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域探奇》系列小说
人 树 情
“秀琳阿姨,你在作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惊异地望着在床上拥衾而坐的姑娘问道。
那姑娘刚二十出头,姓陈名秀琳,此刻病怏怏的,十分嬴弱。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间极其简陋的草棚棚里,竟住着如此娇柔清丽的绝色女子。她虽然形体瘦弱,难掩病容。但她浑身透溢出的气质,非常清丽脱俗。举止之间,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显得那么优雅动人。
这个问话的小女孩是住在隔壁姓章人家的女儿,叫志娅。她几乎每天一放学,都要到秀琳阿姨这里来一趟,或几趟。
“秀琳阿姨,你—?”
“嘘,不要说话。”姑娘竖起细长而白皙的食指贴在唇上,示意小女孩噤声。稍憩悄悄地告诉小女孩,“我在听老柳唱歌,他唱得真好听。”
章志娅嘟努起小嘴唇,不以为然地道:“阿姨,你又在哄志娅了。门口的大柳树是不会讲话的,也不会唱歌的。”
“呀,你还是不相信。老柳真的会唱歌,还唱得非常动听。”秀琳阿姨十分认真地说道。她很诧异,这个小女孩平日里闷声不响,总是捧着小人书(连环画小图书)看,小脑袋怎么这么固执。
“阿姨,我拿水筹子啦。”章志娅说着自己拿只小板凳踏上去,从五斗橱上一个纸盒里拿了一根长些的水筹子。
这水筹子是用一小块一小块小竹子做成,长些的叫大筹子,小些的叫小筹子,去给水站买水用的。此地虽说也是大城市上海的一隅,但在63年初处在下角落的棚户区,尚未能用上自来水,平日吃用水都是居民们自己到附近的给水站去提买水。三只小筹子可以买得一铅桶水,约30升水。一根大筹子则只能提三铅桶水。
章志娅拿着水筹子走出门口,门前有三个小姑娘拿着两只铅桶正等候着,她们同岁,都比志娅大两岁,都是居住在这棚户弄里的小居民。
“志娅,水筹子拿好就快走。再过歇,买水排队的人会更多。”长得胖嘟嘟的王素巧说着摇摆一下水桶就要走。
身材小巧,生性活泼的吕玉兰却笑道:“急啥?我已跟阿毛哥讲好了,我们是排在他前面的。笃悠悠地走,没啥要紧的。”
“你就知道排队插挡,当心被人骂。”面庞圆润白净的邹粉玲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然后推了推志娅,“你作啥?又象书呆子一样,蓦腾腾的。”
章志娅摇摇手,叫她们都不要说话。她望着秀琳阿姨门前这棵颇粗壮的柳树,绿茸浓郁的枝桠垂挂上百根柳条,已密密麻麻长满了绿绿的柳叶儿,此刻在春风吹拂下轻轻摇曳,似乎正在发出细细的声儿。这柳树真的会唱歌吗?会吗?她回头望望三个小姐姐,“你们听到什么了吗,柳树发出的声音?”
