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是真的要去了吗?
他说当然是真的。
我说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他没有告诉我。
也许,他本来是想告诉我的,而且想从我的嘴上得到一些鼓励性的东西,但是没有得到我的支持。
他说反正我有我的手段。
我一定让他们这些傻蛋开开眼界,他说。
我知道他那说的是他的父亲他们。
第二天早上,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家,往城里闯去。
一个星期后的晓雷,在城里请人用电脑打了一份致乡下全体教师的公开信,然后买了一大扎的信封,蹲在旅馆里一封一封地装进去,然后一封一封地寄给乡下各地的中小学校的负责人。晓雷以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儿子的身份,措辞激烈地告诉所有的老师叔叔伯伯阿姨,他说你们的工资都到哪里去了?他把教育局的一些头头们的新建的房屋地址,详尽地描写在给他们的公开信上。他说你们只要前来看一看,你们就什么都清楚了。因为那些房屋全都是漂亮崭新的楼房,有的两三层,有的竟达四层五层。他给他们留了一个聚集在城里的时间,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一点,他说到时他负责带着他们到实地去参观参观,看一看他们的血汗是不是流失在了那些高楼的红墙白砖之中,看一看那些高楼里,有没有他们的工资伤心出没的影子。
晓雷的年纪毕竟与成熟还有着一段的距离,他竟然将那样的信同样地寄给了他的父亲陈村。信封上的收信人当然不是他父亲的名字,他写的是学校的负责人收,可他父亲的那个学校就他父亲一个人。也许,他曾事先想到应该回避他的父亲,后来却因激动便忘了所有的禁忌了。可以想象,他埋头抄写信封的时候,情绪是何等的激愤。
那封信到达村里的时候,却最先落在了我的手上。
那是一个阳光极好的中午,我从地里出来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就碰着了送信下来的乡邮员。那是一个与我十分相熟的小伙子,因为每一个星期都有一封我儿子寄自瓦城的信。但那一天没有我的信。他递给我的只有陈村的那一封。他说你帮我把这信转给陈老师好吗?我说好的。他说那我就不到学校去了。其实那里距离学校已经没有多远。但他不愿多走。我说你放心吧。他笑了笑,说了一声辛苦你啦,转身就往回走了。
年轻的乡邮员在前边的大树后刚一消失,我就在阳光下把信拆开了。我并非事先想到信的内容。我只是猜测着那可能是晓雷寄给全县教师的什么信,因为那是一种普通的信封,任何来自官方的公函是绝对不会那样随意的,而且信封上没有任何具体的落款,只是潦潦草草地歪着内详两个小字。我想如果不是来自晓雷的信,陈村也不会怪我。因为那些日子里的陈村几乎都在我屋里吃饭。
看完信后我当即恐慌在了路上。一种说不出的胆寒在周身流窜。我想这小子看来要惹事了!但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办。我把那信收藏了起来。我不敢交给陈村。我担心陈村的那颗心承受不了,担心他看不到一半,就又烂渔网似的收缩在地上。
晓雷写在信上的那一天当时是四天之后。那四天在我的脑子里异常的漫长。
那四天里,我时常暗暗地看着陈村发呆。
等到第四天早上的时候,我却突然地受不了了。我的脑子乱哄哄的鸣响个不停。我想还是把信给他为好,否则,那晓雷真要出了什么事来,我无法对他解释。当时的时间是十点左右,陈村正要出门到山上弄回一些柴火。我说有封信你先看一下。他问什么信?我说看了你就知道。他便把信接了过去。我在旁边惊恐地望着他,我担心他会倒在地上。可是,看完信后的陈村竟然没有倒下。我只发现他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闷闷地说了两句完了完了,这小子要完蛋了!然后丢下东西往门外飞奔。
陈村出门的时候,我仍愣愣地站在屋里,像置身于一场没有结束的噩梦中无法醒来,等到我随后追去的时候,陈村在前边的山路上早就没有了影子。我担心怒气冲冲的陈村没有走到搭车的大路口,就把身子收缩在路边的野草丛里。可那天的陈村却跑得飞快。我追到大路口时,他已经抢先上车去了。我迟疑了半刻,也搭上了一辆小面包,紧张地往城里追去。
下了车,我直直地奔往晓雷指定的地点。那是城里广场一角的大榕树下。那棵大榕树早已阅尽人间沧桑,少说也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上了年纪的人,都能说出下边发生过的无数惊天动地的事情。
