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采颜色

作者:竹林    更新时间:2013-08-07 16:08:51

一群漂亮的、深黄色夹着黑条纹的野蜜蜂,在苦楝树淡紫色的花丛中飞来飞去,快得像一条条移动的线;而那花瓣中央的淡黄娇弱的花蕊,就好像是些引线的针,似乎当它们把线收紧的时候,就把蜜蜂牵引过来了。于是野蜂钻到花蕊里贪婪地吮吸着;花朵轻微地、幸福而满足地颤动着;南风轻拂,阳光浮动,绿叶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阿明望着这一切,心里也像有只蜜蜂在痒酥酥地爬动。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苦楝树花和别的花一样,也是清香甜蜜的。但是,为什么一样的四月天气,这儿的楝树开花了,而梅宝家后的那棵小楝树才刚刚含苞呢?

“因为这几棵树是长在田野里的,”他想,“田野望不到边,没有阴影和竹篱笆,它们生活得很愉快,所以就先开花了。唉,可怜的小楝树,如果能像一个小孩子那样生出两只会跑的脚来,也到田野里来晒晒太阳,多么好啊!”

他马上觉得这是些荒唐可笑的念头。但又奇怪为什么可笑。既然所有的马、牛、驴、猪、羊……都是长着腿可以跑来跑去的,为什么树就不可以有腿呢?

他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心想也许“海字”上不,它叫《辞海》,是“小姑娘”记错了会有的。他们在杨老师那儿找到了《辞海》。刚才“小姑娘”不是在那上面查到了关于兔子的习性吗?那才是一本像真正的海一样伟大和了不起的书啊!遗憾的是他不认识这上面的许多字。可是“小姑娘”和阿芳都说,这些字大都是老师教过的,因此他们能把查到的条目结结巴巴地念一遍,而他却不能。当然这是很丢面子的事,可是没有办法。

“阿明,阿明快点过来呀!”远处传来“鸭子”的喊叫。他抬头一望,割草的伙伴们已经朝学校南面那一大片油菜地跑去了。他伸伸舌头,撇下了令他心痒的蜜蜂和叫他想入非非的楝树花,一蹦一跳地沿着一条笔直的渠道朝前跑去。

天气真好。一小朵一小朵的白云彩,像秋天里盛开的棉桃,从头顶上缓缓地飘过来。渠水在脚下淙淙地流淌,那声音似乎是一种悦耳的音乐。一路上,榆树、杨树、樟树、柞树、香椿树、合欢树,成丛的野刺槐和杞柳,年轻的弯弯的垂柳和古老的枫树,全都在太阳底下舒展着它们绿色的枝条。奇妙的是,如果你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所有的绿都是不相同的,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明,有的暗;有的嫩,有的老;有的绿得发翠,有的绿得发青,有的绿得发乌,甚至有的绿中泛黄,有的绿中泛红……如果不是惦记着可爱的长毛兔现在还饿着肚子,他会在这儿游逛到天黑,没有目的地钻来钻去,比较这些千变万化的绿颜色。

他很快追上了大家。这时,“鸭子”、阿芳和“小姑娘”正围着梅宝,用心地听她讲什么草兔子爱吃,什么草兔子不爱吃。梅宝说,她家也养过长毛兔,不过不是外国种的。长毛兔和任何别的兔子一样,青草是它们最喜爱的一种食物,只是,长毛兔还得给它喂些精料,像麦麸、谷糠什么的,这是为了让长毛兔长得更胖。

“鸭子”听了很高兴,马上叫起来说:“哈哈,我爸爸的饲养场里,麦麸、谷糠可多啦,我们去……去拿一点来不就行啦!”

阿芳向他瞪了一眼,说:“‘鸭子’,你闲话讲清楚点!”

“鸭子”望着她,奇怪地说:“咦,你耳朵聋啦?我说到饲养场去拿点麦麸呀。”

阿芳见他这样不开窍,“噗哧”笑出声来:“集体的东西,可以随便拿的吗?”

梅宝很难过地低下头去说:“本来应该到我家里去拿一点的,我家有很多谷糠和麸皮,小兔子吃不了多少的。可是……”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叫人听了,心里酸酸的。“鸭子”很同情她,连忙挥挥手说:“哪里用得着到你家去拿!”一边说,一边搔搔头皮,小眼睛一眨巴,就理直气壮地冲着阿芳:“我们也是集体呀唔,难道我们不是集体吗?”

