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正太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27:43

毛正太喜欢钓鱼,还有一嗜好便是搓麻将赌钱。在麻将桌上,他颇有风度,当几双手迅速搓动着麻将牌,一圈又一圈地搓,赌劲随着赌注上升而越发激昂。参与者各个面庞绷得紧紧的,似乎要崩裂开来,看得见太阳穴上鼓起的青茎血管与脉搏一起颤动。只有他毛正太坦然自如,嘴角边叼着一支高价纸烟,脸庞上浮动着最是轻松的笑容。那么,他是赢家么?不,他输了,输得比哪个都惨,一晚上,输掉五六百,他无所谓。每次输,他都以最轻松、最爽快的姿态付清当晚的赌债,不拖欠,也不迟疑。在座的谁都欣赏他的豪爽,谁都叹服他的大度,他自己也为之陶醉,摆出大城市人也望尘莫及的洒脱相道:“没什么,既然上了台面,赢得起,也输得起。”他在赌桌上输过也赢过,无论输赢,他都有着乡下人无比敬慕的绅士风度。然而,他确实输的够惨。每天照样乐呵呵,能说会道,他还知他在那里藏着聚宝盆,不上数日,在赌桌上他又掏得出几百元钱作赌注。有人怀疑聚宝盆便是他称之为老泰山的岳父大人,几十年木匠活总有不少积蓄。此话吹到毛正太身边,他立刻沉色而言道:“什么话?!我毛某无能,没得抚养妻儿老小,一家几口人生活全靠老泰山供给,毛某困混也不会去釜底抽薪,断了全家生路。牌桌上拿出的钱全是我自己的,欠账也由我一人负担。”真有点铮铮骨气,有人不信,曾去他老泰山那里套问,果然,老泰山说他钱罐里分文不少。当然,人家也没敢告诉老头,他女婿有钱下大赌注,却没钱养活家小。老泰山从来不不说他女婿什么,私下暗里心头确实很不踏实。他女婿吃烟喝酒还赌钱,只差嫖女人一档,要不吃喝嫖赌四行皆全了。然而,老汉心里没有一点怨恨女婿的,自家独生女儿舍不得嫁出去,便招赘。乡下人硬棒些的谁愿意倒插户头,上别人家充当半子。可毛正太来了,虽不强壮,但细细俏俏还很中看,更难得肚里灌过好几年的墨水汁儿。这样的人品来老张家,与他女儿白头偕老,也称得上祖上有德。他女儿彩娥,细挑身材,白净脸儿,在村里也是首屈一指的漂亮女孩,但面上有些高傲气,实际上十分怯生,再人前没说上几句话就没词了。与毛正太婚后生下一儿子,对孩子,做母亲的十分疼爱,抱上手就放不下,好像孩子自己走路似乎会瘦掉几斤。劈柴烧饭,洗菜洗衣服指望不上自己丈夫毛正太,就让老父亲张海富辛苦了。张海富见着外孙就喜的合不上嘴,看着女儿和外孙,做什么活都心里乐滋滋的,也不在意女婿在瞎混个啥。毛正太从不抱孩子,但每次从外边回家,总带上牛奶、蛋糕、糖果什么的,哄得孩子围着他哈哈哈蹦跳,高兴异常。事实上,才两岁半的孩子厌烦整日抱着他的母亲,倒十分依恋难得在家却无所事事的父亲。毛正太爱着老婆孩子,但自己有大丈夫的意念。村里人时常会看到这般情景:张彩娥在一大袋物什重压下十分费劲地弯着身子,朝前走来,她的丈夫毛正太嘴上叼着一支烟,空着双手在旁边心安理得的走着。或许是毛家遗传的习俗,男子汉除了自家男人们所需要抗的东西,背上别的什么,总是很丢脸面的。

张海富和女儿彩娥对毛正太有着一种奇异的倚重感。无论毛正太做着什么,父女俩都认为女婿这么做有它的道理。彩娥有时候会唠叨几句,老丈人都会替女婿劝解女儿。只要在晚饭后,毛正太不出门,宅院里一坐,张海富便知道,今晚她的家又像放一场小电影一样可以热闹一番了。有时,乡邻们自己上门请毛正太过去喝几杯自家的米酒。

