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2)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09:06

陈伯彦欲回南京,苏雨墨想伴他同往石头城,试着在那金陵古都扩展苏氏生意。曼殊想相聚也终有散的时候,俗话说长亭没有不散的千里宴席,或聚或散顺其自然吧,所以亦不阻碍,只是叮嘱千万勿要参与赌博。雨墨认真地答应,曼殊稍些安心。他想起南京李金凤的情谊,便去夏寓自己寝室取了支长白山老参来递给陈伯彦。托其带给金凤,给那久病卧床的父亲滋补。“这是朋友从杭州胡庆余堂药房买来送我的,可我年轻何用这等补品调养。李金凤父亲痨病多年用这老参调补是最适宜的。”

陈伯彦取过老参瞧了一番,黯然苦笑着摇摇首,又将老参塞还给曼殊道:“这老参褐色细茎须根皆全,是长白山野生之参极珍贵的。我估计没有三百两白银买不下这支老参。大师,你年轻但面色白潦身骨孱弱,还是自己用吧。你的好意我会传达给金凤的。”

“不,你一定要帮我带给她。”曼殊将老参用纸包了塞进陈伯彦的包囊内。

陈伯彦急得一跺脚道:“大师,不是我不愿带。只是金凤父亲在上半年已病故,不需要了。”

曼殊惊而拉伯彦坐下细问李家情状,从陈伯彦的叙述里才知道李金凤的兄长李金堂随赵伯先南下广州后再也没有音讯。李父无资抓药病情日益沉重,不上半月便病亡。李金凤为了筹资葬父,养活老母,将自身卖与一酒肆老板做小妾。陈伯彦曾去看望她,李金凤流着泪请伯彦不要将自己的情状告诉给苏曼殊先生。

“她母亲呢?这等年纪独留在江宁老房子内么?”

“不,金凤去了酒肆将母亲也一同带去。”陈伯彦道,“如今她们母女在酒肆与佣者下人毫无二样。金凤帮着拌搅酒料,她老母则在厨房帮着洗菜洗碗碟,听说酒肆老板的大老婆非常蛮横,时常撒泼欺侮金凤。”

“唉”,曼殊猛击一下桌子,蓦地站起道:“我去将她赎出来。”

陈伯彦忙摇手道:“不行不行,刘三先生也曾去过那家酒肆要将金凤母女赎出来,可金凤自己不愿意,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已做他人小妾也是命中注定的。’我看大师还是不去见金凤为好。你俩如相见,你伤心她更伤心。好在那酒肆老板为人还诚恳,待金凤母女也不错,唯一缺点就是怕那大老婆。让她母女干这干那的全是那大老婆在使坏。我回去再跟那老板谈谈,让他多少抑制住大老婆的嚣焰。”

曼殊摇首,苏雨墨也摇首。心中皆道生成的悍戾脾性怎会轻易改变,何况是个内心充满嫉恨的主妇。

送走苏雨墨和陈伯彦后曼殊走出火车站,其时晚间八点钟左右,车站门前来往人极多。曼殊上了辆马车告诉马车夫地址后便合眸冥坐于车篷内,脑际里全是李金凤的倩影,似喜似悲,似艾似怨,不知过了多久,车身一震,马车骤然停下。曼殊启眸心惊,车已行至恒丰桥上,两个彪形壮汉拦住了马车。一个壮汉用洋枪顶住了马车夫的下巴额逼其抱首趴下,另一个壮汉将洋枪管而对准了曼殊喝令其下车。

曼殊下了车立即被两大汉挟持着朝后走,曼殊这才发现他们这辆马车后面停着一辆装饰极豪华的四轮马车。呀,不是“剥猪猡”的。曼殊心头大惧,想遇着“剥猪猡”的拦劫者无非缺点财没啥了不得的。今夜这两人来势不同凡响,不知撞到啥样网上了。