阿芳一下子愣住了,望望“小姑娘”。“小姑娘”也想不出可以对答的话来。这时正好阿明跑过来,他觉得他们的谈话很可笑,就在一旁插嘴说:“真笨!我们可以多割些草,到饲养场去换点谷糠和麦麸嘛。”

这倒是个不坏的主意,大家都赞成,立刻分头在田埂上拔起草来。

田埂上的草不多,可田埂旁边的油菜花真美那些金黄色的花朵,不是像任何别的花儿那样团团簇簇地开放,或者疏疏落落地在暗中吐着淡淡的幽香,而是密密层层,一直铺展到田野的尽头,因此令人感到充满空间的是金黄,吻着人们眼目的是金黄,散发着强烈的芬芳气息的也是金黄。美丽的金黄色笼罩了天和地。这些金黄的色泽在同样金灿灿和暖融融的太阳光里,显得那么娇艳,那么光彩夺目。这使得人们几乎忘记了除此以外,世界上还存在任何别的更加好看的颜色。

“蜜蜂,蜜蜂!”忽然,“小姑娘”高兴地叫起来。大家抬头一望:真的,无数金色的蜜蜂在金黄色的花海上嗡嗡飞舞。啊,金黄流出了声音,这声音是美妙的,有生命的,它充满着欢欣的旋律。孩子们陶醉了。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姑娘”连声嚷嚷着要捉蜜蜂。“鸭子”拍拍胸脯,夸下了海口:“我去!”

他笨拙地拨开花丛,弯下腰朝里钻去,弄得花朵乱颤,花粉扑簌簌地落了他一头一脸。阿芳急得直跺脚:“当心,当心碰坏了油菜!”可是,眼前哪里还有“鸭子”的影子?

阿明在一旁望着,不由得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衣服口袋里的蜜蜂竹管,心里也痒起来了。他知道“鸭子”是胡闹,只有他才能真的捉到蜜蜂;但是他用力克制了自己的欲望,因为他现在是饲养小组的组长,他必须带领大家给小兔子割草。

过了好一会儿,“鸭子”终于从油菜田里出来了。这个笨家伙,除了沾满一头黄黄的花粉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捉到。不过他倒并没有空着双手,他采了满满的一大捧油菜叶子这是油菜的老叶。但是他认为这可以喂兔子,像献宝一样地拿给这个看,拿给那个看。每个人割的草都还没盖满筐底,这么一大堆绿油油的叶子倒是有点令人羡慕。可是“小姑娘”却提醒他说:“你捉的蜜蜂呢?”

“蜜蜂?哦,蜜蜂?”“鸭子”搔搔头皮,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大家笑起来了。梅宝抓起一把叶子仔细看了看,就随手丢掉了。

“这不能吃,”她说,“太老了。”

没有谁能反驳这权威性的意见。“鸭子”乖乖地把所有的老叶扔在田拐里。梅宝建议大家朝北去,学校的北边有一大片麦田,麦田里草多,而且嫩。

孩子们都说好。不过离开这个香艳、美好的地方,确实有点儿可惜。他们沿着阿明来时的那条田埂,慢慢往回走着。阿芳和“小姑娘”落在了最后头。他们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阿芳有各种各样的花衣服,可就是没有黄颜色的衣服。她没想到黄颜色会有这么美。也许,把全世界所有商店里的黄颜色收集起来,也涂抹不出如此鲜美的一片金黄吧!

当他们一路朝前走去的时候,春天,又向他们显示出完全新奇的另一种娇美的色彩来。

路径紧贴着清澈流淌的渠水向前延伸。在道路两侧微斜的坡面上,因为春水的浸润,嫩草的丛生,已经完全被染成了绿色。微黄色的马兰豆花,红色的小喇叭花,紫颜色的紫罗兰花和浅红、嫩白的野豌豆花,鲜艳欲滴的蛇枕头花,雪一样的野萝卜花……在绿草丛中到处盛开。这条路就像一条翠绿色的、缀满各种精致素雅的小花朵的美丽饰带,轻盈地隔开了两边的田野。

他们走得很慢,这样就可以不时地在路上拔一些草。这时他们又看见了那些树那些远远近近、深深浅浅,阿明跑来时所望见的千姿百态的树木。它们在洒满阳光的地面上筛下许多镶着金色花边的图案当然这些图案只有走近的时候才能看到;如果远远望去的话,这只是一些浓淡不一的阴影。光和影却互相依偎着,仿佛是一对最要好的朋友,整个世界都沐浴在阳光下。