“什么?快走吧。”三个小姐姐并不理会她,推着她喜喜哈哈地奔向给水站。这些小女孩年纪尚小,只能俩个人提一桶水,她们又开始每天必需做的作业。
居住在棚户弄里的人们,每户人家家里都备有一只大水缸,每家每户每天都要提水备用。陈秀琳阿姨在十三岁就进纺织厂当童工,做了六七年就患上了肺结核,俗称痨病。当时医疗条件差,这种疾病几乎难以治愈。她在病床躺卧已有三年,无力下地行走,生活全靠从山东老家赶来上海的老母亲照顾。这四个同弄堂居住的小姊妹自愿组成帮护小组,每天放学回家总要来帮秀琳阿姨把水缸里的水装满,或再打扫什么的。
章志娅说秀琳阿姨身体很虚弱,但长得很美,象古代美女。她经常翻看古代连环画的小人书,觉着秀琳阿姨有着天外仙姝的韵味。
素巧深深赞同志娅的说法,她喜欢绘画,把照着秀琳阿姨模样画成的古代仕女图像贴在自家的墙壁上,每天看看,颇为自得。
玉兰时常模仿秀琳阿姨的模样,做着各种各样优美的姿态,真的象极,维妙维俏,连得秀琳阿姨本人也笑着连连点首。
粉玲说秀琳阿姨很可怜,年纪轻轻卧床不起,必是十分孤独寂寞。我们要教她认字,如果她能认字识文了,就可以看书读报,生活就不会那么枯寂单调。
四个小姊妹都同意粉玲的看法,也曾将之付诸行动。然而,秀琳阿姨十分着迷门前那棵柳树发出的音响,尽管是风的启动。就是无风的日子里,她也会出神地顷听着,静默之际,露出十分沉迷的模样。
几番努力,小姊妹们发现要让秀琳阿姨认字的叽叽喳喳声音已成了引起病人厌烦的噪音,只得收敛起欲教人认字的好心意。她们时常也坐在柳树下,与其他在柳树下歇憩纳凉的大人们一起,说话、听故事、或做作业。闷头在家里做作业不是她们的习惯,能在晚上点燃煤油灯做作业是一种奢侈。孩子们在柳树下弄一张小木桌(家长自己动手做成的),端几只小板凳,赶在天黑前完成学校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身旁母亲们做着针线活儿,闲聊着琐碎趣事;父亲们闷声不想坐着吸烟,经济牌的香烟,偶而说上几句。若有人拿出大前门香烟敬敬在坐的男子汉,父亲们会露出十分感激的笑脸。
“阿姨,你总说在听老柳唱歌,那它到底在唱什么歌呢?”有一天,志娅问道。阿姨那苍白而清丽的面容又让她想起连环画里的古代美女。
秀琳阿姨幽幽地笑笑,望着门旁窗外的柳树出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头,忧柔地低声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老柳在唱什么,但总觉得它唱得很好听,非常好听。”
志娅望向秀琳阿姨的母亲陈家阿婆,老人家苦笑着摇摇头。
棚户弄里的居民们生活过得很辛苦,但很乐观。柳树底下常常传出人们欢畅的笑声。时逢三年自然灾害,饥饿时常伴随着人们。望着春日里柳树垂下的枝条儿,上面长出嫩嫩的绿笌叶儿,居民们忽发奇想,大家合伙吃一顿柳叶馅包的饺子。邻里们摘下众多嫩嫩的柳叶儿,用热水津泡去其苦涩之味,然后打上几只鸡蛋,掺合一些粉沫做成饺子馅儿。众人嘻笑着动手包饺子,大家吃着觉得味道还真不错,给秀琳母女俩也端来两大碗。陈家阿婆吃着连连赞美味道极好,干脆要了些馅儿,包在薄薄的煎饼里吃,觉得味道愈发地鲜美。但,秀琳阿姨一点也没有吃,问她为何一点也不尝尝?她总摇头笑笑,也不言语。志娅却发现有几次秀琳阿姨在没人瞧见的时候,悄然抹去眼角边的泪水。
昼夜交替,日月轮值。芸芸众生以各自特有的生活轨迹渡过一个又一个平凡而静谧的岁月。
逾后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人们的思维被搅乱,又被集中到某一点。红色的旗帜构成红色的海洋,多元化的生活色彩也被聚焦成一个红色的怪圈。人们情绪高昂,激情四射,人世间到处洋溢着革命的热情。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也少了淡淡的温馨,多了激奋的节奏。棚户弄里居民众多成了闹革命的忙人,柳树底下,欢畅的笑声被激昂的辩论,骤发的口号所替代。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肩负着拯救全世界穷苦民众的重任,每个举动都关系到解放全人类的宏伟大业。当然,走资派和一切牛鬼蛇神都在横扫的范围内,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与历史使命是粘不到一点边的。
