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欲去不去兄妹话别 似醉非醉酒楼遭羁
翌日,从门板的缝隙间射进几道炫目的阳光,数不清的金色尘埃在光柱里浮动。司徒敏苏醒过来已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尚荣焦灼不安地坐在他身旁。见他醒来,尚荣暗舒一口气,忧郁的眼睛闪出一丝笑意。“这里是我的窝,够寒碜的吧,还容不下你我两人。你病了,就在这里养歇几日。放心,这里虽不如司徒锦庄舒适,但没有人来搅扰,静谧自在。”
不容司徒敏插言,尚荣按住他的肩头继续说道:“这里不会有旁人来,我若外出,隔壁刘妈会照顾你。眼下司徒锦庄还算太平,你姑母也知道你在这里由我照应,她也放心。那帮日本特务到处在寻找你,如今车站码头都有追捕你的暗探。我们正在重新研究护送你去根据地的计划。你暂且好好养病,不要担心。”
司徒敏望着尚荣,完全明白挚友的苦心,想到林雅,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痛袭扰着心胸。尚荣也怔怔地望了他一会,遂后坐到他身边搂着他的肩头,落下几滴眼泪,“林雅,她就安葬在梅鹿岭…。”
“我去看看她。”司徒敏掀开被子道,语调出奇地平淡。
“不要去,日本人知道你和林雅的关系,难道他们不会在她的葬处设下埋伏?”
“不要紧,我正想找他们呢。”他说着脸上竟有了笑影,那笑影充溢着凄凉的死亡气息。
“你疯啦?”尚荣惊道,一下将他推倒在床上。“那帮日本人害死林雅,到处追捕你,还不是为了攫取那对唐古玉瓷瓶?你素日才学出众,为何在紧要关头就如此糊涂愚钝。”
司徒敏僵卧许久,泪湿一片。经尚荣再三劝解,司徒敏悲切的神情似乎有所缓解。但花前月下,仍不免潸然泪下,暗自神伤。
逾后数日,尚荣匆匆回来,脸上有了难以掩饰的笑意。他告诉司徒敏,他的那帮朋友已经打通关卡,一切都安排妥了,今晚就出发。司徒敏有点疑惑,“怎么走?能避开日本人吗?”
“我们走水路,沿信江去贵溪,然后从那里上火车,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照应。我跟你一同走。”尚荣详细讲了出走的安排,司徒敏既激动,又有点难过。他想起了匡玲,病后出走一直没有与她联系,以她素日对他的情谊,肯定担心得不得了。设法打个电话邀她出来说几句话也是好的。他想着望了尚荣一眼,怕这位挚友阻拦,决意暂不告诉他。
陡生一念而转运道,心存一事而酿不测灾祸。下午,尚荣外出后,司徒敏跟隔壁刘妈招呼一声,就离开那间小屋,设法与匡玲通电话去了。他来到一家僻静的小酒馆,先给匡玲打通了电话,然后在临窗位置坐下。须臾,几样还算精致的小菜摆上来,司徒敏吩咐再摆上一副碟筷以示待客。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他喝了一口绿茶,转而从窗口俯瞰下面街道的来往行人,希冀能尽快看到匡玲的身影。突而,有人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随即一声娇脆的笑声。
“是你…。”司徒敏心一沉,霎时种种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她怎么来了?偶尔撞见,还是有意前来?难道匡玲也遭他们毒手竟不能前来赴约。
米丽莞尔一笑,轻盈一转,落在他对面的座上。“司徒先生,如此美肴情谊厚重,怨我搅扰了?”
她笑魇如花,盈盈直视司徒敏。司徒敏眉头一皱起身就要离去,被她一下捉住了手。“就走?不再等她了…。”
“谁?”“匡玲姑娘呀。”米丽嫣然笑道,轻轻一扯,司徒敏站立不住跌坐到座位上。他怒不可遏,道:“林雅已被你们害死,还要伤害匡玲吗?”
米丽脸一沉,“生老病死各有天命,你又混算什麽帐?”
