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味往昔
我是警察,警徽是我一生的荣耀。每当我出警,奔赴案发地点时,总有一股维护法律尊严,护佑地方平安的神圣感觉。但对着每一棕邪恶罪孽,血腥的杀戮,甚至是一种人类最卑贱的贪婪自私作为。我却没有了愤怒和气血冲脑的激情,只有悲恸,欲哭无泪的悲戚搅得心胸非常难受。
这日,我和搭档林义生去了衡兴芩山洞。那里有座寺庙,依着硕大山洞构筑的庙宇,洞内不深,洞口却很宽阔。三座佛爷神龛就塑摆在洞口供游者瞻顾,信奉者顶礼膜拜。说也奇,无论是衡兴县城的居民还是乡间的村民们,来此地烧过香拜过佛的人都说这里的佛祖、菩萨还是很灵验的,有求必应。因此,小小芩山洞是人来人往,香火鼎盛。原来从县城西侧进山直到芩山洞庙宇有三里崎岖狭窄的山路要行进,如今已被开凿成一条有三米宽三里远的水泥路。道路光鲜敞亮,一路上又是翠岭叠嶂,石泉溪流,瀑布直泻而下,景色甚美。近几年被开发成衡兴县一大旅游景点。
到了寺庙,为了不惊动前来烧香拜佛的信徒们。我让小林悄然进去把住持叫出来,我自己到庙宇东侧岭上最高处去等候他们。哦,我还真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庄亦夫,是衡兴县公安局经济侦察科的头儿,不管是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称我为亦夫警官。我刚逾而立之年,不少的人还称我为亦夫先生。因我好古,常看些古籍小说,或许言语间不时会掉点书包味吧,可是总有人在称呼你为先生后会十分暧味地暗里偷笑。什麽鬼样,不就是有那个软肋让人瞧不上眼么。人有的时候真不能过度地享用颂誉之声,有调剂才能有平衡,你说是吗?
临高远眺,心神为之一震,太美啦。但见岭下空旷地域,阡陌纵横,绿田如翠玉;信江东流,水清如白练。偶而几处庄子炊烟袅袅,鸡鸣犬唤,村前庄后几株樟树、银杏树,枝繁叶茂如华盖罩顶,主杆躯直耸犹如守护庄户人家的神灵,端庄而静穆。远处峰峦起伏,云雾繚绕。遽见一鹰拍动长长的翅膀翱翔在空际,时而缓缓滑行,时而疾劲直上,瞬间消弭于青冥之中。我突而伸展双臂仰天长啸,遂吟道:“迎长风兮,振翼漫翱翔。饮雨露兮,徜徉在信江。愍民众兮,殷渥付衷肠。报国袛兮,鹰冀于天苍。”
“太好了,绝好的词句。”不知何时,林义生领着住持秋若虚出现在身旁。那小林兴奋地拍了下秋若虚的肩膀道。随即从公文包里找出纸笔匆匆记下我刚才兴头上大叫几声的词句,听不明白之处又细细问了一番。我颇不耐地摆摆手,拉过若虚住持道:“我们今天来做什麽,想必你也明白。你这寺庙是否财钱敛集过多,多得不知如何化费了?敢拿百姓孝敬佛祖和菩萨的钱去贿赂我们的警官,当真是害人害己。那个受你们恩惠的杜建成警官昨日已被开除警籍,要到菜场门口摆地摊去了。知道吗?”
