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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鲁敏    更新时间:2015-11-18 11:38:41

当初在艺院,仲熙的方向是音乐史与理论研究,除了扬琴,别的也玩过几样,均是粗通而不精。但那几年里,终日浸淫,或听或赏,对民乐的喜欢,已深入骨髓。无数个清风明月之夜,他在校园里独自走路,远远地听各处传来的缥渺乐声,总是慨然系之。京胡的愤而激越、箫的无限留白、梆笛的哑涩胆怯、哪怕就是木鱼的“笃笃”两声,都让仲熙为之牵肠挂肚、心神俱往——民乐的大底子,是一个淡墨写就的悲字,如同老人回首世事,欲说还休;但细节的表现与起承上,却又吵闹亮丽,有种随意的天真之气。尤其是这几年,经过了婚姻离合之变、事业起伏之变,仲熙的心境,越发沉郁,越觉得这民乐里的好,与自己的人生哲学颇为贴合,其妙处,难与人细说。

故从文化局下来主持这日渐式微、摇摇欲坠的民乐团,别人只当是他是遭到发配、事业进入低谷——多少学民乐的都在往外转,他反从机关大院往里转,仲熙却感到别样的称心,满心期望就手按照自己的理解去革新民乐,使之起死回生、大放异彩……但没过多久,他即意识这一雄心的浅薄:民乐,如仅仅作为个人之好,仍可以像最初一样美轮美奂;但若作为一个乐团、以物质实体的形式来求生存,就不对了,甚至,仲熙总时不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暮夕之气,那是什么?

仲熙捂着脑袋想,对,在文化局,有一阵子,他曾经参与过“申遗”工作,看了不知多少早已死去、正在死去以及必将死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高台狮子戏、手工骨牌灯、雕花天鹅绒、阳腔目连戏等等好几十项,各处报来的介绍,均写得密密麻麻,真正下去一看,能知晓会演做的,大都已是豁牙瞽目之老人,就算尽力扑救,所得的约乎也仅是片鳞只爪或以讹传讹、将错就错之作,最可叹的是,“抢救”下来之后,仍不免束之高阁、录于典籍,并未获得生存与流传的新生。

对此,仲熙总存有深深的迷惑。固然,祖上所玩耍戏弄的各样奇巧技艺,做子孙的应当谨严收录不误,就算画虎成猫,也算是一种心理安慰,毕竟人类受文明教化甚深,已无法忍受任何艺术的失去,故而各地皆执念于“申遗”,并以为是功德无量之举。但有一点也要清楚,艺术的此消彼长,也循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数,一个时代便有一个时代的欢娱,失去了彼时的土壤与情境,就好比没了魂魄,再怎么勉力维护,还是一团枯槁的肉身,离祖上那清新活泼的乡野真趣已是天壤之别!

民乐里,仲熙也同样感觉到这种逼近而来的暮夕之气,所以,他一直拚着命地接洽各种商演,表面上是为了生存与经济,实际上,也是一种恐惧与抵抗,他宁可民乐这样粗俗泼辣、不尽如人意地活着,也好过于无人问津、孤芳自赏中凄惨地死去!

唉,有机会跟宋琛说这些吗?如果她真能理解到仲熙之一二,也许反倒可以明白,那以退求进的“伴宴”,其无奈与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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