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4)

作者:(法)罗曼·罗兰    更新时间:2013-08-06 17:06:55

她才到高兰德家,克利斯朵夫就去看她。他发觉她迷迷惘惘的,仿佛心还不在这儿。他看了有点难过,却不表示出来。现在他差不多把他的自我牺牲完了,所以变得心明眼亮,懂得她有一桩极力想隐藏的伤心事;他便不让自己去探索,只设法替她排遣,嘻嘻哈哈的说出他不如意的遭遇,他的工作,他的计划,一方面不着痕迹的把一腔温情围绕着她。她被这股不敢明白表露的柔情渗透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已经猜着她的苦闷,大为感动。她把自己那颗哀伤的心依靠着朋友的心,听它讲着两人心事以外的别的事。久而久之,怅惘的阴影在朋友的眼中消失了,两人的目光更接近了,越来越接近了……终于有一天,他和她谈话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望着她。 

  “什么事啊?”她问。 

  “今天你才算是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轻轻的回答说:“是的。” 

  要安安静静的谈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人难得有单独相对的时间。高兰德常常陪着他们表示殷勤,使他们觉得太殷勤了些。她虽则有许多缺点,人倒是挺好,很真心的关切着葛拉齐亚和克利斯朵夫;但她万万想不到自己会使他们厌烦。她的确注意到——(她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所谓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调情:调情是她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节目,她看了只会高兴,只想加以鼓励。但这正是人家不希望她做的,他们但愿她别过问跟她不相干的事。只要她一出现,或是对两人中的一个说一句心照不宣的话(那已经是冒失了),暗示他们友谊,就会使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沉下脸来,把话扯开去。高兰德看到他们这样矜持,不禁竭力寻思,把种种可能的理由都想遍了,只漏掉了一个,就是那真正的理由。还算两个朋友的运气,高兰德不能坐定在一个地方。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监督家中所有的杂务,同时有几十件事情在手里。在她一出一进之间,只剩下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单独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能继续那些无邪的谈话。两人从来不提到彼此的感情,只交换一些身边琐事。葛拉齐亚拿出她的女人脾气,盘问克利斯朵夫的日常生活。他在家里把什么都搞得很糟,老是和打杂的女仆吵架,她们对他虚报账目,无所不为。她听着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时因为他不会管事,她有点象母亲可怜孩子那样的心情。有一天,高兰德把他们纠缠得比平时格外长久;等到她走开了,葛拉齐亚不禁叹了口气:“可怜的高兰德!我很喜欢她……她把我闹得多烦!……” 

  “如果你是因为她把我们闹得心烦才喜欢她,那末我也喜欢她。”克利斯朵夫说。 

  葛拉齐亚听着笑了:“告诉我……你允许不允许……(在这儿真没法谈话)……我上你那边去一次?” 

  他听了浑身一震。 

  “上我那边?你会上我那边去吗?” 

  “那不会使你不高兴吧?” 

  “不高兴!啊!天哪!” 

  “那末星期二行不行?”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哪一天都行。” 

  “那末准定星期二,下午四点。” 

  “你真好,你真好。” 

  “别忙。我还有一个条件呢。” 

  “条件?干什么?随你罢。你知道,反正你要我怎办都可以,不管有没有条件。” 

  “我喜欢有个条件。” 

  “我答应你就是了。” 

  “你还没知道是什么条件呢。” 

  “那有什么相干?我答应了就完了。什么条件都依你。” 

  “也得先听一听呀,你这个死心眼儿的!” 

  “说罢。” 

  “就是从现在起,你家里不能有一点儿变动,——听清没有?一点儿都不能变动。你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要保持原状。” 

  克利斯朵夫立刻拉长了脸,愣住了。 

  “啊!这算是哪一门呢?” 

  她笑了:“你瞧,我早告诉你别答应得太快。可是你已经答应了。” 

  “你为什么要?……” 

  “因为我要看看你家里的情形,你平时并不等我去的时候的情形。” 

  “可是你得允许我……” 

  “不。我什么都不允许。” 

  “至少……” 

  “不,不,不,不。你说什么我都不爱听。或者我干脆不上你那儿去倒也没关系……” 

  “你知道我什么都会答应的,只要你肯去。” 

  “那末你答应了?” 

  “是的。” 

  “一言为定了?” 

  “是的,专制的王后。” 

  “她好不好呢?” 

  “专制的王后不会好的;只有被人喜欢和被人恨的两种。” 

  “我是两者都是的,对不对?” 

