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梦,白茫茫,一片虚无。
你的情意,我全知晓,但我已无法倾泻爱的情感。唉,倘若你我的星宿全然黯淡,欲往何处去寻觅,难道真有天堂或地狱?
1 暴风骤雨
窗外,漆黑的夜,骇人的暴风雨。
琴声淹没于狂暴的雨声里,窗户上的玻璃也溶化于雨的瀑流里。蓦然,一道闪电,照亮了窗外,也照亮了伫立在窗前铁栏外的他。他年轻清瘦,此刻痉挛似地弯弓身驱,双手紧紧攥着栏栅的铁条,苍白的面容和一双忧郁的眼眸正对着窗里那位坐在钢琴前全神贯注弹着琴的少女。暴风雨已使那年轻人无法享受琴的美妙旋律,但他依然那么执着,那么沉静。
瞬间的闪电,少女惊而抬首,她看见了他。少女惊愕万分,这么大的暴风雨之夜,他还来听弹琴,这人莫非疯了?她知道他是她的忠诚听琴者,但彼此没有交谈过,一点也不熟悉。还是一个月前,这幢古老建筑里传出的琴声吸引了这个年轻人,逾后每晚必来听琴,少女和琴声都使他沉醉。
少女无心再弹琴,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雨,他还在外边。少女在廊道上来回走动,莲花型壁灯发出昏黄的光泽。一个令她绝望的隐痛使她着意避世敛迹,然而,今晚这场暴风雨正在冲破她的禁锢。似乎过了几个世纪,暴风雨没有一点缓解的迹象,她终于奔到大门口,猛地打开大门,探身叫道:“你在吗?快进来吧。”
一声炸雷惊天动地,淹盖了她的叫喊。天,漆黑漆黑;雨,猛烈泼进来,门口没有出现她想见到的那个人影。又一道闪电,少女一声惊呼,双手捂耳转身奔上楼去。
翌日,她在《晨报》看到关于昨晚那场暴风雨的报道,说是本市二十几年来罕见的怪气象,深秋暴风雨,古时有之,引起星相家们种种不祥的臆测。如今科学说法是地球气象变化受到太阳黑子活动的影响,气温变暖使生态环境不平衡会引发种种灾害,对这些她不甚了解,但昨夜那场暴风雨着实让她心悸不已。
夜晚,她依然弹琴,莫扎特小乐曲仿佛失去了以往令人沉醉人的境界。令人窒息的幽怨和沉闷,她叹息一声,转而掸起意大利作曲家贝利敏歌剧《诺玛》里的咏叹调向“月亮祈祷”。
起先,琴声若涓涓流水,轻柔地拂抚着淡兰色的墙,淡兰色的窗帘和花影婆娑的窗扉。渐渐地,音律愈来愈激烈,她的心亦愈来愈紧缩。几天没有见到他,不,好象有几个星期。他不会再来了?永远不来了吆?
白血病,血癌,医生已给她诊断过,她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最多一年,余生便是如此短暂。她父母去见医师,她在母亲挎包里找到了验血报告,她自已跑去医院,诡称是姐姐的病情化验,医生告诉了实情。于是,她明白她的生命进行曲已到了最后的旋律。再过十二个月,她将进入空惚的虚无世界,她觉得这似乎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然而这是真的。
琴声在流泻,她的目光愈来愈冷漠,纤细白晰的手指在琴键上快速移动,樱唇边渐渐浮起冷冷的笑纹。他不来与你何干?为何要如此心神不定。濒临死亡的你,还要怎样?让音乐伴随,使自已迷醉,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入夜,月光透过窗扉照亮了钢琴的一角。她没有打开房间里的灯光,自从那晚暴风雨,他去而不返后,她每晚弹琴就不开灯了。没有了房间里的灯光,窗外景物在月色里格外清晰。
琴声忧伤,犹如溪流悠悠蜿蜒,仿佛是用古老民族忧郁的旋律汇集而成。她坐在钢琴前,象往常一样,先合眸静坐,不是祈祷,而是弹琴前稳定心绪,让灵魂融溶于音乐,或让音乐唤醒灵魂,她不探究这些,实际上她习惯如此。尽管命运使我的笑容变得这般凄惨,琴声会托着我的灵魂飘向充溢圣光的天界。音乐悠然的旋律飘拂着。
忽而,她的心颤簌了,一股热流卷袭浑身。他来了,房间里没有灯光,窗外景物在月光辉照里一览无遗。他依然站在窗栏前,面对窗口朝她望着。不同的是此刻他双臂抱胸,斜靠着一棵大榕树,神情悠然。而不似以往双手抓着窗户铁栅条,神情专注的模样。在他脸上也看不到往日温雅的微笑,只是宁和而淡然的神态。
她紧紧抿了一下樱唇,起身打开灯光,然后来到窗前,“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来,你还好吗?”
