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3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30:10

翌日,她按照他的约定来到青安路。这是一条宽敞而又极其清冷的街道,两旁大都是绿荫半遮的院墙。偶尔几处高耸的楼宇,门庭整洁有气派,却又极其冷清。她边走边对着门牌号码。今天她外披一件款式新颖的纯兰风雨衣,有着说不出的清丽雅致。

他会住在这里?古老而硕大的法国式楼房,很古典的门牌坊,上面横匾镶嵌着“安闌园”三个很古雅的篆体大字。她的心怦然大动,那日在香花桥街见到的小搁楼,可能只是他的临时租房,眼前这幢楼房才是他的真正家苑。她想象着他的房间必然是精雅装饰,有古典家俱,精妙摆设。唐诚长相那么清俊都雅,其栖居地自然高雅宜人。

楼房门前的侧旁有个小房间,里面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大伯正在分理一叠报刊书信等。林琳走上前,轻柔地笑问道:“师傅,这里是否有个叫唐诚的人住着?”

大伯头也不抬,手朝里指指。

“谢谢。”她欣然笑道,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进去。

越深入,她愈诧异。这是啥地方?几乎每条廊道都是相同的模式,雪白雪白的墙壁,两旁一间间紧闭的房门。偶尔有几个穿白褂的人走过,也是神情肃穆,不言不语。

太静了,也太冷了。没有家庭的温馨,也没有集体宿舍或工作场所具有的杂乱而枯燥。偶而几声响,沉郁而奇谲,若断若续,就象可怕的天外来客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穿背而过,她一阵寒颤。这里是不是治理特种病人的医学研究所,他想挽救我的生命,让我接受特别治疗?但他为何预先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暗示,是想出其不意?她心里有了几分喜悦。

她四下里望望,廊道逶廻曲折,空寂无人。

“有人吗?”她颤巍巍地叫道。没人回答,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廊道里回响。恐惧感又笼罩她全身,神秘而阴沉的地方,她想象哪个房间里几个阴恻恻的医生正在解剖着血淋淋的死尸。她的心越跳越疾,脚步越来越沉,嘴唇也麻木起来,冷冰冰的前额汗淋淋的。出去,快出去。她心里喊着,命令着自己,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地往前挪动。

回去,还走啥?她大声地责骂自己。猛地转身,怔住了。一个浑身缟素的中年男子在她面前,清癯而陌生的面庞没有一丝笑容。

“小姐,你是在找人吗?”

浑圆的男中音使她怦然狂跳的心渐渐缓和平复,她情不自禁地闭闭眼,揉了揉胸口,“吓死我了---。”

“你是这里医生吧,有位叫唐诚在这里吗?”

中年医生微微颔首,“你是他的亲属?”

她脸庞微微一红,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来看望他?”中年医生有点诧异地望望她,又望望廊道的两端,白白的廊道,静谧得让人发怵。

“是我一个人,可以吗?”她闪动着晶眸,疑惑地跟随着医生的目光四下窥探。

中年医生毫无表情地点一下首,“当然可以,请随我来。”

林琳跟随着那医生几经弯折来到一个宽敞硕大的房间,房间里一片雪白,四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大橱柜也是雪白雪白的。走进去,顿时觉着一股冷意,更让人惊奇的是整个房间没有桌椅凳之类的物什,连个办公的人也没有。

中年医生领她来到一个橱柜前,取出钥匙,打开柜门,长长的柜屉带着彻骨的寒气抽了出来,里面雪白雪白的布裹着个长长的物体。

她惊疑地望望柜屉里的物体,又望望中年医生。那中年医生显然被她疑惑而惊惧的眼神弄得不安起来。

“你是第一次来看他?”

“看什麽?”她紧张地盯着医生,“我是来找唐诚的,你为啥让我看这个?”

“这个就是唐诚先生啊。”

“啥?”她一下眯拢了眼睛,“唐诚他装在这盒子里----?”