  “不!你只是被人爱的。”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到了那天,她来了。克利斯朵夫素来把答应人家的话看得挺认真的,在乱七八糟的屋内连一张纸都不敢收拾,觉得移动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里很难过,一想到朋友看了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难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着。她来的时间很准,只迟到了四五分钟,很稳健的迈着小步踏上楼梯。打铃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门背后,马上开了。她穿得朴素大方。从她的面网中间,他看见她眼神很镇静。两人低声道了一声好,握着手。她比平时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动,一声不出,免得显出心里的慌乱。他请她进来,早先预备下对于屋子的杂乱向她说几句道歉的话,结果也没说。她坐在一张最好的椅子里,他坐在旁边。 

  “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大家静默了一会。她从容不迫的望着,非常慈爱的微微笑着,她也有些心慌意乱呢。(后来她告诉他,她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曾经想到他家里去;但正要进门又吓得跑掉了。)她看到屋子里凄凉的景象大为感触:过道又窄又黑,环堵萧然,到处是寒酸相。她很同情这位老朋友一辈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点名片,而物质生活还是这么清苦!同时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间里四壁空空,没有一张地毯,没有一幅图画,没有一件艺术品,没有一张沙发;除了一张桌子,三张硬椅,一架钢琴而外,再没别的家具;和几册书乱堆在一起的是许多纸张,而且到处都是纸,桌上,桌下,地板上,钢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这样诚心的守约,不禁微微的笑了。 

  过了一会,她指着他的座位问:“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吗?” 

  “不,在那边。” 

  他指着室内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摆着的一张矮矮的椅子。她走过去有模有样的坐着,一声不响。两人默然相对了几分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钢琴前面坐下了,临时即兴的弹了半小时,觉得自己整个儿被朋友的精神包围了,心里只有一片欢乐的感觉。他闭着眼睛,弹着一些奇妙的东西。于是她体会到这个房间的美,其中充满了出神入化的音乐;她也听到了这颗热爱的苦恼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动。 

  音乐完了,他还对着钢琴一动不动的呆了一会,随后听见朋友在背后抽噎的声音,才掉过身来。她走来抓着他的手,轻轻的说了句:“谢谢你。” 

  她嘴巴有点儿哆嗦,闭着眼睛。他也把眼睛闭上了。两人这样的握着手过了几秒钟;时间停止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为了压制心中的惶乱,她问:“能让我瞧瞧别的屋子吗?” 

  他也很高兴能避免感情的激动,便打开隔室的门,可是他马上觉得很难为情。里头摆着一张又窄又硬的铁床。(后来他告诉葛拉齐亚,说他从来没带过一个情妇到他家里去;她挖苦他说:“那也是想象得到的;她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行呢。”——“为什么?”——“睡在这样一张床上,不是要有勇气的吗?”) 

卧室里还有一口乡下人家用的五斗柜,墙上挂着一个贝多芬的头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几个钱的框子里放着他母亲和奥里维的照相。五斗柜上另外有张葛拉齐亚十五岁时的像片,那是在她罗马的照相簿里偷来的。他当时对她招认了,请她原谅。她瞧着像片说:“在这张像上你居然认得我吗?” 

  “认得,我还记得你那时的模样呢。” 

  “两个人中,你更喜欢哪一个?” 

  “你始终没有变。我总是一样的爱你。我到处都认得你,便是在你小时候的照片上也认得。我在这个幼虫身上已经能感到你整个的灵魂了。单凭你的灵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从你出生的时候起,出生以前起,就爱你了,直爱到你……” 

  他不说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满了爱,不胜惶惑。她回到书室,他指给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树,说是他的朋友:许多麻雀在树上聒噪。 

  她说:“现在咱们来吃点心罢。茶叶跟蛋糕,我都给捎来了,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有的。并且我还带着别的东西。把你的大衣给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给我罢。”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针和线。 

  “怎么?你……” 

  “前天我看见有两个扣子快掉下来了。现在到哪儿去了?” 

  “不错,我还没想到缝上去。太麻烦了!” 

  “可怜的孩子!拿来给我罢。” 

  “那多难为情!” 

  “别管,你去沏茶。” 

  他把水壶跟酒精灯端进来,一忽儿都不肯离开朋友。她一边缝一边很俏皮的在眼梢里觑着他笨拙的举动。喝茶的杯子都是残缺的,用的时候不能不小心;她认为这些茶具简直要不得,他却一本正经的辩护,因为那是他和奥里维同居时代的纪念物。 

  她快走的时候,他问:“你不笑我吗?” 

  “笑什么?” 