她问道,很为自己声音发颤而羞窘。
他稍动一下,默然无声。她有点懊恼自己的轻率,颇不自在地朝窗外的年轻人讪讪一笑。
那年轻人微微颔首,依然默不作声。他的冷漠刺痛了她的心,她微一点首,转身坐回到钢琴旁,疑神默坐,俄顷迅疾地弹奏起来。
这是怎麽啦,为何要为他担心,又为何要为他生气?她自嘲地苦笑笑,随后她将心神全聚集在指间弹奏的音符里。她的灵魂随着优美奇妙的旋律超脱升华,从一个境界进入另一个境界,情感的深度和力度在她那双奕奕发亮的晶眸里毫无遮拦地透释出来。
逾后几日,每晚窗里窗外,她弹琴,他听琴。这般颇有情调画面似乎已成定格,不会有什麽改变。遨游在奇妙音律里的两个年轻灵魂回到形体却是那麽格格不入,没有对话,没有脉脉含情的凝神相视。
初冬,绛红色羊毛连衣裙穿在她身上愈添姣好美态。这日她刚走出学校大门,忽有种异样的感觉。环瞻四周,川流不息的车辆和匆匆来往的行人,没什么特别的。她将书包甩到肩背后面,潇洒地摇晃着肩膀走上回家的路。有几个同学向她招呼,她冷漠地点点首依然如故地走着。显然同学们已习惯了她的冷漠,不在意地笑着叫着,亲热地告辞分别。
街道侧旁商店洁净的玻璃橱窗反射着阳光,粗壮的法国梧桐树为人行道带来一块块光斑点点的阴凉地。大都市的喧嚣和繁华对她没有什么影响,行人健康地说笑却引起她几分嫉妒。
“喂,你好。”一个极柔和的男中音在她左侧响起。
她回眸一瞥,心猛地跳动几下,鼻尖也微微渗出了汗渍。是他,她忠诚的听琴者,骑着一辆摩托车慢慢地行驶在她的左侧。他的身材比她在夜晚窗户前看到时要高大些,那双眼睛也比那时看到的更黑更亮。
“你回家么,坐上来,我送你一程。”他拍拍身后坐垫,微笑着说。
“多谢,我自己有腿,自己能走。”她颇生硬地道,依然摇晃着肩膀朝前走。
“噢,对不起。”他歉然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陪送你走一段路如何?”
她转过脸,正碰上他的目光,那是一双明亮清澈没有一丝云翳的眼睛。她一阵脸红心跳,连忙避开他的眼眸,头也不回地拒绝道:“不用,我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
“难道你一直是这样的?”他若有所思地问。
“什么?”她转过身,冷若冰霜地瞪视着他。“你是指什么?”