毛正太就是这么活着,不求名誉,但自在。不被人敬重,但让人叹服。“讨饭的过一日,皇帝也是过一日”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命运之神总是在朝他露出宠爱的笑容么?不,我在村的那一年年底,家家户户杀猪打年货,准备过农历年的几天里,命运之神向他露出狰狞的面孔,命运像撒娇的女人,嗔怒之后又展开迷人的笑。

几个外县人找上门来,说讨还毛正正太买树木的款,竟有一千五百多元。毛正太第一次在大庭广众前路出慌乱和尴尬。这笔帐是被他拖延了两年的,此刻,毛正太就是口吐莲花人家也信不过他,一口咬定,要么立刻欠款,要么就上山砍树。跟他们一起来的小伙子从卡车上取下斧头锯子等。毛正太道:“山已包给村户了,他要砍只能在我家的山上砍树,不能乱伐别人的树木,实话告诉你们,我家包的那山岭上的树,够材料用的还不值五百元,你们看着办吧。”有人这才明白,他每次大把下赌的几百元钱是从外县空卖木材骗来的。

老泰山发急了,他打家是卖木材的,靠的就是自己包产的山岭那么些树了,说什么也不让人家砍了去,外县人又要拉猪,大猪前几日刚出售,只有几只小猪哼哼叫着在猪圈里打转,毛嫂发疯般的拦在圈前不让外县人动他的宝贝。

老泰山和毛嫂愤急到极点,都操起扁担铁锹,四周乡邻也紧张到极点。毛正太反而冷静下来,还不是清秀的脸庞露出最舒坦的笑容。“算了,不要着急,大家都不要着急,你们也不用着急。”他朝那几个外县人笑道:“我的全部家当就这么些,你们也看了,逼得再急,拿不出钱来,还会出人命的。”外县人望望老泰山和那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心里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心想这小子话不错,逼急了,这当事人不在乎,那老头和那妇女不一定能受得住,闹出人命来是划不来的。“那你说怎么办?”外县的起头问道,语气也并没有软下来的迹象。

“你们三天后来取钱,不放心就在这里住下。”毛正太满不在乎的说道,“三天后我一定把一千五百元钱还给你们,这里众多乡亲作证,要是三天后不拿出钱来,你们拆我家的房子,或把我毛某送法院监狱都行。”

外县人瞪视半晌,最后写定契约,由村民组长和另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汉签名作证。那辆大卡车载着驶来个外乡人一溜烟开去了。

“正太啊,你三天后能拿得出这笔钱吗?”村民小组长不安地瞅着毛正太。另一签名作证的老汉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在鞋底上磕去烟灰后斜睨他一眼道:“还用为他担心么,这孩子精得很,心里没有门道道,不会逞这硬嘴。我在这儿看着他长大的,他的脾性还不清楚。”说着站起来,朝老木匠道:“他老兄,不用急,这孩子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只要他不犯法弄到钱,我们活这么一把年纪都懒得理他的。去吧,去干活烧饭,没事了。这笔钱活该他来付,难道你老兄替他养家小还还要替他还债么?”

毛正太笑着跟乡邻招呼,翌日,上坑源就失去了他的踪影。猜测种种,总都是一致,到外面弄钱去了。

明天就是还债的日子了,老木匠一家焦急地等待夫婿归来。寂静的夜,只有稻田里“呱,呱”的蛙鸣声给夜带来一点活跃的气氛。

夜深了,他还没有回来,他是没有回来么?不,他已经回来了,至少已经回到了上坑源的土地上。他又聚在一张赌桌上,难道他靠赌钱来赢取一千五百元钱还债么?不,他没有这么干。此刻他腰带里就装着一千五百八十元人民币。他扒在赌桌上,仅想用现有的钱捞点赚头,不让老泰山和妻子太小瞧他。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从来不紧张的毛正太额上开始渗出汗了,一百,两百,三百,赢进来,三百,四百,五百,输出去,第一声鸡鸣时,他的腰带里分文不剩,还在赌桌上留下一百三十五元的赌债欠条。