芩山洞庙宇住持秋若虚深深作揖,愁苦着脸面唉声叹气,却也不发一语。我冲着主持那花白脑袋点点首,苦笑一声,缓缓而言,“我也知道杜建成那小子不地道。他说要拆你们这寺庙是吓唬你们,你也太没有自信啦。远近闻名的芩山洞寺庙,他有这个能耐来拆除吗?他只是气不过,前段时期全县上下都在搞捐款赈灾。四川汶川大地震,死伤太多,破坏也太大。谁不知晓地震惨烈让人伤心,谁都自愿地能拿出多少钱就拿出多少钱,县里幼儿园的孩子有的拿出储蓄罐把里面的钱全都倒出来,伸着双手捧着钱,说要用这些钱给灾区人民造新房子。可你们不参与捐款也罢,但怎么能说这场灾害是佛祖有眼,降福积善人家,惩罚作恶之人。四川汶川大地震是老天爷对恶人的惩治。你说,灾民已够倒霉,你们还要往他们身上泼污水,这是何道理啊。”
秋若虚住持猛然抬头,惊愕地望着我急急地道:“亦夫警官,事情不是这样的,绝对不是这样的。”
“你说吧,我庄亦夫今天就是来听你的解释。”我有点沮丧地说道,“我知道,这种不堪的言论可能不是你们佛门中人所说的,或许是香客们胡诌的。但杜建成听见了,他让你们拿出钱,是让你们去参加捐款,而不是让你们把钱送到他家里,并让他老婆私底里收下藏起来,又让人去局里告发他,说他逞强威胁,收授贿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可敬的若虚师父,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吃斋念佛的人会去陷害一个人民警察。”
“亦夫警官,老衲这就随你去公安局把这桩事讲清楚。”秋若虚急忙道,“这桩事我们也有错,不能全赖杜警官。老衲我今年也虚度五十五个春秋,也懂得是非好歹,不能让一个才步入警道的小伙子受冤枉。”
我笑容可掬地直冲着若虚住持点首,是几分赞许,也有几分讨好。“我庄亦夫就知道若虚师父佛心慈悌,绝无半点伤人之意愿。谢谢你肯跟我们走这一趟。”
林义生远眺着美景,舒缓着眉宇深深呼吸,享受着空旷山野清新空气。我踢了他一脚,蹙眉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全记下了?”
如往常林义生把刚写下的文字给我看了看,见我无异议,他收起那张纸放入公文包,朝秋若虚笑笑道:“我的亦夫大哥,才情是极好的,每当他出口有诗句,我就将它记下,如今已有几十首了。以后我帮着亦夫先生归集诗词出一本亦夫诗集也是好的。”
秋若虚笑着连连点首,“亦夫警官才华横溢,老衲早有耳闻。适才听得亦夫警官对景而吟,果然不同凡响,着实让人敬羡呐。”
“少来啦。”我摇摇首道,“我们走吧,下山还得走段路呢。我的那辆老吉普在那出山口等着呐。”
我恭敬地给若虚住持让道,转眼望见林义生那小子欲笑不笑,偷着乐的鬼样,心里就有气。莫看我庄亦夫也是业内公认资质深笃的警官,偶而诗兴大发,也是才情惊人,绝倒众生。但是,倘若这些才思横溢的文采让我自己写下来,真会让人瞠目结舌,大跌眼镜。观望者肯定会问,这是从亦夫先生手底下滑出来的字么?七岔八斜犹如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写就的一般,字体难看、幼稚,难登大雅之堂。不不,简直是不堪入目至极。这就是我的软肋,我庄亦夫毕生之一大痛。
望望仙骨岸然的若虚住持,我指指四周绿丛清溪,时而扑跃的鸟雀,感慨地道:“若虚师父,谁不赞叹大自然的恩赐,让人类有这么好的环境陪伴一生。可是,人也有缺憾之事。想我庄亦夫空有许微才学,写出来的字却像蟹爬的一样,拿不出手。娘希匹,我怎么练就是练不好。小林,你说,这老天爷是怎么造就本人的,这不是戏弄我庄亦夫嘛。”
林义生暗笑,也不言语。这小子,我就知道这小子虽说仅比我小两岁,有时却比我精怪。杜建成受贿被停职一事,内情曲折,倘若不是他撮弄我到这芩山洞来跑一趟,请若虚住持下山作个笔录,杜建成岂不冤枉?幸好若虚师父也是慈悲之人,看来杜建成之事还有转晴的希望。
或许见我心绪不畅,林义生安慰道:“亦夫大哥,你素日出口成章,词句诗文极好,谁不佩服?如今作事常用电脑,你会电脑打字,那字写得不好又有什麽关系。你没看见,我们局里新来的两个本科大学生,他们写的字不也是像狗爬似的,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你的字比他们还好些。”