“快,上去?”一壮汉将曼殊推进了车厢,随后将车门砰地关拢,自己坐到车夫位置上。少顷另一壮汉也跳上车辕,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甩,马车驱动了。

“这是干啥?”曼殊正欲将头伸到车窗外去瞧看,却被人抓住了肩头。原来黑黝黝的车厢里并非是他一人,借着时而闪进的路灯光泽,曼殊看清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此人不正是申秉秋和何子娟的表兄弟汪公权么?曼殊心中很是不痛快。申叔原是曼殊极好的朋友,申叔和他夫人何子娟变节坠落,明目张胆地投靠两江总督端方,做督署府幕僚,曼殊是十分痛心。他认为申叔一生完全是断送在夫人何子娟手里。倘若何子娟和他表弟汪公权不来往于清廷权贵之间,不替督署府做侦探,申叔这个专搞报刊文章的文人怎会跻身于督署府幕僚行列?如果说曼殊对那个他称为申叔的申秉秋恨中有爱,那么对眼前这个专门窥探他人行迹的官府密探汪公权则满是愤恨和蔑视。

“汪公权,你想干啥?”曼殊圆瞪双眸硬邦邦地问道。

汪公权笑嘻嘻地取出一包烟递到曼殊跟前,曼殊将他手推开。汪公权哈哈一笑,自己抽出一支烟卷燃上吸了一口,缓缓吐尽口中全部的烟雾,这才朝曼殊笑着点首道:“曼殊大师,今晚我跟上你是奉命的。有人想见你,让我请你去,就这么回事。”

不会是申叔吧,倘若是申叔要见我,这汪公权说话口气绝不会这般吊儿郎当项。是申庚富?有可能。可是申庚富能请得动这个汪公权替他这样卖力办事么?不,不象。那么是谁呢?曼殊目光停留在汪公权宽阔的大脸庞上,汪公权冲他一笑道:“不必担心,曼殊大师。请你的人是一片诚心诚意的。我敢担保,你见着那位必定会心花怒放,满腔愁绪一扫而光。“

曼殊默然无言。汪公权颇为诡异的笑面隐没到夜色的阴影里,唯有烟蒂的光点在黑暗中晃动。曼殊轻轻撩开窗帘一角朝外窥探,一阵阵不安的惶悸从心头掠过。漂亮的店铺,花花俏俏的广告牌和喧嚣熙攘的人群都看不见,听不到了。宽阔的街道已被幽暗狭窄的巷胡同代替,两旁均是低低矮矮散乱的房屋。颤动的夜空里有着太多的阴涩和寒碜。曼殊合眸瞑思,渐渐地脑海里出现了景象。总督小姐,那个名叫新蕊的总督小姐?是她,曼殊一下睁开眼睛,被淡色西服和雪白衬衣包络着的胸腔开始猛烈地碰撞。

“快停车,让我下去!”曼殊猛推着车厢门叫道,却被汪公权抱住硬按着坐靠在座椅上。

“勿急嘛,不消几刻钟便会停车的。”汪公权和颜悦色地道,按住曼殊肩头的双手丝毫没有松劲。

同样是年轻人,身材亦是一般细挑颀长。汪公权的劲道显然远远胜过曼殊。“算了,你放开手吧。”曼殊似乎不想再运劲了。汪公权坐到他身边低声道:“你是申叔的朋友,交情甚好。我是他的亲戚怎会蓄心谋害你呢?放心吧,请你去相见的人也是你的朋友。秉秋说过,她曾经救过你的命。那还是在石头城时的事,你没忘吧?”