“冷藏啊。”医生道,“已有三个月了,我们几次发通知给他的亲属,请他们尽快处理。否则,他们将付双倍的冷藏费,他们全然没有答复。你来了也好,请你帮助我们。”

“你在讲啥啊。”林琳扑闪一下眼帘,苦笑着摇摇头,“让唐诚冷藏起来?真会开玩笑。”

“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冷藏起来,这也是你们亲属的要求。”

“尸体?你说唐诚是一具死尸?而且还放了三个月----。”她突而大笑起来,“搞啥名堂,唐诚他昨天还和我在一起,是他亲自给了我地址,让我来这里找他。”

“什么?”医生瞪大了眼睛,随即十分认真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她那双坦然自信的晶眸使他确信她的神智与他一样地清醒。“可能是搞错了。请你看看,这是否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唐诚。”医生说着,掀开了白布单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容。

是他,清俊而苍白的面容,一点也没错。她惊骇地捂住了嘴,仿佛看到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漆黑漆黑地眼眸注视着他,幽幽地一笑。她呆怔着,眼前一片模糊,心像被什么东西往下用力拉扯,眼前越来越黑,猝然昏倒在地。

4、梦魂何栖

窗扉紧闭。阴晦的天空仿佛凝集着更深更浓的寒气,云层愈来愈黯,也愈来愈低沉。她躺在自己精雅的卧室里,温暖的铜碳炉没能驱散女主人心底里阴霾的罩影。

死的应该是我,为何他却死了。在冷气逼人的柜橱里静静地躺了三个月,难道世上真有鬼魂,几个月来陪伴她的是个痴情而阴魂不散的鬼魂?她全身一阵颤栗。不,不可能。可是,往事列列在脑际上闪过,恐惧的心情一刻比一刻强烈。

“奶奶!”她终于叫喊道。

门外传来脚步声,门开,走进来一位白发老妇,忧伤使苍老的脸庞更加衰老。跟随在她身后的是两个衣着白衣大褂的医师。白衣大褂更增添了她的恐惧,“你们是---是从唐诚那里来的?”

那位年纪较轻的医生上前一步,温和地笑道:“林小姐,我们是仁济医院来的。你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她躺下去,感到很累很累。是的,她记起来了,他们是治疗她白血病的两位医生。

她推开奶奶端上来的参汤。延长生命就是延长痛苦,唐诚那张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苍白脸庞总是在她眼前晃动。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绝望和迷惘的恐惧啃噬着她的心肌。

蓝色的窗幔低垂,壁灯透着柔和的光泽。窗台上的一盆紫荆花已移到房间里,紫蓝色半透明的花朵在齿型叶儿映衬下婉约动人,给阴郁的房间带来一点大自然温馨的清香。死亡尚未降临,灵魂上已罩上致命的阴影。沉下去了,一切都沉下去了。

蓝幽幽的房间,她弹着琴。稍倾,一个年轻人从暗处走出来,伫立在她面前,漆黑漆黑的眼眸幽幽地盯着她,正是唐诚。她惊惧、痛苦,一下抓住他的胸襟又哭又喊又捶。“你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默默无语,幽幽的目光仍然盯着她,冷冷的,没有憎恶的怨恨,也没有温馨的柔情。仔细一看,他双眼紧闭,清俊而苍白的脸容没有一点活气。死尸,他是死尸。她骇然松开手,他僵硬地溘然倒下。她指关节紧抵着下巴頦,惊恐的尖叫声从嘴里泻出。

“醒醒,你快醒醒。阿琳---。”

她蓦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奶奶的怀抱里,那两个医生已不在了。奶奶泪流满面,焦灼地望着孙女儿。此外,一种尖刻的叫声刺耳地响着,正是从自己嘴里发出。她愕然捂住嘴巴,啜泣一声,搂住奶奶的肩膀痛哭起来。

“阿琳,不要怕。”奶奶紧紧搂住了孙女,“阿琳,你慢慢听奶奶讲,你遇到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没什么可怕的。咳,说起来也作孽。已死去的是哥哥,每天来看你的是弟弟,俩人是长得一模一样。他让你去看他哥哥的尸体,也是成心吓吓你。事后他也很后悔,很难过。把你送回来后,他在我面前哭了很久。”

林琳低首沉闷许久,还是摇头。“谁是唐诚,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

“不是作弄,是报复。”声音是从门口那里传来。有着那张熟悉面孔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瘦多了,眼睛周围出现了黑晕圈,目光里含蕴着极深刻的痛楚。