司徒敏更怒,正欲喝斥,米丽却转而一笑,柔声道:“放心,司徒先生。匡玲姑娘安然无恙,她随后就到,我不会妨碍你们的。”
司徒敏冷冷一笑,转脸望着窗外,心底下十分焦急。他已觉察到附近有便衣,显然是米丽手下那帮怪客。一想到林雅惨死,他斜睨米丽,怒火中烧,紧握着的手里竟然汗津津的。他强压怒火,故作慵倦斜倚在窗台上,示意侍者前来,吩咐再上一盘甜食。
米丽似乎没有注意他转瞬即逝的神情变化,也不介意司徒敏的冷淡,她恬然一笑,自斟一杯酒递到他面前,“来,何必不高兴?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缘分上,也应当客气些。请,请喝上这一杯,从此我们就彼此撒开手,再也不相扰。”
“当真?”司徒敏不相信地望着她。
“千真万确。”她神色十分庄重。司徒敏明知其不可信,但若能借此摆脱今晚的缠搅也是幸事,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米丽一笑,陪饮了一杯。
司徒敏刚欲托辞离去,忽感头晕眼花,心中大惊,“你?这酒里…。”
米丽仰面大笑,搭住他的肩头,低笑道:“是的,我在这酒里放了毒。既然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司徒敏大怒,欲推开她,却蓦地昏晕过去。
米丽一摆手,几个便衣过来扶起司徒敏从酒馆的后门走出,那里已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在一间铺设华丽的卧室,米丽望着昏睡中的司徒敏百感交集。几天来为了寻找他她绞尽脑汁,当从匡道慈那里得知司徒敏有电话来邀匡玲前去叙话,惊喜又嫉愤,喜的是有了他行踪,抓住他是稳拿。恨的是这呆书生对她米丽也太薄情寡义,恨不得就此掐住他的喉咙把他掐死。米丽让人缠住匡玲,亲自来到约定地点,用蒙汗药将他蒙倒,意欲把他弄来好好惩治,一来弄清那对唐古文物的下落,二来以泄数度遭冷遇的恼怒。但此刻见他唇红脸白,俊秀脱俗,满腔的恶恨又化成眷眷怜爱,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司徒敏渐渐苏醒,感觉到一阵阵沁人肺腑的唇香,又感觉到有一纤柔的手在他身上摸揉着,那温润唇片盖住他嘴唇压紧了,柔柔的舌尖渐渐舔入。我不是被毒死了么?这是做什麽?难道是林雅,我们在另一世界?不,不对,魂灵怎么有那么实体的感觉。他用力一下推开米丽,霍地坐起,米丽咯咯地掩嘴直笑。
霎时,司徒敏满脸通红。他迅速穿起衣服下床,抓着一条毛巾使劲擦了脸,然后一甩毛巾,望也不望米丽一眼,拉开门就要出去。谁知有两个彪形大汉堵住门口,他们闷声不响地瞪视着他,将他逼了回来,房门又被关上。
司徒敏气恨得两眼发黑,他一下推开前来扶持的米丽,稳定心神,冷冷地望着米丽道:“你,意欲如何?”
“交个朋友嘛。”米丽嘻嘻笑道:“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司徒先生。”
“有这么交朋友的么?”
“那你说应该怎样交朋友?”
“叫他们让开,我要出去。”
“可以,那么我们是朋友了?”