“我知道,但我不想见她。”曼殊双眉深锁道。黑暗中汪公权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微微震颤的躯体知道他所言并非虚假。

汪公权用力捏了捏曼殊的胳膊打保票似地连连道:“没关系,没关系。有我在,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车一震而停。车门从外打开,一彪壮大汉出现在门前。曼殊跨下四轮马车的车厢,即刻被一阵凛冽的寒风吹得倒退一步。他们来到了江边,确切地说是来到申南浦江的一个小小摆渡口。除了几间草棚泥坯矮房舍,沿岸荒蒿满目,乱石成堆,淡淡的月儿默默洒落着清清冷冷的银晖使江岸夜景更为幽怆迷离。

汪公权朝江边走上数步后举手连击三掌,立刻从江边传来相应的二声击掌。随即江边荒蒿丛里钻出两个壮汉,他们过来朝汪公权和苏曼殊诸人打量一番,然后朝曼殊一指道:“是否就是这位大师?”

汪公权点点首。那两壮汉上前一步朝曼殊行一礼,不待他有动作便一左一右挟起了曼殊便走。汪公权正欲跟上却被那两壮汉喝止,其中一壮汉甩出一包钱袋道:“这位大师就交给我等,汪先生和两位贵介可回去了。”

汪公权一怔,然后俯身捡起那包钱袋,朝跟车而来的那两彪形壮汉挥了挥手,三人转身上了马车。少顷,马车转道返回原路,辚辚奔驰而去。

曼殊被那两壮汉拉拽着朝江堤走去。穿过一片荒蒿便是黄沙碎石地,迷蒙月色里可见江岸停泊着几只乌篷木船,船首和水边沙砾场上散伫着数人。那两壮汉拉着曼殊刚在沙砾场上露面,就有一个汉子拖着根长纤绳奔过来,他迅速将纤绳端头在曼殊身腰围绕个圈,然后缚牢打结。

这是何意?莫非那总督小姐要我当个沿河拉牵的纤夫么?曼殊暗自揣测着,被众汉子推到岸边。此时岸边船上都点燃起大大的红灯笼,岸边景物被高挑着的灯笼照亮。曼殊四下环瞻,没有看见新蕊,却看到几个壮汉沿江岸推来了一只圆乎乎的物什。近前一看,是一只颀大团蒲。厚厚的团蒲下扎捆着杂草树枝,漂浮在河水上甚是古怪。这是干啥用的?曼殊瞪视着那只半浸浮在水中的大团蒲,心中十分诧异。更让他觉着希奇的是有人开始在团蒲周围插明松子火把,火把明光闪闪围绕着草和蒲叶扎编成的大团蒲,整个儿望去活像漂浮在水面上硕大的莲蓬头。四边蔓缠的杂草树枝如变成荷花瓣儿,大团蒲便象足仙家参禅打坐的莲座盘儿。

“喂,要请你坐上去呐”有人推推他低声道。

曼殊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说他们是嬉闹作耍,却个个绷紧着脸面,颇有几分庄穆。说他们是认真的,要他曼殊夜半坐团蒲泛江出游岂不是太古怪。“你等这是干啥?为何要我坐上去?”

一年逾五旬的壮汉作揖道:“此处江河时常闹江猪,沿江渔民终日放舟捕鱼,几乎网网落空。闻人言你曼殊大师深谙佛道,法力无边,只要大师坐莲座泛江诵经,江猪便会逃之夭夭,各类河鱼繁种有望。恳请大师救我沿江百姓于危难,拜托拜托了。”

四周环伫众汉皆叩首恳求,模相倒也正经庄重。曼殊真摸不准这伙人是真是假,便道:“各位施主莫焦躁,且听贫衲一言,江猪亦属生灵,泛滥于江河乃是天意,非佛经法力所能遏止。”

众汉愀然不悦,都道此僧果然怕事。曼殊忙道:“非贫衲怕事,倘若欲以佛经逐去江猪,岸上焚香诵经亦是可行的,何必要泛江游荡呢?”