阳光是温暖的、柔和的,同时又有点儿迷迷茫茫。春天的空气是这样湿润,即使在天晴的时候,所有生长着庄稼和其他有绿色生命的地方,也会蒸发出一缕缕非常轻柔的水汽。所有这些水气在空中飘忽着,聚集着,在田野的上空形成一团团淡紫色的雾霭。而阳光透过这层雾霭照射下来,仿佛光线本身也被过滤了一遍似的,在原先金黄的色彩中增添了一派淡淡的紫意,田野因此而显得烟气迷茫。在这样的时候,走在路上,周围金黄的油菜地、青乌的麦田和那在微风中摇曳的碧绿的蚕豆,开紫花的苜蓿,还有那远远可望见的小桥和小桥后面洁白的梨园,土黄色的牛棚……全都在美丽迷茫的紫霭中闪亮,看起来既朦胧又明媚,像是想像中的仙女居住的地方,而事实上这儿也确实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大花园。

他们来到了麦田,也就是平时梅宝经常割草的地方。可怜的梅宝一向只顾寻找田埂深处的鹅豆豆、麦蜘蛛、面条草……从来不曾在田野间轻松地、无忧无虑地游逛过一番。可是她的这些伙伴却不是这样,即使是割草也要先玩够了,或者是边割边玩;而割草只是游玩的另一个好方式。尤其是阿芳,在油菜地里,她认为黄颜色最美,可现在又为小麦的绿颜色发出震惊的赞叹了。梅宝受到同学们的感染,也不能不睁大好奇的眼睛,重新兴奋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真是的,如果把田野比作花园的话,这儿可就是花园里的一片荷叶。那样的绿呀,怎么来形容呢?仿佛是很多很多的水,聚拢到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潭里,因此绿得发乌,绿得叫人心里要流出汁液来。当微风吹起的时候,一道轻微的波痕泛起,迅速地从麦田的这头传到另一头,好像闪电一样快。这时也有一种突发的愉快像闪电般地深深攫住了孩子们的心。他们跑到一棵高大的老榆树下,幽暗而清凉的树阴像水一样盖过他们的身体。

“小姑娘”不识草,梅宝就蹲在地上,一样一样地教他,同时又关照大家说,现在麦子硬梗了,走到田埂上去割草时得小心点儿,不要碰坏了麦子,特别是对于莽撞的“鸭子”,她吩咐他就留在外面的大树下割点,自己则带了阿芳、阿明和“小姑娘”等顺着田埂钻进了麦田深处。

“鸭子”很不满意梅宝的命令,可是没有办法,因为现在连阿明也听从梅宝的指挥。不过他并没有懊丧多久,这一行人很快就钻出来了。原来机敏的梅宝闻到草上有农药味,这块麦田刚刚打过药水,因此他们不得不又离开这儿,再往北来到了蚕豆地。

圆圆的蚕豆叶在微风中摇曳,一派可爱的青绿色,浅浅的、新鲜的;许多红边黑心的小花儿在叶间瞪着眼,精神焕发的样子。这使得大家想起小兔子的眼睛。阿明埋头在两面的田埂上拔了不少野豌豆,梅宝扯了一些鹅豆豆。这些浅绿色的野草,鲜嫩多汁,是兔子最爱吃的。“鸭子”挖了不少铜钱草,它们在田埂上长得最茂盛,叶子像一串串真的铜钱。阿芳和“小姑娘”掘了些马兰豆和野荠菜,这是他们认识的两种草,也是他们认为最好的两种野菜。因为马兰豆用麻油拌起来很好吃,而野荠菜炒肉丝更是鲜美无比这么好吃的东西兔子也一定喜欢。

他们边割边移动着地方,渐渐地挪到了和蚕豆地相连的苜蓿地旁边。“鸭子”正累得腰酸胳膊疼,一抬头,便欢呼着跳起来:“哈,这么多苜蓿呀,不用我们割草啦!”喊着,他就张开胳膊朝里跑去。因为他记得爸爸常常割苜蓿喂猪,而对于兔子来说,只要在这么一大片的苜蓿中,稍微扯几把好像在一头强壮的牛身上拔两根汗毛一样就够吃的啦!

不料阿芳把“鸭子”一把拖住了:“不许去,不许去!”