“孤苦,傲慢。”他紧盯着她的眼眸,一字一板地说。
她怒容满面,瞪视他片刻,却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他从她那双黑宝石般美丽的晶眸里与其说看到的是冷意,不如说是悲哀,一种极其深沉的悲哀。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象要吐尽胸中无穷的沉郁。他许久才缓缓起动摩托车,朝她走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爱我的,我致以叹息;恨我的,我致以微笑。轻蔑我的,我又如何?她拽着书包的手臂低垂着,脚步象灌了铅似地沉重。一阵阵难言的酸痛在心底搅荡。孤独,傲慢。一个年轻男子给予的不妙评判要比十个姑娘出于嫉妒而相加的毁誉更伤少女的自尊心。她,一个患了绝症的少女,任何乐趣在她眼里都会变得惨痛难忍,那忠诚听琴者冷涩的目光更让她心痛。我是孤独,我是傲慢,那又如何?以我的才貌和富有,我完全可以花天酒地,及时行乐;以我对生的冷漠和对死的无惧,我完全可以蜗居陋室,杜绝一切。不不,冷僻和孤傲没什么不好,它让人沉静寡欲,它让人安谧孤标。哀艳不正是你这样患绝症的花季少女真实写照吗?她冷冷地剖析着自己,脸庞不时泛起苦涩的笑纹。
还是去追求灵魂的安谧吧,这才是你的归宿。想到此,她将书包挎上肩头,自信地偏一下美丽的头颅,笑了。十八岁,充满诗意的年华。岁月可以过早地荒芜,青春却与天地同在。
摩托车声响,他赶了上来。她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跟着来。她懂得自己的魅力,就象孔雀懂得美丽羽毛的魅力,她无需象孔雀抖擞起开屏的羽毛让絢丽的美艳闪入人们的眼帘。她走在日光里或路灯下,都会遇到行人惊艳的眼光。
“我不是告诉你,我不需要陪伴。”
“你就那么自信?”他不无嘲讽地牵动一下嘴角,“小姐,本人无意陪伴,只是同路而已。”
那年轻人说着,微微颔首,摩托车加速,呼地一下驶走了。
望着他潇洒迅速远去的背影,她感到浑身血液全冲到脸上。哼,有啥了不起。她紧紧抿了抿小巧的嘴唇,仰着脸,走得更快更有力了。尽管泪水没出息地涌进眼眶,她忍着没让它们滚落下来。
入夜,练琴房里兰丝绒窗帘全部垂落下来,遮挡了月光的透入,也挡住了房内灯光的外泻。她坐在钢琴前弹奏着,黑色的雅玛哈大钢琴在她眼里似乎失去了高雅端庄的神韵,手指间流泻出来的音符也失去了以往悠悠令人沉醉的魅力。琴声,象浩瀚大海里的孤帆飘零无恃;象寒夜荒原的独行客悽惶无主。
她明白,她内心深处已萌发了一种情愫,牵肠挂肚,难以自持。但,乖戾的命运使她必须全然抛弃温情,这郁积于胸的苦处只有她自知。
适值换曲,有人敲门,琴声嘎然而止。应该是奶奶,她默默坐着,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才慵懒地起身开门。果然是奶奶,还会是谁呢?她打开门刚欲转身,跟在奶奶身后的年轻人让她吃惊。他怎么就进来了,他瞅着她笑,廊道里昏黄的灯光使他的笑变得神秘兮兮的。
“阿囡,这位先生一定要进来见你,我就让他进来了。”奶奶蔼然笑道,随后示意孙女好生待客,便离开了。
“可以么?”他大点其头地笑道,不待她有反应,已从她身边擦过,径自走进了练琴房。她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却冲她一笑,真是灿如明月的笑脸。她耸耸肩,感到好笑,又觉得滑稽。他为何如此,是否要让我知道他并非是等闲之辈,或几个月在窗外忠诚地聆听琴声已有了跨进这幢楼宇的权利?