“有人说江上诵经最灵,大师莫要推却。”年逾五旬壮汉道,随即朝一处连连摆手道:“快,快把大师法衣拿来。”

果真有人双手捧着僧服袈裟过来,上面还放着一顶毗卢帽。阿弥陀佛,这帮人果然都有准备。曼殊惊诧不已,哪里还挣脱掉几个彪壮大汉的拉拽。不一会,曼殊一身僧装,头戴毗卢帽。惟脚上黑铮发亮的一双牛皮鞋套着不象样,曼殊自行将皮鞋脱去。罢了,今日命休此地亦是天意。曼殊阻止众人的推掇,自己准备上那大团蒲去。一脚抬起刚踩到那上面去,忽闻有人道“且慢”。一道纤绳重新围缚了上来。曼殊望望那人,正是刚才替他围绑腰身的汉子。适才西服脱去换上僧装,原先缚的纤绳被解开。眼下曼殊豁出去,只有那人不忘将根绳子套住他的腰身,这又透着几分古怪。

“你是怕我掉到河里淹死是不是?”曼殊对那人地笑道,“告诉你吧,贫衲不怕水呛却怕江猪来咬。”

见鬼,只闻说有江猪但从未见过,还不知是否真有那种水中怪物。曼殊暗自嘀咕着,在灯光里月色下,在众目睽睽中小心翼翼地上了那只大团蒲,他盘膝合什瞑目坐在团蒲中央。团蒲微一晃动,轻轻荡开了去。曼殊当真默念起佛经,念得却是安心宁神的大乘心经。

大团蒲在江波中晃动,一只木船与其不即不离,岸上众人屏息敛气瞪视着大团蒲盘膝而坐的和尚。江风时起,吹熄了团蒲上的几根火把。忽两枝火把被风吹倒,火把上的火焰立刻顺风向烧着了曼殊的僧袍,又燃着的团蒲上草须茎儿。曼殊任由火势蔓延,俨然合什端坐不动。岸上众人都慌惶惊叫起来,几只停泊在岸边的木船开始往大团蒲划去。火焰开始舔燎着曼殊的肌肤,他感着到了灼痛,却没有一点慌张。恒初大师法身在火焰里融化的情景浮现在他眼前。圆寂,火化。哦, 总算可以解脱了。菊子菊子,我终于赶着你来了。他正等待着灵魂脱离躯壳的时刻,忽腰间一紧,漆黑而汹涌的浪潮猛地倾盖了上来。沉下去了,一切都沉下去了,他感觉到寒冷,令人窒息的寒冷。

晨光里,江波折射着神奇的一片片银光。一只乌篷船顺流而下,在十六铺码头旁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泊。船篷帘门一挑,内中走出一个年轻的姑娘。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个衣着华丽的小姐是从破旧的乌篷船里出来的。她在两个黑装汉子托扶下上了码头,而后回身站立望着船舱蓬的门帘。须臾,一个黑装汉子背着个被羊毛绒毯紧裹着的人钻出舱蓬,在另两个壮汉的帮助下也上了码头。同时,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奔驰进来,在那贵小姐身旁倏然停下。

那贵小姐先上了马车,两壮汉将原裹在羊绒毯里的西装青年扶了进去。然后三壮汉也跳上了马车,不过他们没进车厢,或前或后贴立在车辕之上。转瞬间,四轮马车离开了码头,挤进了来回奔驰着马车的街衢。不多时,马车离开临江大街闪进一条僻静的巷道。马蹄疾动带着车厢像一阵骤劲狂风卷席而去。

曼殊醒来,发现自己躺卧在一间四壁雪白的小屋内。轻盈的窗帘就象一片薄薄的白云微微拂动,带进一道强烈的阳光。他欲起床,却觉着躯板沉重如同铅块,竟无力支撑起来。曼殊叹息一声,转眸四顾,难道是在医院里?白色的小天地里飘着浓浓的酒精味,使他回想起在洋人开办的医院里治疗肠胃病的情景。嗯,我是犯病了。浑身热痛得难受,脑袋愈发不对劲, 昏沉沉唯觉两边太阳穴针刺般地阵阵跳动。“唉,多病一身堪久客,当天落日愁无影。我曼殊冥冥岁月能消得几番风雨憔悴?浑然不觉又卧床不起矣。”

