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 层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23:45

断 层

佛家有言:虚即为实,实即为虚,虚实皆由心生。

我可以郑重地声明:我的头脑十分清醒,我也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记得在二十年前的一天,我们家突然接到一份电报,内容很简洁:章志坚病危速来。当天,我和父母凭着这加急电报在火车站购得当日最及时的火车票登上南下的列车奔江西而去。

赶到江西省卧岭县城关镇我们才知道确切的消息,我大哥章志坚已在四天前去世。悲痛欲绝的嫂子正躺在医院里,八岁和十岁的两个侄儿由大哥所在单位卧岭县公安局派人照应着。由于地址写错,电报才迟迟未能送到。

大哥的葬礼是在昨日举行,据说场面很大,参加章所长葬礼的群众挤满场地,又延伸到街道上去,引起严重的交通堵塞。作为上海下放的知青当上城关镇派出所所长章志坚盖棺定论,足以让逝者安息,亲属慰籍。然而我和父母都很伤心,年纪尚在三十余岁便英年早逝,足以让人扼腕痛惜。

我们在大哥的灵堂前祭奠亡灵,母亲嚎啕痛哭,父亲没有流泪,反反复复只是念叨着一句话“白发人送黑发人”,痴痴呆呆的状况更让人担心。

逾后数日,父母双亲一个时而哭,一个时常呆,情狀很凄惨。我忙着探明大哥死因,与大哥所在单位协商善后处理若干事务,着重在于对死亡的定性和对家属的惠顾。遂后安排从山东赶来的嫂子姐姐和姐夫照顾嫂子和两个孩子。

大哥章志刚正确死亡时间是1988年10月11日夜晚11点种,属于因公殉职,被人发觉是在翌日晨时6点50分,地点在镇西南一条民宅弄堂的檐下流水沟旁边。

大哥是城关镇派出所所长,为人真诚热情,工作积极性高涨。整天整夜忙碌工作,极少见到他能静心休息。除了有事要在办公室处理、或去开会,他经常在城区里巡查,一般都带着几个民警,有时一个人也会在街面巡视。

殉职的那天夜晚,他和另两位警察在街上走动。夜已深沉,他吩咐跟随着的同事先回去睡觉,自己在街道上再走一会儿。

正走着,忽有位居民过来悄悄地告诉他,家住镇西南的王保全回家了,刚才还见他出来买香烟。王保全与一家农业银行盗窃案有关联,有作案嫌疑,派出所曾配合省公安厅的警员去拘捕他,但被他逃掉。事逾半截,一直没有王保全的音讯,此案也被悬搁着。得知嫌疑犯王保全偷着跑回家,大哥让报信的也别回家,暂时住到亲戚家去。自己往镇西南王宅急急而去。

大哥赶到那里,嫌疑犯已警觉,从后窗跳出逃走。大哥紧追一段路,已不见王保全踪影。静静的巷子弄堂,昏暗的街灯。大哥四处张望,为了探明嫌疑犯逃跑的方向,他登上近旁一家二层楼民宅的房顶。这里居民房屋都是平顶的,便于在房顶上晒谷物类,通往房顶的梯子就建造在房屋的外墙处。

大哥登上民宅房顶时,天空已下起微微细雨。借着街灯的光照,大哥低头弯身穿过横越房顶的一根高压电线。他登临高处瞻望四周街巷里的情景,发现目标在一条小巷里往南奔跑。大哥忙回转身赶下楼梯去,情急间背脊碰上高压线,一下子被电击坠落,倒在屋檐下的水沟旁,当即死亡。

事后实地勘察,确定这家民宅是违章搭建,高压线离房屋平顶仅有76厘米。房屋下的巷子地面是用水泥浇制,但只有二层楼的高度,跌下来是摔不死人的,大哥的死因主要在于电击穿透心脏。

做五七祭奠的那天夜晚,我很晚入睡,入睡后又很晚沉眠。睡梦里,大哥阴沉着脸就坐在我身边。我望着他,心里十分难过。大哥那么年轻,风华正茂,怎么就突然过世了。怎么会这样?我泪水不停地流了下来。我哥他还是这么闷坐着,垂着脑袋呆怔怔地对着地板。

“我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背上有那么深长的疤痕。”他遽然开口问,神情十分生气,十分绝望。