  “屋子里搞得这样乱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会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门口预备开门了,他忽然跪在地下亲了亲她的脚。“你干什么啊?”她叫起来。“疯子,亲爱的疯子。再会罢。” 

  她约定以后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这儿来,要他答应不再做出颠狂的行为,不再跪在地下亲她的脚。克利斯朵夫被她温柔安静的气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绪激动的日子也同样受到影响。他一个人私下想到她的时候,往往热情冲动得厉害;但见了面,他们永远象两个不拘形迹的好朋友。他从来没有一个字或一个举动会引起葛拉齐亚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节日,她把奥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时代一模一样;又教孩子在琴上弹着克利斯朵夫当初教她弹的曲子。 

  这种情意,这种温柔,这种深厚的友谊,和许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轻浮的,喜欢交际,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们奉承也觉得高兴;她会卖弄风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对她表示温柔的话,她便故意装做冷淡,矜持。倘若他表示冷淡与矜持的话,她却装出温柔与亲热的态度挑引他了。不用说,她是女人之中最规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规矩的女人身上有时也会露出风骚的本相。她要敷衍人,适应社会习惯。她很有音乐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兴趣,——他也很知道。对于一个真正的拉丁女子,艺术的妙处是在于能够归纳到人生,再由人生归纳到爱情……而所谓爱情是藏在肉感的,困倦的身体中的那种爱情……至于波澜起伏的交响乐,英勇壮烈的思想,北欧人那种醉心于理想的热情,对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音乐,是能使她费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里的欲念舒展出来的那种音乐,是有热情而不至于使她精神疲劳的那种歌剧,总之是感伤的,有刺激性的,懒洋洋的艺术。 

  她性格软弱,很容易变化;凡是正经的研究工作,只能断断续续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说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会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骚乱的天性,病态的不讲理的偏偏常常会发作……她也感觉到这些,便想法躲起来让自己孤独几天。她知道自己的弱点,恨自己脾气压制得不够,既然那些弱点使朋友伤心;有时她为了他作着很大的牺牲,他根本没觉得;但归根结蒂,天性总是强于一切。并且葛拉齐亚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气;有一二次,为了表示独往独来,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过后她懊悔了,清夜扪心,埋怨自己没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乐。她爱他的程度,远过于面上所表示的;她觉得这场友谊是她一生最可宝贵的一部分。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爱之下,往往在分离的时候精神上最接近。克利斯朵夫与葛拉齐亚的没有能结合,固然是由于小小的误会,错处却也不象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这方面。便是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的时代,她会不会嫁给他也是问题。也许她肯把生命为他牺牲;可是她能一辈子和他过共同生活吗?她明知道(当然不告诉克利斯朵夫)自己爱着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之后,她仍旧象从前一样的爱着他,而那种爱的程度是她从来没爱过克利斯朵夫的。那是感情的神秘,肉体的神秘,自己觉得并不体面而瞒着心爱的人的,一则为了敬重他们,二则也为了觉得自己可怜……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纯粹的男人脾气,决不能猜到这些,但有时也会灵机一动,发觉最爱他的人品实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见一个人在世界上对谁都不能完全依靠。他心中的爱并不因此受到影响,甚至也没有什么牢骚。他被葛拉齐亚的和平的气息笼罩了,对什么都平心静气的接受了。噢,人生,有些东西原来是你不能给的,为什么要怪怨你呢?你的本来面目不是已经很美很圣洁了吗?育公特,我们应当爱你的微笑……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优美的脸长时间的打量着,看到许多过去未来的事。在他幽居独处的悠长的岁月中,在旅行中,观察多于说话的结果,使他学会了揣摩脸相的本领,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纪培养成功的丰富复杂的语言,比嘴里讲的更复杂到千百倍的语言。整个民族性都借它来表白了……脸上的线条和嘴里的说话是永远成为对比的。譬如某个少妇的侧影,轮廓清楚,毫无风韵,象柏恒·琼斯一派的素描,象个悲剧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热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亚式的苦恼,把她侵蚀着……但一开口明明是个小布尔乔亚,愚蠢无比,连她的风骚与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现的那种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热情,那暴戾之气,的确在她身上。将来用什么形式发泄出来呢?是为利的性格吗?是夫妇之间的嫉妒吗?还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态的凶恶?我们无从知道。甚至这些现象在本人身上来不及爆发,倒先遗传给她的后人了。但这个因素老是无形中罩在那种族的头上,象宿命一样。 

  葛拉齐亚也承受着这份乱人心意的遗产,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遗产中,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认识这一点。一个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点,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作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象一条船一样把你带着往前冲的),——才能把宿命作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当作一张帆似的,看着风向把它或是张起来或是落下去。葛拉齐亚闭上眼睛的时候,便听见心中有好几个令人不安的声音,那音调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灵中,所有的不协和音终于融和了;它们被她和谐的理性作成了一个深邃的,柔和的乐曲。 

