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想不到的是,这第二次“谈话”,倒是宋琛主动约的仲熙,以一个简慢的方式:快到十一点,才打个电话,问是否有空中午在民乐团附近的茶馆见面。
仲熙自然是答应了,同时又觉得失落——这种仓促的约见,说明自己在她心目中完全没有一点份量。唉,她将永不会知道,自己竟会那么在意她。
宋琛仍是一身不起眼的灰绿色衣裳,但她五官鲜明,反而另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没有常见的寒暄与矜持,宋琛自作主张要了两份简餐。她显然是有话要说。
仲熙随身带上了“五个一”人才申报表及伴宴节目单,像是两份指向同一标的的合同似的,只觉得放在口袋里十分碍事——其实,真正碍事的是他自己的身份与心理感觉,他暗自慨叹:要是这会儿,能以另一种身份、另一种心境,与这个引人遐思的女子这样临窗静坐,随便聊聊他最喜欢的敦煌古曲,会多么好……
令他略感安慰的是,宋琛的确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比如下面的开头,就像一篇文章的引子,顿时让仲熙感到和风扑面,心境为之跃然。
“其实,你到我们团之前,我就听过你一曲《苏武》。”
仲熙一听连忙摆手,差不多要脸红了,他知道宋琛有个舅舅专司扬琴,自己跟那老人家是根本没法比的,而且,他回忆,那支曲子,当众敲得很少,可能是某次同学会上的即席之奏,完全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晓得她当时正在座下。
宋琛等他说完一堆表示惭愧和谦虚的话,忍不住笑了:“咦,我刚才只说听过,并没有夸你敲得好啊。”
见仲熙更加不安,宋琛连忙往下继续:“不过,你敲得很有风韵。我舅舅常说,扬琴这个器,一般人都以为,关键是在节奏快慢、点子的切分,对准确性的技术要求高过其它器乐。其实,真正的妙处倒恰在准与不准之间,其快与慢,要与曲子的意境相贴——欢腾畅快处,奏者一味求精准,反显得蠢相;滞重沉郁处,就算慢上八分之一拍,也是好的。这是我舅舅的歪歪理……而你那天敲的《苏武》,手一听就生,还有几处错音,但好就好在,如同水墨画的写意,里面的意思你‘写’到了,复古拟古,曲风纯正。所以,我当时回去还跟舅舅说,今天倒看到一个懂得民乐的。”
仲熙被夸得有些醺然,内心十分高兴,因为刚才性急多话,这回索性只以一笑回应。
“所以,不用你多说,我也能理解,你到了团里,带着他们一起折腾,弄些钱、弄些市场、弄些影响,也是为了救民乐于濒亡。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子下去,是背道而驰,对民乐的伤害多于补救,反会使之愈发的低廉轻贱……”
“愿闻其详。”仲熙想,这顿便饭,宋琛是要给他洗脑了。
“也没什么详。”宋琛却又把另外九十九句给咽下去了。吃了一会儿菜,她摸摸左手几个指肚上的老茧,也不看仲熙,像是自言自语。“从小到大,没有游戏,没有电视,没有伙伴,永远都是一天六个小时地练,除了年初一与生日可以放假半天。这么些年,只与琵琶守在一处,虽是小了点,但心反而大了。许多事情,比如打扮、吃喝、金钱,于我而言,也只是清水穿肠,不留痕迹。总之,我什么都不在意的。”
仲熙留心听,她方才,只说“打扮、吃喝、金钱”,却没提到“男女”,他真有心想问一问,那方面如何呢,也是清水穿肠吗?
他想起她在台上的演出,黑漆漆的舞台,只一束白光打在琵琶上,她的演出服是冰蓝的长纱裙,如一朵莲花缀于天幕。她双目微闭,脸色处于半明半暗中,全部的精力只在十指,一曲《诉》里,具有多么惊人的柔情蜜意啊!若胸中没有缠绵,绝不可能奏出那样的衷肠!其实,这曲子是近人据《琵琶行》所作,重在技法繁复,夹弹、半轮,带起、泛音、绞弦,但意境稍弱,失之凄切,可宋琛指端的流淌,却让仲熙怦然心动、为之神往,这样的女子,怀抱的是怎样的娇痴怨嗔!什么样的人才能走到她的心中、并占有一个小小的位置啊!仲熙记得自己当时呆立于台下,心中长叹息不已。
现在瞧瞧,她这双修长的、弹尽婉转与崎岖的手,可不就在眼前么!他多想轻轻地握上一握、亲上一亲啊!这不是亲她本人,而是亲一种与她相关的东西;这跟肌肤无关,只是一种情绪,一种需要!
见仲熙表情异样,宋琛觉察到什么,她抬起头,把眼睛正对着仲熙亮了一下,奇怪,她什么都没说,可仲熙却清清楚楚地感到,那亮,正是明确地要驱散他任何的胡思乱想!瞧这女子,多聪明,会巧妙而友善地阻止那个种子发芽。
宋琛继续正襟危坐,“哦,刚才扯远了。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这器乐,有三相:声、音、韵,这三者,有境界上的递进关系,可谓发乎于心、忘乎于情、得乎于性。但你让他们整日阶去敷衍那些闹哄哄的场面,能弹出来什么?下面又能听到什么?只能是‘声’,连‘音’都谈不上,所谓‘知声者众,知音者稀’,更不要讲‘韵’了!这哪里对得起祖宗传到我们手里的器!”宋琛似有一点激动,说罢往后一靠,完成此行的既定任务似的。
仲熙给她续了点水,一边点头。真要反驳宋琛,他同样可以讲出一百个理由来,可是他知道宋琛的,根本不必长篇大论,不如学着她,咽下九十九句,也只挑最要害的来说吧。
“你说的,都对。我只问你一句,若你是团长,一团人的工资福利、吃喝用度摆在跟前,还有离退休干部的工资与高额医疗费等等,你还可以这样关起门来,以乐为食,追求最深的精髓?宋琛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得先把这一大家口养起来再说啊!弄不好,这里上顿不接下顿,这小小的民乐团是会解体的!到时,我们恐怕连白日梦都无处寄托!”
宋琛虚虚地盯着仲熙,似有一点小小震动。
走之前,仲熙把列有宋琛节目的伴宴节目单递给了她:“你看看,合不合适?”他自认为这话说得是有些技巧——不合适的,可以是排序,可以是曲目,也可以是演奏者,就看宋琛怎么改了。
“五个一”人才推荐表他仍旧捂着。这两个东西他真没法同时拿出来;或许,他是有些天真的自我期许,他对她,是以情动之,以理动之,大不必以利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