但后来的情景却不在大榕树下。
可怜的陈村,双膝单薄地跪在大街中央,死死地拦住了晓雷和他身后的那群来自四下乡里的教师。
最初的跪下是什么样的情形,我不清楚。我在大街上急促地疾走着,前边的大街上突然被涌动的人群黑压压地堵住了。我心里琢磨可能是晓雷在前边出事了,就拼命地从街边钻了进去。当时的陈村,早已经结束了任何话语的表达,他只是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伤心地凝视着眼前的人群和他的儿子。我的心里当时害怕得一塌糊涂,我朝着跪着的陈村就扑了上去。我想把陈村扶将起来,却怎么也扶他不动。我因此狠狠地瞪了晓雷一眼。晓雷没有说话,然后猛地转过了头去,愤愤地丢开身后的人群,朝大街的另一个方向独自走了,就像一头在丛林里穿越远去的黑熊。
跪在地上的陈村,就那么望着他的晓雷慢慢地走远,随后,他的筋骨里像是突然的被人抽掉了什么东西,整个身子猛然脆弱无比地颤抖了起来,就像废弃在荒地里的稻草人。
扶着陈村在大街上站立之后,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酒家坐了下来。除了我和陈村,酒店里没有任何吃饭的人。但陈村却什么也吃不下,他只浅浅地喝了几口清凉的柠檬茶,然后说,他想去看一看他的晓雨。我说应该去的。他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我说可以,先吃一点东西吧。但他仍然什么也不吃,摆在面前的筷子动也不动,好像我点在桌面的那些菜,全是摆在坟墓前的一堆供品。他吃不下,我又如何能吃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就那么默默地坐了大约半个小时,只好离开了那个冷落而凄清的酒家。
那是一家很有档次的美容店,店名是请了城里有名望的书法家写的,一笔一画都飘逸着金黄金黄的光彩。
门是陈村推进去的。我跟在陈村的身后。但陈村没有开口问话。他的眼光只是长长的四下横飞着,找寻着他的晓雨。
美容店里却没有他晓雨的影子。
一个中年女人从里边漂亮地走了出来,她的亮丽确实让人吃惊,怎么看上去都知道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但她的脸色却鲜嫩得像要滴水。她看了看陈村,然后把眼光停在我的脸上。她问你们找谁?陈村说我找晓雨。说完又添了一句陈晓雨。那女人立即呵了一声,眼光如水地流到了陈村的脸上。她说我忘了,你就是晓雨的父亲吧?陈村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是她的父亲,她人呢?那女人说她没有告诉你吗?她已经不在这里了。陈村的脸面当即泛出了一层惊疑,他说她到哪里去了?那女人思忖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她到别的地方去了。陈村说,是不是在你这里出了什么事了?那女人说那倒没有。陈村说那她为什么要到别的地方去呢?她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她说,她是有她的想法吧。陈村问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那女人又思忖了一下,然后说这个我也不知道。陈村便示意着里边的那些女孩,他说她们知道吗?那些女孩们的双手正在别人的头上或脸上各种各样地忙碌着。那女人便象征性地问了一声,谁知道晓雨去了哪个店吗?他的父亲来找她。女孩们都相继地摇着头,说她们不知道。陈村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地呢喃着这孩子这孩子,到哪里去了呢?看着陈村的那副样子,我觉得不好在里边多呆,就低声地对他说,那我们出去吧。陈村木然地转过身子,就悻悻地走了出来。
刚跨出门外,里边的那个女人就又追了出来。她说你们先等一等。随后,一个女孩从里边抱出一个大包。那女人对陈村说,这是你晓雨的东西,你给拿走吧。
那是用席子包着的一床棉被。陈村后来告诉我,那就是他的晓雷离开师范时丢下的那床东西,他从师范出来后就把它给了晓雨,可他没有想到,他的晓雨也把它丢下了。
当时的陈村,心酸和气愤全都达到了极端。他看着那床东西迟疑了一下,没有上前接住。他对那女人说,我要她留下的这床东西干什么?他说我不要。
那女人说你不要我也不要呀,我要来干什么呢?
