨老师,但是不管怎么说,直到今天上午她见到娘娘之前,总还觉得,杨老师所说的一切,是一个陌生、遥远、和她不相干的故事。

但是现在她不能这样想了。她必须像一个大人那样,对自己的前途作出果断的决定。虽然就她的年龄来说,这未免显得过早了一点。

说真的,她很喜欢娘娘。上午,当她在杨老师的办公室里第一眼见到娘娘的时候,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娘娘是这样的年轻、漂亮,简直和杨老师一样的漂亮,根本不是她想像中的教授的模样。她低下头去不敢看娘娘,心里却痴痴地想,她就是当年爸爸最要好的同学吗?杨老师说的“意外的事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也许,要是没有这“意外的事件”,那么爸爸就不会离开娘娘了;要是爸爸不离开娘娘,那么娘娘大概就和爸爸结婚了;要是娘娘和爸爸结婚了,那么我……我在哪里呢?

梅宝眨了一下眼睛,觉得这个问题很滑稽,但是仍然忍不住地循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她想如果爸爸和娘娘结婚了,她不是就生活在他们中间了吗?当然,爸爸仍是爸爸,可是娘娘呢?这么美丽高贵的娘娘,不就变成“妈妈”了吗……啊,妈妈!我的天呀,世界上的事情有多么奇特和难以想像啊。

但是事实上,这并不奇特也不难想像。一朵生在荒郊野外的蔷薇花,如果把它栽到幽美雅致的花园里,开始时人们会觉得不协调。但是,如果它已经栽在那儿了,那么,人们依旧会称赞它很美,甚至说它那娇艳的颜色本来就该属于这个花园。相反,假如本来是一株高贵的玫瑰花,当它被无情的风暴抓起,随意飘落到贫瘠冷僻的土地上时,它也会扎下根去,一代代地繁衍生长,开出人们认为并不美丽的野花来。梅宝的爸爸这个曾经有希望在艺术的宫殿里登上辉煌宝座的年轻人,不就是被那个时代掀起的风暴,一下子吹到了荒凉的山沟,在茅草的屋顶下忧郁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的吗?

可是,梅宝呢?

是的,梅宝,这个天资聪颖的小姑娘,未成名的艺术家留下的惟一稚嫩的后代,有谁能预料,将来,那蕴藏在她身心内部的美丽色彩,会像阳光下含苞的花朵一样,显示出它灿烂夺目的光华,还是未经开放就枯萎失色了呢?

这实在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即使当了教授的娘娘,恐怕也没有本事回答。因为娘娘自己现在的一切,也不是她所曾经希望的啊!不过娘娘仍然可以算是一个少见的坚强女人。她没有在痛苦中消沉。她已经挣扎过来了。她的一生都在艰难地追求。虽然这一切是小小的梅宝现在还不能理解的。

娘娘向梅宝俯下身子,伸手理了理孩子额前的散发。这一理,梅宝那酷似已故的爸爸的脸盘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于是记忆中的一些鲜明的图画跳出来了。她感到非常悲哀,同时她的善良的心里更多地涌出了对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的深深爱怜。她一把把孩子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梅宝并不习惯于这样的爱抚,可是她隐隐地觉得,娘娘是爱她的。娘娘那双跟杨老师极相像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杨老师所没有的忧郁的光芒。这种忧郁的光芒使得娘娘的整个面容变得更加温柔和亲切。她终于敢抬起头来,大胆注视娘娘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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