“你说是朋友,就算是朋友吧。”司徒敏讥诮一笑,又要出去。米丽一把拉住他道:“且慢,既然是朋友,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唐古玉瓷,借一鉴赏。”
果然摊牌了。司徒敏神色不动,“你开啥玩笑,我哪里有古瓷玉瓶。”
米丽沉下脸,几声冷笑,“不拿出唐古玉瓷瓶,休想逍遥外出。”
司徒敏冷笑道:“当然啰,饶州城里谁不知道你米丽小姐威势炫赫。手下这帮凶神恶煞般狗腿子也十分体面。但不知那些玉瓶瓦罐如何得罪了你们,惹得你们这般穷凶极恶追着不放。”
又见他凛然相讥,米丽大怒,一拍手俩彪形大汉进来凶狠地扭起司徒敏,司徒敏正要怒骂,米丽一下将毛巾塞在他口里,不一会儿,司徒敏昏晕过去。
五 亲上加亲强拜天地 恼羞成怒横加鞭苔
酝酿许久的雷雨终于降临,以愕人的威势发作。一道道令人惊悸的闪电,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雷鸣,玻璃窗几欲震裂。
松坂一郎瞪着匡道慈急急嚅动的嘴唇,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宝通商行企图吞并司徒锦庄,松坂一郎早已耳闻,如今听了匡道慈的主意虽觉得不算高明,但对夺取唐古玉瓷瓶甚为有利。倘若司徒敏做了匡府女婿,帐里枕前难免透出唐古玉瓷瓶的信息,总比强逼硬取便利得多。但这匡道慈生性贪婪,倒要暗防他一着。于是,松坂一郎微微而笑,“你们姑舅表亲亲上加亲也是一桩好事,我们素有成人之美,自然会助你成功。你可以将司徒先生保释出去,但你必须言而有信,事成之后你得司徒锦庄,我们借赏唐古玉瓷瓶,不可有误。”
松坂一郎说着微微敛拢眼帘,目光陡然变得阴煞冷峻。“匡老先生,你是知道我大日本帝国的威势,毫无蒙混的必要。倘若你得陇望蜀误了前约,事情就大为不妙了。你们匡府百年基业得来不易,往后更有荣华盛日,万不可视如草芥抛弃了。”
匡道慈顿然一身冷汗,忙陪笑道:“哪里,哪里。匡府能有今日全仗太君扶持,焉有非份之想,辜负太君宽仁相待之恩。只要司徒敏肯入赘我匡府,老夫定然设法将唐古玉瓷瓶取来奉送给太君赏玩。”
松坂一郎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匡道慈的肩头,向他竖起大拇指,“好,匡老先生不愧是饶州商界泰斗,言重如山。”
匡道慈受宠若惊,连忙深深鞠了一躬。
苍茫暮霭,窗前挂着一弯新月。匡玲托腮凝望着空际,脸上泪痕犹存。下午赶到那家酒馆,已逾半个时辰,不见司徒敏的踪迹。何以如此遑急,不能等待她的到来。那些日本人到处在找他,莫非他遇上了那些人。匡玲的心又紧绷起来。她在卧室来回走动,心下十分焦遑。正不知所措,门一响,父亲匡道慈进来了。
匡道慈似喜似愁示意女儿坐下。“爸,有敏哥消息了?”匡玲有点兴奋地问道。
匡道慈点点首,匡玲一下抓住父亲的手臂急急地道:“在哪儿,他在哪儿?”
父亲的回答差点让她昏晕,怎么?敏哥被日本人抓去了。
匡玲浑身发抖,她知道日本人逼着要那对司徒家的唐古玉瓷瓶,她也知道司徒敏性倔不会交出那对古物珍品。他落在日本人手里倘若强硬势必命悬旦夕,想到此匡玲急得直掉眼泪。“爸,你跟那个日本老头熟络。你去讲讲,一定要救出敏哥哥。”
见女儿如此焦急伤心,匡道慈摸着她的面颊,眼眶湿润了。“玲儿,为父早已明白你的心思。你的敏哥确实是个好青年,为父怎会忍心让他受日本人欺负。今日我已去找了松坂一郎先生,他同意由我保释,不过必须让司徒敏与我家结亲,免得他受旁人蛊惑激进闹事。我想,玲儿与敏儿情意深厚,为父也就答应了。”
“啊,爸。那怎么行?敏哥喜欢的是林雅姐,我…。”匡玲又羞又急流下了眼泪。
匡道慈扶着她肩头不无怜爱地道:“为父知道,这也是万不得已,否则他就要被日本人欺负,甚至被害了性命。玲儿,为了救你的敏哥,你还是答应了吧。”
匡玲一头扑在床上痛哭起来,心里却涌起一股甜丝丝的感觉。