陈村说那你就给她丢了算了。
那女人说,要丢也你拿去丢吧,我要是丢了,她有一天突然来找我,我怎么给她回答?不知道的还会说我欺负了小工。
那是一个异常精明的女人,而现实对于陈村自然也是一个难处,我只好上去替他接住。我问陈村你到底还要不要?不要我就丢进垃圾桶里算了。捧着那一床沉甸甸的棉被,我有一种捧着晓雨的感觉,我的心里也是无比的愤慨。
陈村却望也没有多望,他说丢吧丢吧!你帮我丢了吧。然后伤心地走了。
从城里回到家中,陈村突然之间像是变得无脸见人。他的头上,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地压迫着,走路的时候总是抬不起头来,眼见就要碰着前边的人时,才呵呵呵地亮出几声莫名其妙的歉意,抬起的半张脸转眼就又埋没了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又突然烂渔网似的收缩在了教室的一角,我才突然想起,在城里的那一天,应该到医院给他买些药物。第二天正碰着是个好天气,我就进城给他买药去了。
医生问我是什么样的心病。我说我说不清楚。我说,反正一旦受到什么打击,他的心只要想不过去他就会随即的感到心疼,就会像一张烂渔网似的收缩在地上,跟着就要随时死去的样子。我极力把他的病情说得重一点,我担心没有替他拿到好药。医生说这样的病需要检查,你应该叫他自己来。我说,我是因为他自己来不了我才替他来的。医生说没有看到病人,我知道怎么给你开药呢?我说你就给他开一些吃进去马上止痛的药吧。医生见我磨着不走,就说那就开一些西药吧。我说西药容易止痛吗?医生点了点头。他说好吧,那我给你开一些吧。我说要开就多开一些,到城里一次不容易。医生说那你看开多少钱合适呢?我说只要是治心痛的药你都开一些吧,这样吃不好再换一样吃。医生说那要花不少钱的。我说六七百七八百够不够?医生就很奇怪地望了我一眼。那医生的心思当时十分好懂,既然有钱就给你多开一些吧。他说那就给你开八百块左右吧。说完低下头去,乱七八糟地写了好几张药单。取药的时候,拣药的姑娘也禁不住瞪大了双眼,她说你是开药店的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
看着一大堆的药物,我心里却是十分的清楚,我知道陈村最最需要的,其实并不是那堆东西。这些东西除了给他暂时性的止疼,不会带来任何根本性的希望。
也就是那天,我替陈村又跑了一趟那家美容店。一个二十出头模样的女孩,看着我把晓雨的父亲说得十分的可怜,就好心地把我带到了门外的一棵大树下。她告诉我,说是晓雨早已经给别人当包身女去了。
晓雨所当的包身女,不同那种蝙蝠一般出没在娱乐场所里的**女郎,她是一次性的投进了一个男人的怀中。那男人是一个外来的老板。他给她在湖心别墅里租了一套商品房住着。出门的时候就把她带上,不出门时就让她留在屋里,然后时不时地往她的床头拨回一个电话。听那女孩叙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当即闪过一种花花狗,狗的脖子上紧紧地系着一串不时发出响声的铃铛。那女孩说,其实那样的日子比在美容店里好不了多少,但晓雨情愿那样。人的所有的问题都在于情愿二字。
我谢过那位姑娘,叫了一辆三轮,就独自摸到湖心别墅去了。
那里并不是什么湖,而是一个很大的水库,在城郊一个不到四里路的地方。那水库是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号召修的,当年的老百姓们整天高举着红旗,学着愚公的精神,为毛主席的号召日夜奋战,他们为的是子孙后代不为水的问题而诅咒他们无能。但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给后人解决的不仅仅只是水的问题,同时也给了后来的人们开发一些新的生活提供了许多的方便。水库里浮着几个永远不被淹没的山坡,山坡上,被聪明的人们建造了好几个大小不等的酒家、旅馆和别墅。但谁都知道,那样的地方没有钱的人是进不去的,只有有钱的人才能在那样的地方,玩出一些别人做梦都玩不出的故事。
可我没有找到晓雨。
一位牵着小狗正在溜达的姑娘,也许是心里正郁闷着没有人跟她说话,远远的就把我拦在了别墅前边的卵石道上。她问我你是在找人吗?我说找一个叫做晓雨的姑娘,知道她住在哪吗?她便轻轻地呵了一声,然后告诉我两三天前晓雨已经退掉了房子了。那是一个长得比晓雨还要漂亮一些的女孩。无需猜测,也是被人养在那里的。我说这不是好好的吗,又清静又有风景,而且空气这么新鲜,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好的呢。她说好是一回事,晓雨退掉房子是另一回事。我问她是因为什么呢?那姑娘说,她被她哥哥发现了,她哥哥追到了这里来,所以她只好悄悄地走了,到别的地方去了。我说既然情愿做了这种事了还怕什么呢?那女孩的眼光就十分的奇怪起来。她说瞧你说得轻巧,谁活在世上不是要脸的呢?她说不管做什么,只要还是人,就都是要脸的。最后,她还说了我一句,她说这种事你不会懂的。她说我不懂,于是就悻悻地往前遛她的小狗去了,一副后悔跟我说话的样子。
回来后,我没有告诉陈村。
我不敢告诉陈村。
买回的药就堆在床头的桌面上,可陈村吃不到多少,遭遇就又随风来到了头上。
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星期天,我正在地里忙着活路,陈村抱着一大堆的作业本和课本,突然朝我踉踉跄跄地奔来。我猜不出他那是因为什么,他还远远的没有走近,我就朝他走出了地里。他没有马上对我说话。他把身上的塑料布拿下来,包着捧来的一大堆作业和课本,放在我的地头上。
我说出了什么事啦?
他说晓雷这孩子,出事了。
那些日子里,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把晓雷称之为这孩子了,他每次说起他的时候,总是把他骂作那小子或者这小子。
我说出了什么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