她坐在琴前,他坐在琴旁。
这是真的吗?几个月来,她感觉到他的存在,却从没想到会在一个房间里,离得这么近。
夜晚伴随着音乐,神话般地富有诗意。眼前这个少女,象一个童话里的公主,那么纯净,又那么孤傲。唉,他暗自叹息,一个多么孤独而神秘的少女,弹着最柔美的音乐,却有着最冷酷的心肠。
这就是男人吗?她感觉到他有力的气息和沉郁的凝视。她嘴唇有点木然,血管里似乎也没有了脉搏。她一甩头,披肩的秀发全甩到脑后,微微蹙起的眉尖努力聚集起傲蔑的愠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他洒然一笑,“几个月了,你不认为窗里窗外也应该有个进展。”
“什么进展?”她的秀眉蹙得更紧了。
“噢,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他用力摆了一下手道,“进展嘛,当然不是指友情或爱情什么的,那太庸俗了。我说的进展是指琴艺上的进展。呶,嘭嘭----。”他说着,做个快速弹琴键的动作,姿态十分优雅。
“那那,那还差不多。”她娇嗔地点点头,“早知道你如此圣洁,就不会让你在窗外那么辛苦了。”
“是吗?”他注意地望望她的眼睛,“难道你无视自己的美貌和魅力吗?”
一丝冷意在她眼眸里闪过,她没有作声。
“如果为了爱你,一颗年轻的甘愿弄得粉碎,你认为这是不圣洁的吗?” 他的眼眸亦陡然寒气遽增。
“不,先生。我不要你了解我,也不希望你跟我谈这些-----。”年轻人苍白而激动的面容让她吃惊,少女忙按住他的手,轻柔地笑笑,“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容易激动。先生,可以说你是我的琴友,但你不必为此而高兴或沮丧。要知道一个沉重的命运要你承受的时候,是无暇顾及其它。”
他抬起头来,眼眸依然熠熠发光,脸色已恢复平静。“能否告诉我,你说的‘沉重的命运’是指什么?”
她微笑着摇摇首,站了起来。“几个月来,你听我弹,倘若没有切磋也是索然无味。先生,今晚能否聆教你的琴艺,一饱耳福呀。”
多么迷人的微笑,如果她的心充溢着真诚的情感,太阳都会在她面前黯然失色。他暗忖道,不由轻叹一声,坐到硕大的钢琴前。
直到现在他们彼此之间才感到有互通姓名的必要,少女姓林名琳,是一所区级重点中学的高三学生,今年准备报考上海音乐学院;此刻坐在琴前的年轻人姓唐名诚,去年刚从南京邮电大学毕业,如今在申城邮电局搞电汇电传工作。
唐诚凝神稍些,便演奏起拉赫玛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甜美而迷离的琴声让她吃惊,没想到几个月来每晚在窗外听琴的他竟也有如此高的琴艺水平。她好一阵脸红心跳,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羞愧不识知音人。
琴声一落,林琳鼓起了掌。虽然单调的掌声在空荡荡的练琴房里显得不协调,但他看出林琳是真心赞赏他的琴艺
“唐先生琴艺高超,几个月来何必恍恍若云锁巫山,窥视窃笑他人拙劣技艺呢?”
“不不,林小姐琴艺惊人,听琴数月本人受益非浅。今日我操琴有模有样,也是听小姐弹琴而有所得。”
林琳默默注视他,忽而转身盖上钢琴,一股寒意从她心底直卷上来。她冷冷望了他一眼,道:“倘若你以为恭维能赢得友情,那么你错了。我真不知道恶习也会成为你的一种装饰。”
“你勿生气,敝人言辞虽粗俗不雅,但说的是心里话,绝无半点奉承或讥讽的意思。”唐诚起身靠近她一步,轻柔地说,语调之诚挚足让人动心。
林琳沉默不语,许久才缓缓言道:“对不起,或许是我误会了。古人有云,‘琴为心声,品高而曲雅,天然融成。’唐先生琴声颇雅致,品性高超标准也是自然的。”
“林小姐过奖了。”唐诚淡然一笑道。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静默有顷,忽然转身直望着少女秀丽的脸庞,苦笑一下道:“其实人的品性与艺术修养有某种程度的隔阂也是有可能的。如果艺术可以作为衡量人品性的标准,那么最卑劣的魔鬼也会裹上艺术的彩衣得到超生天堂的荣耀。”
很奇特的人,林琳象观赏一尊雕像似地细细打量着他,随后不无调侃地朝他笑道:“你说得也对,唐先生,艺术不能作为人品的标准。那么反过来说,道德高尚,琴声随心意而动,自然高雅飘逸,这也不可否认。我在想,你的琴韵也有一种令人凄楚的哀伤。这,难道是你特有的天赋?”