  不幸,我们没法把自己最好的部分传给我们的骨肉。 

  在葛拉齐亚的两个孩子中间,十一岁的小姑娘奥洛拉是象她的:没有她好看,比较粗糙一点,略微有些瘸腿。她脾气很好,性情快活,对人亲热,身体非常强壮,很有志气,可惜缺少天分,只想闲着,一事不做。克利斯朵夫很疼她,看她挨在葛拉齐亚身旁,等于看到了两个年龄不同的葛拉齐亚……那是一根枝干上的两朵花,达·芬奇笔下的《圣家庭》,——圣母与圣·安娜,——是同一个笑容变化出来的。你一眼之间把女性的两个阶段,含苞欲放和花事阑珊的景象,同时看到了;这是多美多凄凉的景象,因为你眼睁睁的看着花开花落……所以一个热情的人会对姊妹或母女同时抱着热烈而贞洁的爱。克利斯朵夫便是在爱人的子女身上爱他的爱人。她的一颦一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起非都是她眼睛没睁开以前的生命的回忆吗?岂非也是她眼睛闭上以后的未来的生命的预告吗? 

  男孩子雷翁那罗刚好九岁。他象父亲,比姊姊俊俏得多,因为父系的血统更细纯,太细纯了,已经因贫血而衰败了。他很聪明,很有些恶劣的本能,会奉承,会作假。大蓝眼睛,淡黄的长头发象女孩子的,气色苍白,肺很娇弱,近于病态的神经质,那是他一有机会就利用的;因为他天生的会做戏,特别能抓住别人的弱点。葛拉齐亚平疼着他:第一是做母亲的对身体单薄的孩子总要宠爱一些,其次,她象那些老实而善良的女人一样,觉得既不老实又不善良的儿子特别可爱,因为自己一向压制着的某些性格可以在他们身上发泄一下。同时这种儿子教她回想到那个使她又痛苦又快乐,也许被她瞧不起但私下仍旧爱着的丈夫。那都是些异香扑鼻,令人心醉的花木,在下意识的暧昧而温暖的花房中生长的。 

  葛拉齐亚虽是尽量的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奥洛拉仍感觉到有高低厚薄之分,因此心里不大舒服。克利斯朵夫猜到她的心事,她也猜到克利斯朵夫的心事;两人不知不觉的互相接近,不象在克利斯朵夫与雷翁那罗之间暗中有股反感,——那反感在孩子方面是用撒娇的方式来遮盖的,在克利斯朵夫方面是认为可耻而抑捺着的。他克制自己,硬要自己喜欢这个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把他当做葛拉齐亚生的。他不愿意找出雷翁那罗的恶劣的天性,和令人想起另外一个男人的特征;他竭力在孩子身上只看到葛拉齐亚的灵魂。心明眼亮的葛拉齐亚,的确把儿子看得清清楚楚,但反而因之更爱他。 

  在孩子身上潜伏了多年的肺病终于爆发了。葛拉齐亚决意带着孩子去躲在阿尔卑斯山中的一所疗养院里。克利斯朵夫要求陪她一同去。她为了顾虑舆论,把他劝阻了。他看到她这样过分的重视礼教,心里很不舒服。 

  她走了,把女儿留在高兰德家里。但她不久就感到孤单得可怕:周围的病人只讲着自己的疾苦,气象森严的自然界似乎对那些残废的人扮着一副冰冷的脸。那般可怜虫手里捧着痰盂,偷偷的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眼看死神的影子在邻居身上渐渐的扩大。慕拉齐亚为了躲避他们,从**旅店搬出来,租了一所木屋和她的小病人单独住下。拔海的高度非但没有减轻雷翁那罗的病势,反而把它加重了。热度更高起来。夜里,葛拉齐亚焦急万状。克利斯朵夫远远的凭着直觉感到了,虽则朋友信上只字不提。她硬着头皮撑着,心里很希望有克利斯朵夫做伴;但她当初不许他跟着来,现在也不敢告诉他说:“我支持不住了,我需要你……” 

  一天傍晚,她站在木屋外边的走廊里。心中苦闷的人最怕这黄昏日落的时间……她看见,自以为看见,在架空铁道的小站通到屋子来的小路上,有个男人急匆匆的走着,走一会停一会,有点儿踌躇,微微伛着背,抬起头来望着木屋。她赶紧躲到屋子里不让他看见,把手压着胸口,激动到极点,笑了出来。虽则她对宗教并不热心,却也跪在地下,拿手捧着脸,觉得需要感谢什么人……可是他还不上门。她回到窗口,躲在窗帘后面张望。他背对着一平空地外边的栅栏,在靠近木屋大门的地方停着,不敢进来。而她心里比他更慌乱,一边微笑一边轻轻的说着:“喂,你来呀……来呀……” 

  终于他下了决心,打铃了。她早已到了门口,把他开了进来。他的眼睛好似一头怕挨打的狗,嘴里说着:“对不起,我是来……” 

  “多谢你!”她回答。 

  然后她说出自己是多么急切的盼望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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