他正自悲自怜,门口有响动。转首一望,惊出一身冷汗。那倩姿娟逸,容光靡艳的少女不正是两江总督的掌上名珠新蕊小姐么?只见她双眸展注,似笑非笑。曼殊双颊泛酡,心跳如擂击。忙合眸假眠,犹觉热潮涌涌,闷窒欲昏。真的是她?她是怎样找到此地的?曼殊敛神追思,渐渐回想起被人劫持,又被人放到团蒲上泛荡于江浪中。是她,肯定是这位总督小姐恣意掇弄欲泄当日我曼殊弃情之恨也。思及此,愈发惶慌,不由浑身汗出如浆。他猛地掀开被衾下床欲走,刚行出一步脚下如踩棉絮,瘫倒于地。新蕊忙上前搀扶,一缕缕幽香从她身上溢荡开来,曼殊神驰不知何往。他闭睫仰卧于床榻上,沮惨容颜,颤声道:“我曾承蒙小姐相救之恩,无日不耿耿于怀。然我归宿于佛门,惟有祈祷小姐福寿双修,除此外不知何以为报,不敢祈求宥谅也。”

新蕊微微颔首,取出白绫绢帕替他轻轻揩拭着脸面上的汗湿,边笑道:“既然如此,君意当如何?”

曼殊启眸凝睇,忽按拽着少女纤手急急地道:“我早怠倦于人世,小姐不妨请人帮我了结此生,使我灵魂早早脱离躯壳升登极乐世界。曼殊感恩不尽矣。”

新蕊猛地抽回手,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好好,你想死是不是?我可以成全你。”

她后退一步连击两掌,立刻有一彪形汉子应声而入。新蕊问他身上有何伤杀武器。那壮汉拉开袍襟,路出腰间别着的短铳枪和匕首。新蕊稍思摇首,道:“这位大师当然希望躯壳毫无破损地圆寂升天。你说,不用刀枪损伤肌肤,怎样才能让他死去?”

那壮汉望望曼殊,又回首望望新蕊。前者毫无惧色,后者一本正经。那壮汉摸着下巴额稍作思忖便双手作圈势,做个了拤挟动作。新蕊点点首,朝曼殊一指,喝令道:“你去,让他死。”

那壮汉朝新蕊恭身行一礼,便扑向曼殊,紧紧拤住了他的脖颈。曼殊并不挣扎,眼看要气断身亡。新蕊神色大变忽喝道:“快放开他。”

那壮汉忙松开手,曼殊已昏厥过去。新蕊一下扑上去扶起曼殊哭着摇撼道:“你这没良心的,还当真想死啊。不,我不让你死。你要跟着我,今生今世永远不离开。听见没有,我不准你离开我啊。”

纵然少女悲咽焦躁,曼殊只是合眸躺卧,默默无言。逾后数日,曼殊不食不饮,终日躺卧于床榻。新蕊几次窃步入室窥视,见其容色明显憔悴,心下十分痛惜。

这日夜晚,清幽寂寞。新蕊在曼殊躺卧的寝室门外独坐凝思。守候门口的两个壮汉面面相觑,皆屏息敛气,恭立门侧不敢有动。忽见新蕊推门入内,俩壮汉默不一言,相互窥探暗吐舌苔。

新蕊傍床而坐,见床侧小桌饭菜俱在不曾有动,微微叹息。她细细审视曼殊,再三叹息,暗忖道:不知上苍是何意?此生倘若终无缘分却为何让我俩相逢情生,难解难了的情意又怎能那么轻易抛弃?你潜迹佛门,情义淡薄。不会爱我。可我怎么办?我曾多次试问过自己,能够不爱么?回复的却是难言的酸痛。你是我的生命,爱情倾注难以收敛。我将怎么做才能让你脱离佛门回到我的身边?