唐诚没有回答,而是将脸又一次转向窗外。月色迷朦,窗外花丛树木彷佛沉浸在香甜的梦幻里,格外清幽宁静。他的沉默似乎成了一种庄穆的祈祷。林琳有点诧异地望望他,遂摊摊双手,自嘲地笑笑,不再希冀他的回答。
“怪人,不是么?”林琳朝映在钢琴上他的身影扮了个鬼脸,“我劝你还是不要当什么艺术家,否则也会变得令人乏味的。”
“不,我的事情不会让人乏味的,尤其是你。”唐诚说着,快步回到钢琴旁坐下,示意她也坐下。林琳怀着好奇心望着他,唐诚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这已无关紧要。我想告诉你的是一颗心儿如何被爱请碾得粉碎,而他的灵魂又如何因爱情而得以超生。”唐诚举手阻止林琳欲吐的言辞,继续说了下去,“你还记得那夜暴风雨吗?在雨柱的倾泻里,我真正感到了解脱。”
唐诚闪闪发亮的眼睛让她吃惊,又让她有几分恐惧,林琳不由挪动了一下身子。唐诚却轻柔地按住了她的手,轻柔地笑了起来,“你感到痛苦了吗?哦,当然,你有点害怕了。不,不用怕什么,你不会受到伤害的。”
唐诚忘神地站起身,轻轻地说:“那夜,多么神奇。昏天黑地的雨在四周狂暴地下着,我感到难受,浑身十分地难受。雨柱的袭压使我窒息,昏眩。寒冷,透彻骨髓的寒冷,我简直承受不住,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肌一点一点地僵冷起来,全身愈来愈沉重。蓦地,我眼前一亮,寒冷、狂暴的雨声全没有了。面前出现了一个光艳照人的少女,她在仙乐和一群捧着鲜花的仙女伴随下冉冉而来,轻轻飘落到我眼前,圣洁的光圈罩在她美奂美伦的头颅上。‘请你选择其中的一个---,’她微笑着,将盛满鲜嫩橙果的玉盘托到我面前,‘这里有希望,有安乐,有成功。当然也有失败和磨难---。’女郎甜蜜的音喉震动了我的心,我迷惘地望着她,迟疑地伸出手,从玉盘里拿下一只黄黄的橙果。”
唐诚停顿一下,继续道:“‘祝贺你,这是希望之果,你是有希望的。’她很甜很美地笑着,姗姗后退,冉冉升起。我茫然,怔忡,瞪视着自己的手掌,什么也没有。希望,希望在哪里?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只有哗哗雨声,疾猛倾泻的雨柱---。你说,你能告诉我吗?我有什么希望,我有什么希望?”
他的目光是那么痛苦,那么绝望,林琳的心紧缩起来。
“不,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后退着,喃喃地道。
“你应该知道,应该知道----。”他突而抓住她的肩头,用力地摇晃着,叫喊着。
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他竟然有这么一副恶刹相,她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他停止了摇晃,无力地垂下了双臂,垂下了脑袋,半晌才缓缓地道:“对不起,吓着你了。”
她默然无语,尽管狂暴是短暂的,给她的影响却极深。要么他是心理变态者,要么他有鲜为人知的极其深沉的隐痛。不管他是怎样一种人,对她来说都是十分厌恶的。一只病鸟在幽寂中鸣啭已经够悲惨了,难道它还要承受群鸦的餂噪麽?