在乡村里他坐下,朦朦的月色穿过枝丫组成古怪天幕洒下朦朦的光斑,泥土,草木,山村特有的气息扑鼻而来,他呆坐着,心胸贮满了泪水,窒息得透不过气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卑微,可怜,可厌和可憎。

我不比别人高明,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自杀,只有自杀,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想着,往村头走去,那里有个用来洗衣服也洗尿桶的大池塘,跳下去,再也出不来,什么也都了结了。

夜晚,天气意外的温暖,天上有星星,老泰山和她女儿,还有那个嗷嗷叫的娃崽,他们睡了,还是眼巴巴的等着他回来,算了,也不必瞎操心,死了算了。

他来到池塘边,四周静悄悄,仅有几棵果树不冷不热地瞧着他。行了,开始吧。他走到最高的一个土墩,估提着最深的所在,跨前一步,“扑通”。

毛正太跳下水去了,他以为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但他忘记了,从他十五岁起,一到夏季他就到村后一个大山坳,现在是水库的地方游泳,他很会游泳。此刻,他又自然而然地摆弄起游水动作,不摆弄也不行,手脚全不听大脑的指令,全都自作主张的动作起来,他不停的游泳,终于站住了脚,从池塘里走了上来。

“怪,怎么就淹不死。”他站在池塘边回头望望那蔼蔼的塘水,惊悸。全身都湿透了,寒冷的滋味比死更不好受。算了,回去吧,好死不如赖活呐。

他用力动动手脚,湿漉漉的衣服就像一张网紧捆住他的身体,他开始往家走,开始跑,越跑越快,血液循环取出了湿衣的寒气,心里莫名其妙的欢愉起来。

当天晚上,他怎么跟妻子和老泰山届时它的那副狼狈相,大家都不知道,但有人看见,他家的灯一夜没有熄灭。这点大家是清楚的,外县人再度来到村子,毛正太毫不迟疑地拿出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币,随后几天村里再也找不到他的海谈,后来之间毛正太一人进来外出,他的大儿子连着两个月不见踪影。

半年过去了,他的大儿子回到矮矮的房里,老木匠和大外孙开始摆弄起古怪的木匠活,毛正太也在旁边忙,绘画,调油漆,。物什做出来了,古色古香,非常漂亮,村里人都望着直摇头,不就是挂几件衣服,摆上茶碗什么,哪儿挂哪儿摆不都一样,做得那么费工,耗精神,那么细巧,作孽了。然而,毛正太卖出去了,还去来了新的订单,价钱之贵,也够乡邻们瞪半天眼的。落地衣架二十三元一个,镂花雕花的长方形茶几,四十五元一个。

毛正太全家都忙开了,毛正太买料售物竭尽口舌卷花的能耐,老泰山和大外孙闷头在矮房里操木匠家伙,家里除了猪、鸡鸭外,还养了几笼长毛兔,七八个小孩也都勤快起来。下田耕耘,上山摘果子,毛正太外出有时还带上筐蹄梨、杨梅或山石榴之类的果子。

春花秋月,两年过去了,毛正太突然向全村人宣称要改三层楼的大楼房了,就像魔术师经过一番摆噱头后突然亮出了奇异的宠物。老泰山再三坚持,不要跟乡村弄得太悬殊,楼房硬是降低一格,造成了两层楼房,电视机,电风扇,自行车,电冰箱都陆陆续续搬了进来,毛正太正儿八经地做起了万元户了。