鬼精的小子,又在安慰我。我不理他,只顾好生地待着若虚师父,谁让杜建成的生死被捏在这位老和尚手中呢。秋若虚似乎被我的恭勤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亦夫警官,请放心。老衲会实事求是地跟你们局长谈谈,让那位警官恢复工作。”
我笑笑,暗想局党委作出的决定岂能轻易更改?杜建成恢复警籍怕是不能够,他老婆私底收下别人送来的钱是事实,还能怎么说呢。只要老和尚向组织说明事情原委,还杜建成清白声誉,让那小子今后能抬头挺胸做人。然后另外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便是烧高香啦。
我知道杜建成私收香火钱之事是个误会。有个与公安局有怨气的香客背后怂恿少谙世事的和尚把捐助灾区的香火款以芩山洞寺庙的名义先交给公安局,请公安局转交给民政救灾部门。谁料办事的和尚听信那香客的话,把钱款交给了杜建成的老婆,也没说清原由就离开。那婆娘追出来问,庙里人也只是说了一句,“你男人杜警官知道。”而那香客直接去了县纪委,告发县公安局的警官收取贿赂。最糟糕的是杜建成在庙宇责怪和尚不捐款,扬言要拆除庙宇也是实情。杜建成的婆娘只顾去做生意,没有把收到钱的事及早告知丈夫也是实情。眼下就要看这位若虚师父能否到县纪委和县公安局的领导那里陈明事实真相。
“亦夫警官,老衲瞧着你,眉宇微蹙似乎有难以释怀之处。”秋若虚望了望我,有点小心翼翼地道。
“你老瞧我有啥不对的地方,你老直说吧。”我笑道,“想到什麽说什麽,我喜欢爽快的。”
秋若虚轻轻跨过一条石涧缝隙,回头笑笑,待我走近他才道:“老衲眼拙,但尚知晓人的面相与心灵相通,就是佛教上常言的‘相由心生’。亦夫警官身材魁梧,仪表堂堂,通身有空灵超脱的气韵。但眉宇间时常流露出悲怜忧戚之态,是否常有不虞之事困扰于心,或因何事郁结久矣,无法舒展胸臆?”
我微微一怔,遂笑道:“或许是吧,字写得不好自卑得很,其他似乎都好,没有什麽特别让人郁闷的事情。谁说呢,士君子持身不可轻,轻则物能扰我,而无悠闲镇定之趣也。”
“善哉,善哉。”秋若虚颔首微笑道,“君子用意不可重,重则我为物泥,而无潇洒活泼之机。”
我和秋若虚互望一眼,皆哈哈大笑。林义生望着我们也跟着笑起来他高兴的是老和尚心情好,杜建成的事就有转机希望。
秋若虚忽而很诚恳地对我说:“亦夫警官,日后你是冲天鹏羽大展宏图,但切记要善自珍摄。莫负了亲人的殷渥期望。”
我心微微怅然,遂道:“谢谢若虚师父,今日之言终身受教。亦夫当谨记之。”
人生何其短,吾等当有为而使之。或许是我的遭际注定是坎坷多桀的。十五年前,我不足十五岁就报名去了遥远的新疆支边。那是一个让人冲动而迷茫的时代,本人满怀对领袖的忠诚和对国家的信念,放弃大都市优裕生活,闪避着父母悲戚目光,作为上海知青支援边疆。整整五个春秋,面对尘沙飞扬,难见一点绿意的荒漠,我挥动着长长的绳鞭驱赶着泱泱羊群,也够牛的。迎着漫空的尘风和阳光,牧羊少年时而引颈高亢,吼上一段旁人听不懂,自己也不明白的词曲。
真是的,我庄亦夫有天生的好歌喉。小学三年级时就被上海市一家区级少年宫少儿歌唱班老师看中,招进歌唱班学习一段时间,可惜父母怕儿子因唱歌而耽误学业,竟然拒不支付购买演出所需的统一服饰。因退出少儿歌唱班心有不平吧,要不然怎么会不顾父母反对执意要去新疆支边呢。也好,在新疆当牧童,空旷浩缈的山野荒漠成了我展示歌喉的地方。幸有此喉,自得其乐。
时光荏苒,我的职业生涯常有嬗变,当过拖拉机手,路况检测员,也担任过筑路突击队队长。遗憾是没有做过专职歌唱演员。是在任突击队长期间吧,为了抢通一段被山体滑坡阻塞的重要国道,我带着十几名突击队的战士不休不眠连续发狠干了三天三夜,用最简陋工具,全凭哥儿们的狠劲,提前抢通险道完成任务。据说,那段国道是乌鲁木齐石河子直通塔里木盆地沙漠腹部深处的唯一通道,提前完成疏通国道的任务,为国家一项重要研制工程的成功赢得宝贵时间。难怪国道重新开通时,一辆辆重型卡车缓缓驶过,路旁和崖壁上布满了警戒的士兵。
想到此处,我暗笑。由此我庄亦夫,一个上海来的混小子,得到兵团首长通令嘉奖,我的那些突击队哥儿们荣获集体三等功。那个女记者,一头飘扬的乌发。说要采访我,不让她跟着,那个丫头紧盯着不放。我是怎么说的,“这么好的一条路被山石堵阻,人不能行,车不能过,当然要快些把它们清理掉,让路畅通啰。这是谁都会做的事,有什麽好说的。”
说罢我赶紧滑脚溜了,那个丫头在后面不知怎么地眨吧着眼呐。
“亦夫大哥,想啥这么高兴?看你又在笑了。”林义生望望我笑道,“是不是又在想嫂子啦?”