司徒敏万万没有想到前来保释他的是大姑父匡道慈,到了匡府后他才知道这大姑父的用意。匡道慈见司徒敏执意不从,又气又急,命家佣强行给司徒敏换上新郎装。司徒敏气得差点岔了气,转念一想,事到如今再强拒也无用,暂且忍一时,待到喜堂上再辨个公理是非也不迟。
匡府大客厅宾客芸集,喜庆之乐繚绕迴荡。突然乐声大作,一对新人被众人拥入喜台,司仪高声喝唱礼拜,“一拜天地—,”忽见新郎扯下红花绣带抛在地上,朝众宾客四下拱手作揖,朗声道:“诸位宾客,恕敝人无状。我与玲妹情似同胞,义深似海,但绝无秦晋之緣。大姑父居心叵测,强行撮合,令人难以接受…..。”
司徒敏从容列举匡道慈意欲吞并司徒锦庄,追索唐古文物以媚悦日本主子的图谋,众人鸦雀无声,随即哗然。匡道慈脸色铁青,正待发作,喜婆跌撞进来哭叫道:“老爷,不好啦。小姐到后花园投水…。”
原来匡玲听司徒敏说道,明白事情緣由,一时羞愤交集掩面奔出。闻讯众人惊哗,司徒敏差点晕倒,他大叫一声“玲妹—”便发疯般地奔了出去。
后花园的莲花池旁,匡玲已被人打捞上来,司徒敏撕心裂胆扑在她身上痛哭失声。俄顷,他忽抬起身惊喜地叫道:“玲妹,玲妹。她…没死,她还活着—”
果然匡玲胸脯缓缓微息,匡道慈一阵狂喜,忙扑上前去扶起女儿,吩咐众家佣请医抢救。司徒敏神志恍惚地跟在匡玲躺着的躺椅后面,匡道慈狠狠瞅了他一眼,喝令家佣将他拉开去。
片刻时辰,匡道慈气咻咻地过来,司徒敏正想问匡玲是否醒过来,匡道慈却从一家佣那里抢过皮鞭盖头盖脑地朝他打来,司徒敏欲闪避,但想到阴错阳差使林雅情伤遭敌毒手,寻死觅活匡玲羞愤受此苦痛,都是他自己作孽。让大姑父打吧,打死了也免了无穷的烦恼。司徒敏心灰意冷垂手而立,任凭匡道慈鞭挞也不躲避,只求速死。正打得凶,忽然一老者握住匡道慈执鞭的手。匡道慈大怒,正想转头一鞭,定神一看是松坂一郎,顿时全身泄劲,皮鞭跌落一旁。
“匡老先生,暂且息怒。”松坂一郎微微点首笑道,“老拙与司徒先生还有一笔重要的生意尚未谈妥。”说罢,他也不待匡道慈启口,转身朝司徒敏一摆手微笑道:“请吧,司徒先生。”
司徒敏冷眼瞧着松坂一郎,一动也不动。他知道所谓的生意是什麽,也明白落在这帮日本人手里若不奉上那对唐古玉瓷瓶绝无生望。但宁为玉碎,勿为瓦全。他心底决意一定,神情豁然坦荡。不等松坂一郎身后那帮凶悍汉子前来拖拽,他微微一笑,径自前走。匡道慈犹自气咻咻地瞪视着他。
坐镇司徒锦庄的姑母司徒文生闻知匡家强迫司徒敏娶女,大惊失色。她赶到匡府,正值匡府鼎沸未艾。司徒文生不待通报,趁乱直趋大厅,迎面撞见匡道慈拱揖送客,她劈面直指匡道慈骂道:“你这个老死不愧的孽障,当年害死妻室还不遂愿,如今又要戕害自己亲生儿子么?”
匡道慈甚怒,随即一怔,惊道:“你说谁?亲生儿子…..。”
司徒文生一声惨笑,心一酸痛,眼泪夺眶而出。“难道你忘了当年你为何要扼死我大姐么?”
匡道慈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二十年前他正房夫人痛恨他眠花宿柳,放荡无羁,将刚出世的亲生男婴扼死抛出。喝得醉醺醺的他回府闻知,盛怒之下扼死了正房妻室。过后虽甚后悔,但恨妻子心狠灭他匡门后嗣也不怎么内疚。遂后将偏房小妾所生的匡玲视如明珠,备加怜爱。难道当年妻子气恨而诳他,实际上并没有扼死亲生儿子?
“对,就是这样。”司徒文生似乎完全窥透他的心思,凄厉尖笑,频频点首。“你儿子没有死,就是我将你儿子抱给我大哥司徒汉嗣。你还怀疑吗?哈…..,我原想遵照大哥遗嘱让你们父子相认,但想到我大姐司徒夫人惨死,我决意要让你匡家绝子绝孙,谁知你竟然鬼迷心窍,贪财图利,强令匡家兄妹缔结婚姻,哈…..,苍天有眼,这是报应,报应。”
匡道慈浑身大颤,两眼发直,蓦地“扑通”一声仰后倒下,匡府又是一阵大乱。
六 悲天怜地父子难认 似真似假泣啼床头
日军宪兵队的会客厅里,松坂一郎惊诧莫名,他从沙发上直起身子紧盯着惶急无措的匡道慈,“这是真的?司徒敏是你的儿子?”