一日,渐渐被忙碌的革命人淡忘的秀琳母女俩,忽然引起众人的注意。一个传言悄悄而起,住在草棚棚里的陈家阿婆是从山东逃亡来沪的地主婆娘,秀琳阿姨自然是地主阶级的女儿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人堆里有了陈家阿婆的影子。望着在批斗台上低垂着白发苍苍脑袋的陈家阿婆,望望高呼“打倒”口号的邻居们,正在等待小学毕业的章志娅茫然不可理解,那么善良慈祥的陈家阿婆怎么成了批斗对象,那么美丽病弱的秀琳阿姨怎么成了牛鬼蛇神的女儿。
再望望在台上把“忠”字舞跳得震天介响的人们,志娅担心了,担心他们不要把台板踏破塌了下来。
“志娅,你怎么还天天到秀琳阿姨家里去?她们是专政的对象哦。”素巧悄然劝诫道,“以后去呐,夜里没人看见再去,不要让别人看到才好。”
“秀琳阿姨的病愈发重了,听说她的病会被传染的,今后我们帮她家拎水,就把铅桶放在门口,我是不再进去了。”玉兰悄声说道,不安的目光在三个姊妹脸庞上转来转去,希望提议获得支持。
“陈家阿婆是拎不动水的,倒水仍然让志娅来,她就住在秀琳阿姨隔壁嘛。”粉玲认真地道,“她们母女俩虽然成份不好,但一老一病,确实困难。我们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志娅望望三位姐姐,想了想道,“你们都是初中学生,可以参加革命大串联。粉玲过二天也要去北京了。你们去革命很重要,秀琳阿姨她们就由我来照应。不过,你们想办法跟阿兴爷叔他们讲讲,就说陈家阿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要让她参加批斗会了。”
三姊妹互相看看,点头同意,神情十分严肃。
雪花飘落的下半夜,在小阁楼上志娅忽被人摇醒,她父亲望着她,悲戚戚地低声道:“你秀琳阿姨刚刚过世,你姆妈已到隔壁相帮去了。”
志娅哭了,要下阁楼去看望秀琳阿姨最后一面。父亲拦住她劝道:“你秀琳阿姨患的肺病是要传染的,人死呼出最后一口气,病毒最重,你不要去。平日里由着你,为父已是很担心,今夜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隔壁。”
志娅流着泪翻开日记本,在光洁的一页郑重其事地写上一句:“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日零辰,陈秀琳阿姨病故。终年二十五岁。”
逾几日,陈家阿婆也住进了医院,据说也被诊断患上了肺病,而且是晚期,生命垂危。志娅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经常看见陈家阿婆把生病女儿吃剩下的饭菜全吃进自已肚里,有人劝她,病人吃过的饭菜不能吃,要全部倒掉。阿婆认为倒掉就太浪费了,她自已烧的饭菜,女儿又那么洁净,怎会脏呢。女儿也劝过她,老人家就是不相信。
棚户弄里的人们又相聚在柳树底下,初春天气尚寒冷,人们的忧伤似乎比寒意更浓重。志娅在人们的谈论中得知,陈家阿婆在医院里也病故了,母亲的死期与女儿的亡日正好相隔七七四十九天。邻居们认为是女儿把母亲召唤去的。志娅心内凉溲溲的,她抬头望着柳树光秃秃的枝桠,暗想:秀琳阿姨去了,是孤独的;她母亲也去了,母女俩共同去了幽冥之途,一路上也会是孤独的吧。柳树默默伫立在寒冷的风场里,志娅感觉到它的静穆和悲凉。
这一年,春暖花开,柳树枝条上没有绽开出嫩绿的新芽;鸟啼蝉鸣,柳树枝条上仍然没有出现绿绿的叶儿。人们终于发觉颇粗壮的柳树没有了一点儿生机,它也死了,随着女主人的亡故,它也枯萎了。
深秋,人们厌烦在枯树上老鸦群筑巢的聒噪,柳树枯裂的树杆被贴着地面锯掉了。
时光嬗移,景物已非。不知青绿的柳树是否在原居民的梦里出现过?但肯定在志娅的梦里出现过:阳光灿烂的春日,柳树底下,秀琳阿姨站立着,纤细白皙的手抚摸绿绿的柳条,笑容灿若春花;陈家阿婆正在晒衣服,望着女儿裂着嘴儿直乐呵。
梦醒了,志娅在床上拥衾坐起。她望着窗外星光下鳞次栉比的现代楼宇群,偶而几缀灯光,透着几分凄凉。她忽然感悟到,她现在居住的楼房所处位置正是四十年前秀琳阿姨居住的草棚棚所在地。不由地嗟叹,人生旅途所结下的情结是否有舒解开来的时日,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