是夜,天下着大雨,尿也憋得紧,打开电灯,毛正太倏地一激灵,一骨碌翻身起床,总感到不对劲,四下张望,屋里家具安静地摆在那里,没啥异样。部队,毛正太总有一股惊悚强烈的感觉,“咦,那是怎么回事?”他目光望向靠着墙壁的窗口,怎么这岩壁离窗口近了很多,而且还有不少泥巴落进了房间里,啊哟,山上要塌方了。毛正太忙推醒老婆,也不顾孩子,从抽屉里翻出一只巡夜捕盗用的高音喇叭,光着脚跑出门外。外面雨仍下着,他拿着高音喇叭,用全村人都能听得到的大嗓门高声叫喊,“大爷大伯兄弟们,快起来,山上发大水塌方啦!”喊了几声,只有几家灯亮了,有人向外张望一下又回去睡了,肯定认为是毛正太半夜发酒疯,没有一户人家或一个人跑出来的。说也是,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天,谁愿意爬出温柔乡到黑漆漆的外面来呀。

“怎么回事?怎么啦?”老丈人张海富拿着手电筒连蓑衣也不披就跑出来了,“正太,你这是在干啥?”

“阿爸,你看。”毛正太指向村落后面的岭岩,“那里在动,山要塌方了。整个村庄都会被埋没的!”

张海富一下子紧张起来,瞪大眼睛朝毛正太指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用手电筒照过去,只见雨水和房屋,再远处也照不着,也看不到有什么危险。“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到,正太,你真的感觉到山要崩塌?”

“啊呀,真的快了。”毛正太急了,“这帮乡亲在不出来,全都得死在泥石堆里的。”

张海富友手电筒照着女婿的脸,毛正太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豁出去了,如果是一场笑话,就让大伙儿笑吧。

“正太,你去老支书家,先把那老头儿拉出来。”张海富说着,毛正太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到老丈人在用高音喇叭叫喊起来,“大伙儿快起来,逃出去吧,山顶要崩塌啦,我是张海富,大伙儿听着,赶快起来逃命吧,不要带任何东西,来不及啦。”

老人家沿着村前的水泥道用最大的声音朝村子里叫喊,乡亲们起初三三两两,稍后便一大拨一大拨偕老抱幼熙熙攘攘地奔过来。

老支书信得过张海富,被毛正太拉出来以后,忙着召集几个骨干分别指挥乡亲们下坡地穿过小径到村对面的桃园去。

老支书还让毛正太拨通县领导家里的电话,汇报村里的事,山顶要塌方,正指挥群众转移。领导马上想到:“啊,是山体滑坡吧。”

半个时辰,绝大多数村民都来到桃园。再过半个时辰在县城附近驻扎的武警大队也整个连队地开拨过来。

雨停了,天色还是那么漆黑漆黑,上百条手电筒光柱往村背后的山岳灵岩方向射过去,没有什么动静,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乡亲们怨声渐起,都怪毛正太瞎起劲,胡闹。连毛正太自己也疑惑了。真的是自己神经过敏了么?忐忑不安的朝县领导那边走去,那位县领导正在与一个五十开外戴眼镜的大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交谈,那人肯定是专家,毛正太暗想道。

那专家神情十分严峻地望着那岩岭,不再言语。

老丈人也神情十分严肃地望着那片山崖。

张彩娥紧抱着孩子,连连锤着丈夫的后背,咬牙切齿的怨声载道:“你这个促狭鬼,让大家这么冷着,冻着,你高兴了吧,看你怎么收场,看乡亲们怎么把你撕成碎片,该死的东西。”

毛正太避开妻子的锤击,也不敢说什么,正惶惑间,突然,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大地数也爱颤抖了。

眺望着的村落后面的山体在耸动,落地刷下来。霎时,满眼里黑黝黝的泥土滚石,定神一看,山峦岭岩已变了模样,而那静谧温馨的山村不见了,连村前的小径也不见了。

哭声,叫喊声,还有抱头坐地的闷鸣声,毛正太倒似乎送了一口气,随即也被眼前的情况震慑住了,吓呆了。

县领导和老支书交谈,随后武警部队开始挖掘被埋在土石的人。老支书查清了情况,有七、八个老汉老太没有出门,也有一家三口人不相信,也被埋入了土石堆里。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