“不会有错,拙荆小姨虽是蛮横泼辣,但从不说假话。况且司徒敏的容貌确实与拙荆十分相似,我早有疑惑,却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上面去。博士先生,你看此事…?”
松坂一郎仰面大笑,“既然是你的儿子,一切好说,一切好说。”
松坂一郎朝在旁愣怔着的米丽摆头示意,“走,我们让匡家父子相认。”
这一行人走门穿廊,踱过林荫花径,走到一座硕大石屋。窄长昏幽的隧道,一道道铁栅门启开复合。走下一级级石阶,随着日光的黯淡,杂沓的脚步声愈发显得空洞。忽然从隧道尽头传来受刑者的惨叫,匡道慈顿时冷汗澿澿,他不顾年老腿僵,竟然狂奔过去。
刑讯室里惨状令人悚然,几个彪形大汉拭汗忙碌,横梁下悬吊着一人,满脸满身尽是血,仅有的短裤衩也被撕得破碎不堪。一彪形大汉将烧得通红铬铁举起紧紧贴到受刑者胸脯上,顿时满屋子漫散开皮肉焦灼味道。
“快,快放手。”匡道慈发疯般地扑上去拉开打手,打手们正欲喝斥,转脸见着松坂一郎等人进来,立刻敛眉垂手恭立一旁。
匡道慈抬起受刑者的脸,正是司徒敏。匡道慈不由热泪涟涟,心如刀绞。
松坂一郎连忙喝令“松刑。”众打手放倒司徒敏,连泼两盆凉水,司徒敏毫无动静。匡道慈从血渍淋漓的水泥地上捡起一条已断开的赤金鸡心链坠,细细一看正是他二十年前结婚时亲手给司徒夫人戴上的信物,不由肝肠寸断,抱着儿子痛哭失声。
司徒敏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馨香四溢的小卧房里,甚是诧异。定神一看,床前愰动的人影竟是姑母、匡玲和米丽等人。他正要询问,忽然匡道慈挤上前来拉着他的手竟呜呜咽咽哭起来。司徒敏愤恨不已,欲要抽回手,不料匡道慈俯下身搂紧他,连连吻着他的额头哭道:“儿子,我的儿子,都怨为父不好。”
司徒敏又惊又怒,用力推开匡道慈。
“敏儿,这是真的,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姑母司徒文生拭泪道。
司徒敏打一冷噤,瞠视着匡道慈,蓦地又昏晕过去。
屋里一片沉寂和静谧,他的心,那颗隐隐作痛的心渴望得到的不正是这样的沉寂和安谧?昏朦中,一轻盈娜袅的身影,忽而在绿荫中飘移,忽而出现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她过来了,娇媚的容颜含着温柔的微笑。“林雅—”他惊喜地伸展双臂朝她跑去。
一只温厚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敏儿,醒醒,你醒醒…..。”司徒敏睁开眼,哪里有林雅娇美的面容,眼前是满脸慈怜望着他的匡道慈。
他闭上了眼睛,痛恶的情绪一阵比一阵强烈。终于他叫起来,“出去,你…出去,我不想见你…..。”说着泪如泉涌,转脸向里。
匡道慈愣住,遂颤声道:“敏儿,我是你的父亲,你怎能这样?”
