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怪人
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夜,我和黄雅琴伫立在由上海十六铺码头开往宁波的云庆号大轮渡的甲板上,靠在船舱口互相紧紧依贴着。此时,云庆号正行驶在东海领域的公海上,气候特别差,倾盆暴雨,海浪翻滚。我晕船难受,在洗盥室呕吐一阵后,黄雅琴建议到甲板上去,在那里吹一阵刺骨的冷风,发晕的感觉或许会缓解。
来到甲板上,我头脑果然清醒许多。但望着黑黝黝的海浪呼啸着扑上甲板,又骇然猛退下去。一阵接着一阵,着实象万马奔腾纷纷跨越或冲击着船栏撞击着冰冷的船体甲板,何况船身摇晃,暴风雨助势,让人时刻感受到死神的威胁。
我和黄雅琴是家居上海在同一所中学读书的同班同学,她仅大我一岁。临近春节,我和父母亲准备去宁波西乡上阵老家过春节。黄雅琴同学幼年父亲亡故,与母亲相依为命。逾近春节,她母亲单位上工作更忙,没能请出假,只得让十六岁的女儿先行去宁波舟山的金塘沥港镇,投奔她伯父家去过个春节。听说我们家正要去宁波,她母亲便领着女儿到我家,把黄雅琴托付给我父母亲照应着同行。父母亲欣然应诺,我当然更是高兴。本来嘛我和黄雅琴在班上就是很要好的朋友,如今能结伴同行真是让人欢愉异常。可惜遇上这麽个恶劣天气,晕船呕吐,令人窒息的难受,让我们这两个难得出远门的花季少女变得象在风雨中拼命挣扎的小水鸭,出游的盎然兴致荡然无存。
“这么冷的冬天,会下这么大的暴雨,真是奇怪。你说是吧,雅琴。”我望着搅天泼地的海浪,望望一簇在遥远的海岸线上时而升上去时而坠下来的灯塔光亮,强打起精神说道。
“是呀,志娅。”黄雅琴道,“我去宁波乘大轮船,连这一次已是第三趟。这么大的雨,这么猛的浪头,我还是第一次碰上。特别是冬天落这么大的雨。难怪前几天,气候突然变得非常闷热,原来就是焐蕴着这么一场大雨。”
我默然点首,望着眼前雨浪交加的骇人景象。暗忖道,今晚这番情景或许是一次难忘的际遇,多观赏一会儿,也是好的。
忽然,黄雅琴推了推我的肩膀,急急地道:“志娅,你快看,那里有个人。呶,就是在靠船头铉栏的那边,他在那个铁墩上坐着呐。哎呀,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雨和海浪,他怎么就坐在外面?呀,他好象还赤膊着,没有穿衣服。”
“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见。”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使劲地瞧望,除了一阵阵暴雨和时时砸向甲板的海浪,什么人也没有瞧见。“哪里有什么人,你看花眼了吧?”
“呀,你真是的。那个男人头发长长的,正在那边铁墩上坐着,好象还在吃东西。噢,是的,他在吃鱼,吃生的鱼。”黄雅琴满脸惊讶地指点着说道。
临近船首的甲板上是有着灯光照耀,在甲板左侧靠着船栏的地方确实有个大铁墩,可能是绕升粗重钢束绳而用的。但此时上面空空的,根本就没有人。
我正要埋怨黄雅琴乱说话,她突然抓紧我的胳膊,紧张地说:“那个人站起来,好象发见了我们---,他转身走过来了。哎呀,这么大的男人怎么浑身精光光的,啥衣裳也不穿。快走,他过来了。”
黄雅琴拉着我转身往船舱里跑。
“这个人肯定是个花痴,有精神病的人。”黄雅琴急急地道。我借着廊道的灯光,望望黄雅琴变得异常苍白的脸庞。心想,她是真的非常害怕,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黄雅琴猛走几步,蓦地站住道,“志娅,不对呀。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他一个人在外面淋着雨做什么。莫非他想不开?”
黄雅琴返身往舱口跑去,我忙紧跟着她也跑回到临舱口的甲板上。只见她已冒着雨奔向船头,边奔边喊道:“喂,你要做什么?不要到那里去,很危险的,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她到底怎么啦?黄雅琴的前面什么人也没有,她怎么往船栏边跑去,好像要去抓住什么人。
“雅琴,你快回来。那里啥人也没有,你在做什么?”我急急地朝她叫喊。
黄雅琴双手抓住船栏,上身往外探出,海浪扑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太危险了,我急忙冲过去,抓住她就使劲地往回拖,拖拉着回到舱道里。
我忙着用防呕吐的还干净的毛巾帮她擦去脸和头发上的雨水。黄雅琴却一把抓住我的双手,一边流泪一边激动地说:“他跳下去了,那个人跳进海里去了。这么大的浪,这么大的雨,那个人肯定死了。”
“雅琴,雅琴,你冷静些。”我忙拉她在一个僻静处坐下。
待她情绪稍微稳定些,这才缓缓地问道,“你刚才真的看见那个男人啦?我是一点也没有瞧见在那甲板上有个什么人存在。”
“志娅,我此刻脑子很清醒,刚才的脑子也是十分清醒。”黄雅琴认真地说道,“虽然甲板上比较暗,船窗里透出的光亮也微弱,但我确实看见那个男人。他,三十岁左右,头发长长的披在肩头,浑身上下脱得精光。个头高高有1.8米左右,宽脸庞。虽说是长头发,体型和脸庞满是阳刚的男子气态。所以,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个男人。可惜这么好的相貌,却是个花痴,可能是在爱情上面受到了什么刺激。”
“你可能是爱情小说看多了。”我笑道,“脑子里幻想出这么个男人来。”
黄雅琴奇怪地望望我,“志娅,刚才你真的没看见那个男人?”