“鸭子”以为阿芳又要教训他了,扭过头来,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

但是阿芳并没有像刚才那样说他,也许是忘掉了,也许是顾不上。她非常兴奋,两颊比平时更红,睫毛不住地闪动着,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里面有两点细细的小花朵在跳动着。

“你们看,你们看,这真是漂亮啊!”她喃喃地说。

的确,油菜花只是单一的黄,小麦地只是单一的绿,而苜蓿地呢,仿佛从天上落下了无数的星星不,要比星星灿烂美丽得多。那密密层层的星星般的花儿是红的,黄的,紫的,粉色的,就像是被雨后的彩虹染过了一样绚丽。整个苜蓿地,远远望去就像一块鲜艳的绿底子上撒花的大地毯,这地毯甚至还有花边呢周围的野苜蓿开遍一圈白花。不过,当你站在它跟前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样的比喻是多么的不确切。许多野红花不是红的而是绛紫色的,高高地从茂密的苜蓿丛中探出脑袋,仿佛是一支支燃烧的蜡烛。它们使得整个大地毯更加生动和充满了生气,更加丰厚和具有立体感。

过了好一会儿,阿芳才记起自己的任务,她一边蹲下去拔草,一边对“鸭子”说:“我们就在这里拔点好了,不要下去,你看那么漂亮的颜色,割掉了怎么舍得呢?”

“鸭子”笑起来:“嘻嘻,舍不得?过几天全部割光沤烂做肥料啦!”

阿芳想,是呀,过几天是要沤烂做肥料了。再过些日子,不但苜蓿没有了,连油菜、小麦通通都要割掉了;甚至田野里一切漂亮的花,鲜艳的色彩都会凋谢、褪色……春天会过去的。

想到这里,她觉得懊丧。她希望能把所有这些颜色都留下来,把整个春天也留住,但这又怎么做得到呢?她并不能叫时间停住不动,也无法把这些颜色带回家去。她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拍手笑起来:“我要画,我要画!我叫我爸爸买颜料,把这些颜色都画下来,它们就可以一直留下来啦!”

“可是,等你爸爸买来颜料,这些颜色已经没有啦!”阿明提醒她说,“那时你照什么样子画呢?”

阿明的话简直比“鸭子”说的还令人扫兴。他完全败坏了阿芳的兴致。爸爸在老远的外地工作,真等爸爸把颜料寄来,田野里的苜蓿确实早就成了肥料了。

“小姑娘”见阿芳不高兴,就安慰她说:“我写信去叫我妈妈买,肯定比你爸爸买得快。”

阿明笑起来:“你们真笨,颜色还要花钱买吗?自己做好了。”

“自己做颜料?你……你会吗?”阿芳有些怀疑地问,但是她的眼睛里已经闪出了兴奋的光彩。

“当然会啦!”阿明得意地点了一下头,“你们没见我家灶头上画的那只聚宝盆吗?那红的、绿的颜色都是我做的呀。”

阿芳想起了阿明家灶头上的图案。那聚宝盆上画着的是棵绿色的万年青,中间还垂着一串鲜红的果子,非常好看。想不到竟是阿明自己做出来的颜色,她一下子对阿明敬佩起来,自己也高兴起来,连忙缠着阿明问怎么做。其实阿明稍微吹了一点牛,因为那颜料虽然是做的,但并不是他做的,而是砌灶的老师傅做的。不过在老师傅做颜料的时候,他帮着采过许多叶子。因此对于做颜料的过程是知道得很清楚的。见阿芳盯着问,他就大模大样地说:“我来教你。喏,假如你要绿颜色,你就用蚕豆叶放在石臼里捣碎了,然后再加点胶水……”

“那么,别的颜色呢?”阿芳性急地问。

“当然,别的颜色也一样啦!”阿明得意地自作聪明地回答,“你想要什么颜色,你就去采什么颜色的花或叶,田野里这许多各种各样的花草,难道还不比你买的强!”

“真好,我们去采颜色吧!”阿芳高声喊叫起来。

“阿芳,明天的手工课还要交手工作业呢,”细心的“小姑娘”忽然想起来说,“我们不如把采来的颜色给梅宝涂小泥人,就算手工作业好了。”

这是个好主意。阿芳同意,梅宝也同意。可是正要走的时候,阿明却站着不动,还把高高兴兴地准备往前跑的“鸭子”轻轻一拽:“你到哪儿去呀!”

“不是去采颜色吗?”“鸭子”奇怪地问。

“我们不去。”阿明压低嗓门小声地说,“他们是要交作业的,可我们拿什么交呀!”

“你们也想交作业啦!”阿芳在一旁听了暗暗好笑,不过这次她忍住了没有笑出来。因为阿明想到要交作业是他的进步。她不能笑话同学的进步。她把梅宝拉在一边悄悄嘀咕了一阵,然后转过脸来对阿明说:“梅宝讲的,明天的手工作业,算我们几个人一起做的。”

阿明笑着跑开去:“采颜色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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