新蕊扶曼殊于怀内,双手摸抚着他的面颊,悄然滴落几颗泪珠。她低首泣哽道:“曼殊曼殊,你为何要绝食轻生?说呀,难道你就如此厌恨我,在我身边情愿去死。”

曼殊微启双眸,用冰凉的手握住了新蕊那只纤细柔软的手,微微摇首道:“我怎么会恨你?你曾救过我,此恩此德难以回报,但终是一笔牵肠挂肚的人情债。我想将生命交付于你,由你了结,亦算了却这桩尘缘。”

新蕊闻言凝视着曼殊久而不能出声。窗外,傍晚隐隐腾燃着的绛红色晚霞迟迟没有消褪。偶尔风过,掀起白白窗帘角儿,送进一阵凉飕飕的气流使新蕊觉着分外寒碜。她浑身一阵颤栗,放开曼殊起身来到窗前,欲闭窗却忽地拉开窗扉,让更浓的寒意涌渗进来。她仰首远眺着霞红低垂的空际,娇悄的背影透着太多的孤寂和凄怆。随着霞辉的消褪,她那默立倩姿渐渐被昏黯的暮色遮没,只留下朦胧而神秘的轮廓。

曼殊为她难过,也为自己难过。这么被人爱,又这么没结果。谁造成这样凄愁的情孽?曼殊,你为何不能象泥土一样地躺下烂掉?!漫行的自由和无踪的漂泊此刻在他心目里成了极端冷酷的游戏,但他又不敢回瞻世情的网络。恨也,爱也,皆是虚妄。为何要烦恼,为何要发愁?我的归宿不就是佛门么。静静安歇吧,惟有经钵能安抚你孤凄的灵魂。曼殊心念道,用劲将被衾盖住了头脸。

新蕊走回床前,拉开曼殊头面上的被衾,紧抿一下樱唇,道:“且听我说,曼殊。倘若我自私无礼,还请宽容。当日恰在申府见着你,便知今生今世舍曼殊外并无心托之人。我知你不爱我,可我爱你就足够了。我救过你的命,并不想索还你的性命。惟想请你陪伴身边,以至白首同归一墓穴。上苍鉴证,矢死不移我此意志。”

曼殊心烦意乱。欲厉声断绝其情谊,然而久不进食浑身乏力。聚力出言,声音却似从唇舌间勉强挤出的,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绝断。“我有生之年所依傍的只能是经钵佛祖,还请小姐深思再三。”

新蕊起身走动数步,蓦然注视着床上躺卧的曼殊,似笑非笑地点点首道:“我欲承侍你左右,共享齐眉之乐心意已决。你终然不愿亦是枉然。你并不了解我新蕊的脾性。我所要得,决不会放弃。”

“你……你欺人太甚!”曼殊强挣起身子指斥道,“倘若你仗势强行扣留,我就……。”话未完一阵呛咳袭来,曼殊俯身猛咳几乎喘不过气。

新蕊上前安抚被曼殊用力推开。少女一笑,不无嘲讽地道:“说下去呀,你欲如何啊?想自寻短见么?”

“不,我不自杀。但你也勿想留住我。”

“好吧,那就走着瞧吧。”新蕊笑道,坐到曼殊床边柔媚地抱着他的肩膀,以自己面颊贴偎他的脸腮,连连嚅叨道,“我不让你走,就是不让你走……。”

曼殊欲推开她,连推几下不能让她离去。羞愤交集,怒道:“女子之行以贞节为重,你身为官府掌珠如此轻狂不自重,怎能立身于世耶?”