我告诉他,是被电击坠楼而亡的。电击处正是在背部。他听了伸展双手,我发现他的手掌和手指间全都有被烧灼过的痕迹。我放声痛哭起来,我哥还是不作声,稍后默默地拍拍我的肩膀劝慰似地。然后离开了,闷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望着他身着蓝色便装的背影,如此宽厚的肩膀,此刻是那么孤单,那么凄凉。我的心肌紧紧地抽搐着,一阵阵绞痛侵袭着全身。我哽咽着,恨不得也死掉算了。

事后,卧岭县公安局将大哥因公牺牲的材料上报地区公安部门,要追认他为烈士。但在省公安局被搁置,没能批下来。听说必需与敌人面对面搏斗而牺牲,才能被评为烈士。

翌年初春,我将大哥大儿子章震的户口报到上海市区,侄儿到上海后与祖父母同住。小侄儿章超陪伴母亲仍然居住在卧岭县,嫂子的工作也由县交通局调到县公安局,担任总机接线员,随着公安信息设施更新,嫂子的工作又调换成财务科的出纳员。

逾期近二十年,大哥的大儿子章震在上海工作,交往女朋友象走马灯似地更换。已逾而立之年,尚未结婚,原因是没有独立的住房。小儿子章超在卧岭县公安局工作,如今担任信江镇派出所的指导员,前年国庆节与当地姑娘结婚,婚后生育一女儿,取名章金娜。

昨天下午2点,住在上海的大侄儿章震到上海火车站把他从江西来的母亲和小侄女章金娜接到我家里来。因为嫂子要到山东老家去,途经上海就在我这里住上两天。嫂子回山东是为她幼年时便已亡故的父母迁坟,原来的坟地被划入城区扩建工程,通知家属到场为亡故的阴世人迁居新坟茔。

往常江西卧岭县的嫂子和侄儿每年都要来上海,有时出差,更多的是来度节假期。来上海必是住在浦东我的家里,也习惯了。每次聚会大家都很快乐,尤其是有了章金娜这个小孙女,在上海聚会,真是其乐融融。

但这次聚会,使我十分震惊。有几次我狠狠地抓抓自己的头发,使劲咬上自己的手臂,想确准自己是否在做梦,是否在发昏。没有,我肯定不是在梦里,也没有发昏,头脑十分清楚。但我还是不明白眼前所看到的情景,走进来的有我嫂子和刚会走路说话的侄孙女,还有在浦西居住的大侄儿。走进来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我大哥章志坚。

我瞠视着大哥,惊骇地连退几步,半响说不出话来。大哥发觉我的神情不对劲,关切地上前要来搀扶我。

“不,你不要过来~~!”我惊愕地推出手,阻止他的前行。

“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大哥诧异地问道。

我回避大哥的询问,望着嫂子非常认真地问道:“你看见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了吗?你看清楚···他是谁?”

嫂子很随意地朝我哥望望,随后有点诧异地望着我,“志娅,你怎么啦?连你大哥章志坚也不认识了吗?”

我又转眼望向大侄儿,“章震,你看见你的阿爸了吗?”

章震笑了,“孃孃,你今天真奇怪。站在这里的是阿爸,这是我老妈,我怎么会不认识?来来,孃孃,我来介绍介绍。今天来你家里作客的,是刚刚从江西卧岭县来上海的我父亲一家人,你的哥哥嫂嫂。还有一个侄孙女。他们后天要上火车到山东去,这两天在你孃孃家暂时居住。我嘛,在你这里用过晚餐,还要赶回浦西去,明天还要上班呐。”

大侄儿章震笑着,说着,把行李放进小房间,然后把他父母让进大房间坐下来休息。我依然呆怔怔,懵憧憧的,面对着哥嫂,许久不能言语。老母亲开心地从冰箱里拿取橙汁,酸奶等饮料,忙着招待江西来的大儿子和儿媳,尤其是楼着重孙女,笑得合不拢嘴。重孙女章金娜也特乖巧,双手拿着瓶酸奶,冲着老祖宗直叫,“太奶奶,太奶奶。”

我忙拉过母亲,手指着大哥章志刚,追问着老人家。“妈,你看到他了吗,他是谁啊?”

“他是谁?他不就是你哥哥志坚嘛。”母亲笑道,“你又当我是老糊涂了么,连自己的大儿子也不认识了?志坚,你不要理你妹志娅,今天她怎么有点神经兮兮的。”

大哥望着我直是笑,嫂子和大侄儿也瞧着我笑着直摇头,他们全当我是在开玩笑。

我怅然地望望他们,又望望四周,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漫散在整个大房间里。

我走到大哥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他厚实的脊背上缓缓地抚摸,透过薄薄的白棉衬衣,他的肩背光洁宽厚,肯定没有什么电击的伤痕。我又拉开他的双掌,掌面红润宽厚,没有任何被灼伤过的模相。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哥章志坚就坐在我身边,那么在1989年10月11日夜晚10点种被电击坠楼而亡的大哥章志坚又是谁?那凄凉悲惨的遗像灵堂,那人满为患堵塞交通的大型葬礼。近二十年的往事,难道是一场梦?一种幻觉?