看到我摇头否认,黄雅琴更是惊疑,“刚才我在甲板上明明看到他,你怎么会看不见?我奔上去要去拦住他,他还回转身望着我笑笑,朝我摇摇手,好象不要我管他的事,然后他回转身跨过船栏就跳进海里。我扑过去寻找他,除了海浪和雨声,什么也没有。他肯定一下子就被海浪卷进去了,他死了。”
黄雅琴说得那么认真,那么确切,又是伤心。我也疑惑起来,莫非我的眼睛视觉有问题?这么一个大活人,黄雅琴她看得见,我怎么就看不见?“那个人在跳海前还吃过生鱼?
“是的”黄雅琴语气十分肯定。然后她迟疑着道,“志娅,你说。我们要不要把刚才看见的事情,去告诉船上的保安警察。”
我稍作思考便道,“告诉警察也好,如果船上真的有人跳海自杀,不要责怪我们知情不报。”
我们寻到保安室,黄雅琴把刚才看见有人跳海自杀的情景跟值班的保安警察描叙一番。正在值班的两位警察认真所叙并做了笔录,还问了一些细节。最后让我和黄雅琴在笔录上签字。
我们还没走回到自己休息的四等舱位,在廊道上就听见广播声响了。一位女性播音员发布了一个通知。大致内容是:夜间海浪大,轮船颠簸厉害,请旅客们注意安全。如发现有失踪人员,请到值班室告知,并致歉夜间发出通知,打扰众人睡眠等。
我和黄雅琴商量,不要将这桩事告诉父母,免得他们担心而责备。和父母聚头,他们见我们被淋湿,忙着帮我们擦试,也顾不上责备,只是劝导不要在船上乱跑,否则会有危险。
天色刚朦朦亮,云庆轮已驶入镇海口进入甬江。我们也睡醒了。稍作梳理,我和黄雅琴跑出舱外依靠在船栏处,观赏着甬江两岸景色。
不知何时,有个保安警察已站到我们身边。他告诉我们,经昨夜查询,船上游客中没有一个人失踪。他问我们是否看错了,我迟疑着摇摇首,黄雅琴则一口咬定没有看错。那位警察又问了几句也就离开了,我和黄雅琴页面面相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浏览甬江景致的兴趣也陡然消失了。
逾后数年,我和黄雅琴都被卷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浪潮。作为上海知青,我被安排到江西省金溪县去插队落户,黄雅琴找了些关系,则回到自己家乡在舟山群岛北边金塘沥港渔村安家落户。
悠悠岁月流逝,几番蹉跎人生。沧海依旧在,世道嬗变人情面目已非昔比。从我去江西插队落户到回上海市区进厂工作,荏苒春秋已过十七载。
在一次初中同学餐聚会上,我得知黄雅琴已亡故,伤感和惊诧令人许久讲不出一句话。她是自己跳进海里而亡故的,据说她一边奔向深海区域一边还回转身向岸边的人群挥手招呼“拜拜”,神情十分欢快愉悦,似乎有人来接应她,邀她一起到大海里去游玩似的。那年她才二十二周岁。
回想起那年临春节的冬夜,我和黄雅琴结伴去宁波。在云庆号大轮船上,她看见一个奇怪的男子在风雨和海浪中,跨越船边栏杆跳进了大海。转瞬间那个男儿自杀了,踪影杳然,令她伤心了好一阵子。 怎么她也跳海?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运数在操纵,人的生命真的那么脆弱,人的命运真的那么蹊跷而难以自控?
和同学聚会的欢乐被丧友的痛苦沉重地压下去,我再也坐不住,藉口患感冒而不适,提早离开。
遂后的日子里,黄雅琴的影子时而在我的睡梦里浮现。
今年五月份,横跨杭州湾海面的大桥竣工通车,有助于拉近沪甬两座大城市城际间的距离。如今从上海到宁波仅需三个小时便可。
我乘坐的长途旅行车行驶在杭州湾跨海大桥上,发见宏伟壮观的跨海大桥,在霏霏细雨的薄雾中似乎正在深入虚无缥缈的未知世间。 桥上雾灯也都打开,浩瀚大海,梦幻般地神秘。我观赏着这般奇异略带诡谲的景致。
忽然从车厢左侧窗外透过桥栏,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看见两个人影。男的赤着上身,下部浸没在海水里,但在其跳跃间,可看出他围着鲸沙鱼的皮,宽阔的肩膀、宽阔的脸庞、长长黑发直披肩头。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不正是时常出现在我梦里的老同学黄雅琴?还是那么年青,那么甜美的笑脸。我使劲擦擦眼睛,再次张望出去,海面上雨烟濛濛,水波浩荡。在微微起伏的海浪中已没有那两个男女的踪影。
我急忙问身旁的旅客,他们在海面看见什么,他们疑惑地望着我,然后摇摇首。我刚才在打瞌睡做梦?或许又出了幻觉?沉重的思念又一次深深侵蚀着我的心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