新蕊闻言微生愧意,遂握他手轻柔地道:“我知错了。日后你时常训导,我会变好的。”曼殊没言语。新蕊起身到门口,吩咐守候门外的壮汉弄些甜点心来。少顷,一大碗热腾腾的酒酿汤团端进来。新蕊接过碗,坐到床侧,喂曼殊进食。曼殊此刻蓄意设法脱离新蕊的纠缠,已无心绝食,就新蕊手中喝了几口热汤,感到有了几分劲,便坐起接过碗盏自行啖食。新蕊暗自松了一口气。

翌晨,新蕊携扶曼殊登车离开这家私人诊所,来到善中路一幢楼房前。曼殊四下环视,欲知此处为谁人寓所。新蕊笑着挽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这是我特意为你租下房子,你且住几日试试,如不合意,我另行为你觅个好住处。”

曼殊无言,随新蕊进入楼宇逐个房间地观赏。除了厅堂少许华丽外,几个房间均布设得恬静幽雅。曼殊更中意楼宇后面的那座小型花园。花草繁植,径池清幽。时岁深秋寥寂,那纵横有致的冬青丛叶,繁茂怆肃宛如厚厚的绿毯,给人一种敦厚扎实的感觉。

连经数日,曼殊被幽禁在这所无人问津的楼宇内感到凄惶愤懑。几次欲出门去,总被监守的壮汉拦住。喟然叹曰:“此女蛮横实为世间罕见。”

这日夜晚,曼殊灯下弹琴。弦音深沉凄凉,若断若续。门扉轻启,传来衣裙轻微的窸窣声。曼殊蓦然推开琴案,起身来到窗前。窗外月光如水,花影婆娑,临窗几株桃树被灯光照得半明半暗,蓬松的枝丫随同灯光的闪烁活象暗绿色的精灵幻化着骇人的姿式。

“曼殊才艺惊世,果然非谬传也。”新蕊趋前笑道,“适才琴声幽幽甚是悦耳,为何不弹下去呢?”

曼殊默而不应。

新蕊凝望着他颀长而孤吊的背影,忽以首伏偎在曼殊的背脊上,凄然欲泪。曼殊的躯体似乎僵硬了,一动也不动。“你要我怎样做才能让你开怀爽意呢?”

“让我出去。”曼殊一动也不动地言道。

新蕊略作沉思,忽爽朗笑道:“好,我们一同出去。你说,去哪儿?”

曼殊转身审视着新蕊。昏暗的灯光里,少女笑呤呤的十分娇媚。曼殊迅速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心房杂乱地猛跳几下。曼殊良久注视窗外,默然无声。

“怎么?不想外出了么?”新蕊上前一步微笑道。

曼殊头也不回地断然道:“不,要出去的。我们去怡香院。”

一刹那,新蕊惊怔呆立。许久才道:“你要去怡香院?那不是妓女院么?”

“是的。”曼殊苍白的脸上有了笑影,那种笑在新蕊看来颇有几分鬼气。“你不知道么?我这个佛门弟子还是个吃花酒的老客呐。”

接着,曼殊连续报出几个名妓的芳名,又一反常态地大谈起花酒花娘风流韵事,直让总督小姐听得面红耳赤,杏眼圆睁。曼殊暗自高兴,心想这个丫头听得我曼殊这般荒唐,或许会怒而生厌,喝令我滚出此地,岂不合了我曼殊脱逃的心愿。不由得尽情发挥愈加胡诌春馆俗艳佚闻。

谁料新蕊瞬间转嗔为笑,拉着曼殊手臂大叫道:“走吧,你说那怡香院这等有趣,我也要去观赏观赏。”

曼殊顿觉双颊火燎般地热腾起来,忙道:“那里是男儿们嬉耍之处,你一女孩子要去作啥?”

新蕊一笑奔了出去,须臾奔回,曼殊几乎认不出来。适才婀娜多姿美少女摇身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走吧,快走吧。”新蕊兴头十足地拉着曼殊便跑。  

曼殊幽禁处离怡香院并不远,盏杯功夫便到了圣母院路的怡香院。午夜时分,怡香院犹然人声鼎沸,歌声喧悠。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