“志娅,你怎么啦?”大哥关切地问道,“从我进来后,你神志一直恍恍惚惚的,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莫非得了失忆症?”

“瞎讲个啥?”我有点生气地说,“---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1989年10月11日的夜晚,你为追捕一个嫌疑犯登上居民家的房顶,结果碰上高压线,当时便被电击坠楼。这桩事你还记得吗?”

“1989年10月11日的夜晚?···”大哥竭力追忆,许久才缓缓摇首。“这么多年,我想不起来了。记得1989年是你回上海,那年我还责怪你,怎么抛下我们一家调回到上海去。后来想想,你在江西也有十几年,又是离婚独自带个孩子很不容易,能回到上海,回到父母身边,也是一份福气。如今,看到你生活安定,你的儿子菲菲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多好。我们的老爸老妈虽是年老多病,但都长寿,我真是很开心。过几年,我和你嫂子退休,我们争取到上海来买房定居,到时候你可要帮忙的哟。”

“你真的不记得了?”我转身去问嫂子,“1989年10月11日夜晚,我哥被电击坠楼,你悲痛得生病住院。这些,你也不记得了?”

嫂子诧异地望望我,肯定地摇摇头,“怎么会有这种事?记得当年章震玩耍时,大腿被玻璃划破,伤了动脉管,流了很多血,要住院动手术。你和妈都从上海赶到江西来,医药费还都是你们给付的呢。”

“那是89年上半年4月间的事。”我回忆着说,“下半年10月份,大哥就出事了,我和爸爸接到电报就赶去江西······。”

“那么,我被电击坠楼,以后情况怎么样了?”大哥笑着问道。

我迟疑一会儿,才缓缓低声道,“死了,我还跟公安局的人一起准备材料,上报省厅追认你为烈士。后来,省厅没有批准,只是定性为因公殉职。”

“开什么玩笑,你是在触我霉头嘛。”大哥笑道,遂对妻子笑道,“今天我妹是有点头脑不清楚。志娅,大概你写小说写得太多,虚幻与现实已混淆,把自己脑筋弄得晕淘淘了。”

母亲在一旁没听清我在说什么,但觉得气氛有点怪,就催促我上楼去休息。

躺在床上,我竭力追忆往事,欲理顺思路,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懞懞懂懂睡上一觉,我依然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遂后,我引导着大哥回忆近二十年来他在江西生活的种种,除了1989年10月11日夜晚发生的惨剧以及后来的葬礼情况,其他状况与我所知并无异样。大哥在我回上海后,曾因喝酒误事被降级,到科室任事,迄今在经济刑侦科搞取证核实工作已有三年,岗位基本上已稳定。

“我这当老爸的已没有再升职的希望,儿子章超有望官运亨通。只要小辈们争气,我们做长辈的也够光彩,你说是不是啊。”大哥说着,把孙女小金娜抱起来,笑道,“小宝贝,今日爷爷带你去逛城隍庙好吗?”

小孙女高兴地双腿悬空乱蹬,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欢呼词。

“大哥,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去宁波。因为你的坟墓就筑在宁波,还是我和父亲赶到宁波西乡为你建造的。”

“什么?你又来了,我真的要生气啦。”大哥说着,邀上妻子,祖孙三人去逛城隍庙。

我赶紧与居住在宁波市内的婶婶打电话,询问我大哥志坚的坟地在西乡,如今情况怎么样。

“啥人的坟地?你讲什么呀,志娅。你大哥志坚不是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有坟地?再说他今年刚过五十,真要筑坟再过十年也不迟,你不要瞎讲了。”婶婶气呼呼地挂断电话。

我呆怔怔地举着电话筒,半响回不过神来。许久才叹息一声,放下电话筒。暗暗想道:或许我真的要去光顾心理医生?

但我还是肯定我的头脑十分清醒。唯一的兄长,我的大哥因公殉职是我们家一桩何等重大的事件,怎么会忘记呢。可是,曾经发生过的事,确实在时空里突然消失,谁又能解释清楚呢。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