她缓缓移动身子,颓丧地坐到钢琴前,慵倦地摆了一下手,无力地道:“你该回去了。”
他没有动,仍呆怔怔地望着她,美波动在她乌黑的披肩长发上,散发着淡淡的光泽,那慵倦无力的倩姿更令人魂魄消散。“你是美的,确实是美的。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梦呓般恍惚的音调使她心惊肉跳,她慌忙起身,退到墙角,象面对鬼魂似的惊恐地瞪视着他。
他上前一步,似欲解释旋即作罢,转身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她一下子瘫坐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他不会再来了,她估计道。
她估计错了。翌日,他依然来了,见面仅说一句话:“我很正常,不会伤害你的。”而后再也没有开口。
2 似情还却
时光嬗移对他们没有多大影响,每天她弹琴,他听琴。每次他径直走进练琴房,坐在钢琴旁,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练琴。她盖上钢琴,他起身离去。默然而来,默然而去,沉默似乎是他们共同订下的契约。偶尔,他们的目光相遇,也是坦然自若,没有一点牵强,没有一点矫作。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恢复语言交流的谁也不清楚。不过,有个镜头他和她可能会记住一辈子的。窗外袭来一阵风,将乐谱的一页吹落在地。他去拣,她也去拣,两人的手同时拿住纸片同时放开,又同时拿住纸片又同时放开,最终还是唐诚拣起了纸片。林琳伏在钢琴上笑,唐诚望望她,也放声大笑起来。俩人笑够了,她望着他问:“你笑什么?”他也望着她问:“你笑什么?”
阻凝语言交流的冰块就这么被打碎了。
久而久之,她对他有了点了解。他搞电信工作,为人似乎拘谨又很固执。他懂得一条坦途也会有弯道的微妙角度要考虑,却不知道人生旅途还有坟墟的悲哀。几个月来,他忠诚地听她弹琴,不管是清朗的夜晚,还是狂暴的雨夜,他总是那么默然伫立。她不曾邀请他跨入她的房门,也不曾来到窗前给点慰籍。她即使朝窗外微微一瞥,目光也是那么冷淡,毫无情感。但他还是那么默然伫立,忠诚不渝。
近来是什么使他的性格变得洒脱了些,她不清楚,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跨前了一步,改动了她的生活基调。瞬间的欢悦总比漫长的哀伤更有韵味,这就是她的感受。有时,她整夜坐在卧室窗前,眼看着一团一团星云在隐没,他的离去,留给她的乃是深沉的悲哀。想象着她的生命是天宇中的一颗星,随时随地会陨落,那么他的星宿依然在闪烁。她羡慕,更多的是哀伤,在虚无的世界里是那么孤独。她第一次想到孤独是多么让人沮丧。
她不知道机遇能不能改变一个人命运之帆的航向,但她晓得他的出现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十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将是她生命的终结点。在她的生命里没有幸存的希望,但有着幸运,她估算着她的生命将终了在春光明媚的季节里,有鲜花伴随她走向幽冥。
凯尔敦大酒店富丽堂皇,气派非凡,衣着入时的宾客们渐渐将目光转向赭红挂毯为背景的歌坛。唐诚在歌坛上望着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张桌旁的林琳,他慢慢地眯缝起眼睛,疑惑着她是从云里来,还是从梦里来。白银丝掺和羊绒织就的长裙穿在她身上犹如是披在仙女身上的云霓,风采非凡,清丽得象一朵带着晨露绽放的白莲花儿,令人迷醉。唐诚使劲抿了抿嘴唇,将目光移向众宾客,今晚的他潇洒英俊,却有点心不在焉。乐队的伴奏缓缓响起,他的目光不由地又回到她的身上。
林琳轻轻挪移开放在她桌前的一束红玫瑰,扑闪着黑亮的晶眸望着站在歌坛上的他,目光里没有一点柔情,却有一搂凄凉的哀怜。
他朝她笑笑,笑得那么凄惶,他自己都感到难受。忽而,他一甩浓黑的头发,低沉地唱了起来。“为何愁绪不了情万种,终日无主魂萦倩影踪。为何痴心不了爱而终,惶惶无恃归荒茔中。不了情思,凭添情仇,谁之过?尔无情绪,吾怀情愁;尔无心趣,吾徒举酬。一厢情愿惹下冤孽无数。”
歌声甫落,掌声暴起。众宾客呼邀再来,唐诚推诿不过,又唱了一首歌方下得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