她心有余悸地将身子往后缩缩,被奶奶紧紧搂住,安抚地拍了拍,示意她莫害怕。

“我叫唐信,死去的哥哥就是唐诚。”唐信满脸诚挚地道,“一个月前,每夜来听琴的是我哥哥,爱你爱得入魔的也是我哥哥。但,他死了,就在那场十分寒冷的暴雨夜去世的。我冒名顶替他为了报复,替为痴情而死的哥哥报仇。可是,后来我也爱上了你。我伤害你,最终伤害得厉害的却是我自己。”他的泪水抑制不住滚落下来。奶奶站起身抹了抹眼泪,悄悄地离开了。唐信哽咽着继续道;“我太爱你了,爱与恨是如何地噬蚕着我的心,只有上帝知道。如今,我即使死上一百次也难以消除悔恨。我不该对你那么残忍,尤其是一个毫无希望地与死神奋搏的姑娘。”

命运的狰狞使她对眼前的一切都麻木漠然。听着他的叙述,她怠倦地望着他,微微笑着,没有言语,似乎她的灵魂已进入静谧的、无梦的虚无世界。她非常理智的明白,那夜暴风雨,一个钟情于她的年轻人丧失了生命。那年轻人患有肺病已有五年,沉疴之久,病体已是极其虚弱。痴情使他每夜来到她的窗前,听那忧伤的琴乐,更是欲睹少女的倩姿。她的冷傲,使病残的年轻人过早地殒没。她仿佛看到他正站在她身边,带着无奈的、忧郁的笑容。她不由地闭上了眼眸,滚下几滴泪来。

唐信跪在她的床边,紧紧抓住她的手,急急地道:“你不要难过,我哥哥唐诚临死是很愉快的。他说,无论他的灵魂漂泊何处,你在他心头永远是一团珍爱的情愫。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那夜暴风雨中的幻觉,那就是哥哥生命弥留之际告诉我的,他一直认为他是有希望得到你的爱。他临终再三叮咐,要我跟你取一张照片,让你的倩影永远伴随着他。所以,我趁你不注意,在你的卧室里取走了你相片。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悔之不及。我不敢请求你的原谅,只想让你明白我们兄弟俩的心意。”

她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才缓缓地道:“不,我想请求你们兄弟的原谅。当然,原谅已不能挽回你哥哥的生命。不过,我也快了。倘若真有天堂地狱,无论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我会将他寻觅,但愿在冥幽之道,或在豁阔的天宇里,我能找到他并与他结伴同行。”

“不,你不能死,你不会死。”唐信叫道,“我去找最好最好的医生来给你治病,你的病会好的。”

林琳苦笑着摇摇头,唐信痛苦地将头搁在床架上,捂着脸庞。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背,说不出话来。

“不,你不能死,我不能没有你。”他流着泪,不知所措地连连摇头道。“我爱你,又怎能失去你。”

“爱神与死神是没有缘分的。”她凄然地笑道。

唐信已不止一次听过她说这句话,此刻这句话对他来讲,无异于万箭穿心。两人相对无言,郁积胸中的悲苦化成阵阵心酸润湿了他们的晶眸。

蓦然,她被他紧紧抱住,两人失声而哭,为了已失去的生命和行将失去的生命而涕泣悲伤。

城郊墓地,一块块石碑标志着一个个生命的最终归宿。静穆的石阶小路,荫蔽的树木竹丛,伴随着死者恬静的睡眠。

林琳把一束鲜花放在唐诚墓前,正午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庞上,没有哀伤,只有过于肃穆的宁静。

她知道追索殒没的生命是无济于事的,她曾希望在林泉和沙丘的梦幻里取得超自然的安谧和温馨,将自己短暂的余生全部留给音乐,是音乐给了她神仙般的境界。然而她无论如何未曾想到,由于她的冷漠或是说漫不经心,断送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她垂下了眼帘,无奈地摇了摇头。临死的生命还将带上如此沉重的负罪感,她为死去的他哀叹,也为自己如此不幸的命运而哀叹。

一个长长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旁,她侧脸一看,是唐信,死者的孪生兄弟。唐信明显地瘦了,虽然微笑着,深黑的眼眸有着更浓的苍凉。

“你也来了。”她轻轻地问道。她明知他从繁华的大都市到这偏僻寂静的墓场,一直跟随着她,她还是淡然地问道。

他的笑容痉孪了一下,没有作声,跟随着她走上石阶小道。

似乎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她微微一笑道:“我在想,生命给予我们的只是生命,生活却给予我们无尽的烦恼。还是这些地底下的小方居地,安静惬意,无忧无虑。”

唐信望望四周清幽的树木和竹丛,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扫愁云,爽朗地笑道:“你不要再跟我谈什么死亡,既然命运对我们那么吝啬,但青春的岁月还没有最后完结。让我们好好享受这段最美好的时光。走,你跟我来---。”

他拉着她奔下小山坡,来到公路上,路旁停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来,上车。让一切烦恼从你这漂亮的头颅里全部抛开去,不要太对不起自己了,好不好?”