“去你的,老夫老妻又有什麽好想的。”我笑道,望着秋若虚师父已远远走在前面。我忙招呼小林快走。
“要不是看着你满腹心事地愰悠着,我也早跑到前面去啦。”小林嘀咕着也加快了脚步。
抢通国道后,我的仕途似乎也变得畅通了。当年就有幸加入当地警察部队,又到监狱当狱警,遂后又做了巡视疆域维持治安的巡警,南方人的胚种也染上北方汉子的精悍和粗犷,说来在疆数年混得还不错。遂后娶了漂亮老婆,有了两个儿子。但逢节庆聚会,我也会显摆歌喉,博上一场爆满的掌声。贫瘠苦寒之地亦彰显着瑰丽的青春年华。渐渐地一些同来疆域的上海知青开始陆续返回上海,回到父母身边。人呐,总是往好的地方去想。我庄亦夫不能免俗,何况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父母在那里,童年的记忆中那里,基督教徒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仰望我家乡在那边…..。”
眼看着上海知青一个个离去,无法释怀的恋家情结愈发浓郁。想方设法回去吧,可是按政策老婆是外地的,户口不能进上海市区,儿子尚幼随母怎能跟我回上海?那我一人回去又有啥意思。吾能轻荣华,又怎能轻夫妻情义。人生一大痛不就是骨肉分离吗?想当初,自己弃家去了新疆,父母的伤心是何其深隽悠长。不能回上海就退而求其次吧,争取调迁,离家愈近愈好。纵观宇内四海,何如骨肉之孚心。我似乎如愿了,几年来从新疆调到青海,又从青海调到这离上海仅一夜路程的江西衡兴县。几经迁移干的都是老本行—警察。没错,我庄亦夫宿命如此,警徽伴随我生命,是我终生的职责所在。
“亦夫大哥,你看。老和尚在那里等着我们。”林义生指指前面笑道。
我紧走几步,转过一个小山坳。果然,秋若虚住持坐在前面不远处的一块山石上,脚边一股清澈的山泉水潺潺流过。“若虚师父,让你走上这一趟够辛苦。日后你们芩山洞庙宇有啥难处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吩咐。我庄亦夫一定尽力。”
秋若虚笑着起身作揖,“亦夫警官客气啦,让杜警官蒙冤,我们庙宇也有错。我明白地嘱咐那冯莲生小徒,让他把那两千元捐款送到你们公安局,请你们转交到民政募捐站,可他怎么会把捐款送到杜警官家里去呢?真是糊涂。”
“那笔捐款你们怎么不直接送到民政部门的募捐站,而要让我们公安局转交?”林义生有些不满地问道。
“老衲唯恐你们公安局真的认为那些不好的流言是由我们庙宇散发出去的,想以实际行动来表示爱民之心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秋若虚连连合十念佛道,“天灾人祸皆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降罪’之说实属谎谬,今后我寺庙会与香客们解析。救灾济民是我佛家本份,敝寺庙理当尽心。亦夫警官,下山后老衲是先去你们公安局还是先去民政局?”
“师父先去我局领回那笔捐款,然后去民政局交付清楚。”我笑道,“还请你跟我们局长讲明这捐款与杜建成警官的渊源,你再跟着小林做个笔录。至于县纪委那里,你不去也罢。”
秋若虚笑笑道:“县纪委那里我也会去,政府讲究真凭实据,老衲就把捐款收据给他们看,让他们撤消对杜警官的处罚。”
我笑着摇摇首,有关杜建成被撤职的处分已在全县警界通报,还能挽回什麽呢。秋若虚见我不怎么相信,颇有点深意地点点脑袋,“亦夫警官,你放心吧。”
事后我才知道,衡兴县委纪检书记是秋若虚住持俗家侄儿。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