“不,你不是我父亲。我父亲是司徒汉嗣,他已经死了…..,他死了。”司徒敏用力说道,脑海里闪现出一张温仁慈祥的面容,正是司徒汉嗣,养育他,怜爱他的父亲。
不知过了几许,司徒敏被轻微的搓揉弄醒,昏暗的灯光里出现了一张惊人的容颜,似愁似喜,无比俏丽,任何美的形容都会在这里逊色。
“你想喝点水吗?”米丽迎着他的目光凄然一笑,柔声问道。
司徒敏正渴得喉咙冒烟,微微点了点首。米丽轻轻扶起他,将一杯水放到他嘴边,清凉的水润湿了他的喉咙,一阵惬意,司徒敏闭上眼睛又想睡去。忽然,几颗温热的水滴落在他脸上,他强睁开已很倦怠的眼睛,瞬间惊疑万分,正是米丽的眼泪在滴落,而他仍枕在她的胳膊上。
“放下我吧,米丽小姐。”司徒敏皱皱眉头吃力地说道,稍微动掸浑身一阵巨痛差点使他又昏晕过去。
米丽叹息一声,抽回了手。“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司徒敏冷冷地说道:“何必又来这一套?你们不就是想要那对唐代古物吗?直说便是了。”
米丽紧抿一下嘴唇,遂正容道:“你明白就好,它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珍宝,是我们准备进献给天皇的礼物;它对你而言只是一场灾难。若你把它给了我们,自己获取一笔巨额财富永享天年,岂不是极好的事。”
司徒敏好气又好笑,“米丽小姐,这对唐古玉瓷瓶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珍宝,怎么可能让你们拿去?这是我中华民族文明的象征,是国宝,岂容落在外夷之手?你呀,不要再说了。”
米丽脸色惨白,美眸盈泪,“你还是这样倔,这样…..你只有死路了。”
“死就死吧,反正我的小命就捏在你们手里,随便了。”司徒敏说着意识有些迷糊起来,他似乎看见那米丽流泪了,又似乎看见一个黑洞在旋转,愈旋愈快,愈旋愈大,黑黝黝的,转瞬间他被淹没,深深地沉陷进去了。
七 夜闯匡府寻友救友 惊破苍天血洒神州
月光穿过薄云给院墙抹上点点淡蓝的光斑,稀疏的枝叶仿佛蒙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细纱,尤其是那些弯曲枝干奇异地伸展着,像黑暗中的精魅张牙舞爪。
尚荣施展轻功提纵术,跃入匡府。四周静悄悄的,到处都有夜巡的暗哨,他像夜游的精灵闪腾飘忽,悄然摸到囚禁司徒敏的房间前。尚荣湿指点破窗格纸,里面那女特务正劝着司徒敏,司徒敏不肯就范。尚荣敛声屏气伏在窗下,稍顷,司徒敏昏迷过去,那女子还愣怔怔地坐在那里。
尚荣心下十分焦急,他稍一动掸,立刻喝声响起,“谁?”随即黑暗中蹿出俩彪形大汉。尚荣悄然后退几步,遂纵身跃起蹿上檐梁,又一个倒挂金钩翻上了房顶。
霎时,四面鼎沸,吆喝叠起,几条黑影也蹿上房顶。几乎同时,匡府大门外骤然枪声大作,更多的黑衣特务朝那里奔去。
几个日本人飞檐走壁紧追尚荣,突然一阵瓦片疾飞,众特务忙闪避。再欲追,四周月光溶溶,花木婆娑,已不见夜探者的踪影。
日本人明白司徒敏是唯一知道唐代古文物藏匿于何处的人,唯恐藏宝处外泄,囚禁期间不允许任何人单独接近司徒敏,暂时作囚室的房间每时每刻都有日本特务监视。松坂一郎和米丽轮番对司徒敏又是劝说又是威吓,虽说司徒敏并不惧死,但也被他们弄得神疲心瘁,加上刑伤恶化,时常昏迷不醒。前来就诊的医生道:“必须送大医院治疗,否则转成败血症,性命不保。”
匡道慈万分焦急,哀求松坂一郎让司徒敏去医院就医,日本人也不愿意司徒敏在未吐露藏宝之处就一命呜呼。于是,松坂一郎经过缜密安排,司徒敏住进饶州第一流的大医院。
这日,护士给司徒敏伤口换药,一个年轻的医生来给司徒敏注射阿司匹林消炎药液,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戴着玳瑁眼镜的助手。突然停电,大楼一片漆黑。混乱间司徒敏耳边轻轻响起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别紧张,我们救你出去…..。”
是尚荣,司徒敏又惊又喜,刚要去握尚荣的手,他的身子却被人抱了起来。