“好吧。”她欣然笑道,跳跃着跨上了摩托车,紧紧地搂住他的后腰。随即,她深切感受到疾速而行的爽和风驰电掣的欢乐。

谁会想到濒临绝灭的生命还能燃起如此强旺的生命之火。她随着他寻找欢乐,寻找高雅的享受。音乐会、大舞厅,无不涉足。各类艺术馆、博物馆也留下他们的身影。逾期两个月,她更加消瘦苍白,浑身无可言状的难受和痛苦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猛烈。她知道这是死神逼近的征兆,她,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是尽情地欢笑。他日日前来邀她出游,新出古怪的玩乐令她心花怒放。

然而死期随着时光的流逝愈来愈近,远在大西北工作的父母亲赶了回来。一望无艮的荒漠是他们辉煌事业的施展天地,东海岸的大都市保留了他们一点甜蜜的温馨。如今,这甜甜的温馨将成为凄凉的遗迹,豪迈的事业心已化为满腔的爱怜和悔疚。父母赶回来了,展现着各类神通寻访名医和专家,希望能延长女儿的生命。然而,权势和金钱买通的最高层次的医疗手段均无法挽救女儿的生命,死神的无情胜过人类的一切努力,绝望的悲哀深深刻在两位老一辈强人的心坎上。在女儿面前,他们强颜欢笑,掀起最温馨的家庭气氛,弥补长期分离的缺憾。但他们发现他们独生女儿欢乐的笑声往往与那个清俊而苍白的年轻人同在,看到女儿美丽的笑脸,父母很欣慰,又有点惆怅,甚至有几分妒嫉。

女儿未尚不知父母的慈爱,幼时她从父母在节日里遥远寄来的昂贵的礼物便已感知了。稍长后,她从父母过早斑白的鬓发和过于干涸的肌肤明白他们让唯一的女儿栖身于沿海大都市的苦心,让身体孱弱的女儿有个好的生活环境,一流的医疗条件。女儿宽宥大西北带给她父母满身粗犷的硬悍味,但不能宽宥大西北给她带来的孤独与落寞。如果,走在风沙飞扬的沙丘地,走在荒墟的野岭上,既是脚步是走向无尽的苦难,有亲人相伴。父母爱怜,她也心甘情愿。可是,命运将孤独留给了她,她又将一切留给了冷漠。

琴声,给了她神妙的遐想。听琴者,给了她温馨的点缀。随之而来,暴风雨铸成了一场悲剧,她沉溺于悔恨和痛苦的深渊。倘若人世间没有宽容,她将悔恨一生。倘若人世间没有纯真的爱心,她将在痛苦中死去。如今,她仿佛是天上划过的星星,在沉落的时候最为明亮。这最后的光照,归功于眼前这位年轻人最无私的爱情。

美丽而温润的春夜,她躺在那里,雪白雪白的被单覆盖着她娇嫩的身躯,周围环绕着鲜艳夺目的各类春花。她是那么美丽,又那么冷漠苍白。唐信以一种行将窒息的喘息感受着她生命消亡的痛苦。终于,她镇静地进入宁谧而无梦的世界,恬静美丽的面容成了活着的永恒的记忆。

他回到生活的浪潮里,在人群喧嚣的杂沓中疲倦地游荡。时间,愈加美化了逝去的灵魂,一次又一次抚慰着流血的心灵。冥想着早已逝去的痕迹,走在林荫蔽日的街道上,他在思索和寻求。

若干年后,唐信辞去邮电业工作,重新修业,最终穿上了白大褂当上了一名医生。他知道知识尚待积累,欲探究生命的秘密还须化费百倍甚至于千倍的精力。但他还是毅然决然走下去,他知晓新醒的生命会接续逝去的亘古,由衷地希望每一颗跃起的星辰并发的光泽会更长更绚丽多彩。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