“敏儿,敏儿,你在哪里?”昏黑中突而响起匡道慈惶急的大喊声。停电后,他就去抚摸儿子,欲想宽慰一番,谁想床空无人,不由地惊惶大叫起来。
瞬刻,两条人影推开众人一前一后蹿出门外,走廊两边立刻有十几条手电光柱集中射来。抱着司徒敏的正是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医生助手,那个年轻的医生双手持枪挡在他们面前。“不许向前,不然我就开枪啦。”那年轻医生怒喝道。
由于松坂一郎事先有令,众特务不敢贸然开枪伤了活口司徒敏,双方一时僵持。蓦地,黑暗中传来松坂一郎奸笑声,“先生们,来得好啊,老拙恭候多时了。”
突而,戏谲般的话音变得鬼魅一样冷森,“放下武器,立刻投降。要不,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三人报以轻蔑一笑。松坂一郎怪嗷一声,举手就要喝令众特务下手。“且慢,我有话说—”司徒敏忙叫道。他见难以脱身,又连累了尚荣和那个年轻医生,心里很难受。忽然看见尚荣后面就是洗手间,心一动忙喝止敌人。他立即紧贴在尚荣耳边急急低语道:“那粒衣扣在你口袋里,千万不要丢了。里面有宝…..。”
化装成医生助手的尚荣会意地点点首,将司徒敏抱得更紧了。“快放我下来,你们从洗手间的窗口跳下。”司徒敏急急低声道,挣扎着下来。此时,走廊另一头响起了枪声,有人来接应了。
趁乱时,尚荣一手扶着司徒敏,一手去推洗手间门,门已被锁住。他一运劲猛地推倒门板,转手要拉司徒敏,突然一阵枪响,那个年轻医生中弹身亡。
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司徒敏一跃身捡起那医生的枪,一下堵在洗手间门口,面对那些欲冲过来的众特务把枪顶住自己太阳穴上,头也不回地对尚荣道:“你快走,再不走我就开枪了。”
尚荣万万没有想到司徒敏会这么做,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紧紧捏了捏口袋里那颗奇异的扣子,含泪道:“好兄弟,我这就走…..,你务必珍重,我还会来找你的。”
尚荣说着跃上了窗台,一闪身不见了踪影。松坂一郎情知不妙,忙竭声喝道:“快冲上去,截住他—”
众特务冲上来,被司徒敏开枪阻击,顿时倒毙三个。松坂一郎狠狠咬牙,跺脚喝令,“开枪,打死他。绝不能让那一个跑了。”
众特务立即朝司徒敏射击,转瞬间一声清啸,一人影飞入光圈,米丽挡在了司徒敏面前。枪响过,米丽倒下。司徒敏忙蹲下扶起她,发现她身上竟中了三枪,眼看是无法救活了,他不由含泪苦笑,“你又何必如此?”
“我不想让你死。”米丽吃力地说道,想摸摸他的脸,终究抬不起手来。司徒敏黯然摇首,缓缓站起身。
众特务冲入洗手间,朝窗外打了一阵枪,目标早已不见了。
“敏儿…..。”匡道慈发疯般地朝儿子扑过来,被松坂一郎拦住。那日本老学究铁青着脸,望望地上的米丽,“山村美知子…..。”他低语道,随即他看着扶着墙终于站起来的司徒敏。突而,他微笑了,朝司徒敏伸出双手柔和地笑道:“司徒先生,你不要紧张,也不要误会,老拙我也不想让你死的…..。”
司徒敏默默地望着他,慢慢地将枪口顶住了自己左胸,不待众特务前来阻止,他扣动扳机,倒在了血泊中。
“敏儿—”匡道慈凄厉地叫道,跌坐在地。他抱起儿子正在失去生命的身子,如痴如呆僵着脸,亦如同失去了灵魂一般。
血已浸透肩背的米丽蠕动一下,抖索着伸出手抓住了司徒敏渐渐冰凉的手,脸上竟有了笑影,她忽头一垂亦魂飘天外。
入夜,远处饶州城中照耀得夜空通明的灯光像一团神奇的火焰,驱散着漫空幽魅般的黑暗,驱散着令人心悸的阴瘆。流水伴着摇橹击水的声音,在黑黝黝的江面显得格外空洞而单调。
尚荣坐在船舱内,一手按着身旁的皮箱,遥望着饶州城上闪光的空际,默默地说道:“我已经将它带出来了。司徒敏,我的好兄弟。这对唐古玉瓷瓶一定会完好无损地保存在我中华民族古文物珍品行列里。你安息吧。”
在流水和摇橹的混合声中,小船悄然行驶,去迎接黎明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