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饮花酒接济怡香女,
怨情痴愁煞糖诗僧。
曼殊住环龙路月余,虽居住舒适但总觉得进出需谨防官府暗探跟踪,多有不便。遂于月初移居到美租界新衙门北首合康里第四衙爱国女校,终日进出遇见的尽是莺莺叽叽的女生,更是不方便。后听从柳亚子建议又迁移到法租界八仙桥西江路鼎吉里夏寓栖居,此处是同盟会在上海机关。虽亦属机密地址,但来往友人众多,曼殊感到欢惬多多。柳亚子曾在夏寓住过,认识的同盟会成员不少。经他介绍,曼殊又结识不少朋友,如高天梅,陈陶以诸人。
曼殊记得自家的广东香山苏府在上海也有织锦生意,想来应是雨墨哥在操持,便请人打听,自己也出去寻找多次,杳无音信。暗自惊诧,难道苏府在上海的商铺已拆回广东了?心里甚是不安。听天梅建议,在报上刊登寻访启事,时隔半个月依然无消息,曼殊兴致索然,遂作罢。
曼殊在夏寓居住,有时会在清风明月之夜披衣而起,乘兴挥毫作画。即成,便去友人寝室揭帐幔,唤醒赠画。友人久而知其脾气,辄拜谢受领,不作出一点疚歉之色或称谢之意。倘若心感其盛意,且稍见之于色或于词,话未出口曼殊已将画幅撕裂数片矣。虽如此,曼殊对自家作品很为矜贵,倘若不是兴致大盛之时,是挚友亦不肯绘画。叶楚伧和他交谊颇深厚,但屡索其画而不能得,深以为憾。
素日多有闲暇曼殊每天上午十点方起床,夏寓居士大多晚睡晚起,稍食点心便用午膳。这日晨起,曼殊走到厅堂,几位友人正进早餐。高天梅问其食汤包否?曼殊不答,径自走出厅外,高天梅一笑自用早膳。稍顷,曼殊买得一大笼汤包,食其大半,午后腹胀难受躺卧床榻不能起身,高天梅与众友忙寻找消食药片让其吞服。
“曼殊,暴饮暴食易伤胃脾。你时常这般饮食无度,太伤身体。日后当真要注意食量,自己保重啊。”高天梅劝他道,看他苍白面容无一点血色,甚觉可怜。
曼殊哼哼唧唧连连颔首应诺。高天梅暗自摇首,知其今日应得爽快,明日复又暴食无度,总不能善待自己胃囊。
逾后数日,曼殊终日独卧于床榻,帐幔深深地低垂着,他在帐里不断地吸着烟卷。枕边散置着几本破旧泰西洋文小说,此外帐里帐外更找不出其他物什。
众友见他这等落寞,欲哄其出游。遂故意在他寝室门前放重脚步走过,并放声言道:“走,快走呀。我等一同吃牛肉汤面去。”
“慢,慢,且待我着衣同往。”曼殊从寝室内呼叫道,话音刚落,人已仓惶奔出,众友皆仰俯轰笑。曼殊瞠目环顾,缓缓自语道:“是诳我的么?”
众友益发大笑,高天梅笑搂着他的肩膊道:“我等怕你独自闷坐于室内伤身伤神,故而噱你出来同我等出游消遣。走吧,吃花酒去。”
众人来到圣母院路一家怡香院。诸友有叫张娟娟的,有叫杨兰春和惜香的。高天梅替曼殊叫了一妙龄女子作陪酒。席间莺歌燕舞好不热闹,曼殊却只顾挟食牛肉,鲍鱼等菜肴,毫不顾及陪伴自己的女子。四周殷殷陪侍的众女子皆掩口窃笑。
高天梅对身旁一丽人笑道:“这位曼殊君才艺惊世,但生性诚憨喜啖美食佳肴。平日饮食极无节制,所嗜食的食品,每食必过饱以至胀闷,甚至得病。我等劝过好几回,总不能改其贪食暴饮习性矣。”
那丽人双眸一闪,笑盈盈站起身来到曼殊旁边,伸出纤细玉手轻轻按住了曼殊正欲抬起送食的右手,嫣然一笑道:“曼殊君,且慢用食。妾身为你歌一小曲以助雅兴如何?”
曼殊瞪目凝视,并无一言。坐在他侧旁的陈英士不忍, 忙推推他道:“这位花娘叫花南雪,乃是怡香楼花魁美娘。素日自矜自贵从不随便应酬客官。今日自愿为你曼殊献曲一首,真乃破天荒头一遭。曼殊得此丽殊青睐,艳福非浅。还不快快应允,我等亦好借光一饱耳福呀。”
曼殊细端花南雪,见其妩媚娇柔别具一番风韵,便点首应允,却仍无言语。花南雪微抿樱唇,从侍女那里接过琵琶琴坐下掸奏起来,但听她歌呤道:“异国名香莫浪偷,窥簾一笑意偏幽。明珠欲赠还惆怅,来岁双星怕引愁。”
曼殊听了发怔,随即满面红晕,垂首拨弄碟筷不敢抬首来与佳丽目光相对。陈英士在其耳边悄悄笑道:“好事可成矣。花魁娘子竟能熟记前几日你在报上刊发的诗句,可见芳心独钟你曼殊一人也。”
曼殊愈发羞赧。花南雪歌罢朝曼殊笑道:“曼殊君诗词瑰丽遒媚,我院姐妹十分喜爱。今日弹奏一曲还请曼殊君赐教一二,以正雅韵。”
在座众友皆掇拨曼殊再作诗一首酬谢花魁娘子好意。曼殊无奈,遂呤道:“一曲凌波去,红莲礼白莲。江南谁得似,犹忆李龟年。”
花南雪甚喜,速命人去取白纸墨笔等请曼殊将此诗誊写出。曼殊见四周众佳丽芳容欣悦殷渥环立,兴头大起。顺笔在纸面上作画,少顷便见山径翠笼处伫一丽人,枝丫繁茂间腾起燕儿一双。更有数株牡丹植于道旁,芳草地上飘落花瓣一片。画成,曼殊在纸左上方题诗一首:“来醉金茎露,胭脂画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
众友皆赞画艺绝妙,共贺花南雪喜得佳画,花南雪喜不自胜。此笔墨虽不是前首呤赞她歌喉的诗句,却得诗画整幅大过所望了。花南雪忙招来更多姐妹欣赏画幅后均陪伴曼殊等人,歌舞献艺。其中一少女舞至及半忽珠泪盈盈,花南雪甚为不悦,舞后招其问道:“今日在座诸君皆清雅贤明之士,我姐妹得其亲善亦是有幸了,你为何哭丧脸面扫兴耶?”
那少女惶慌跪伏哭道:“奴家知罪矣。因家中有事忧虑不能放怀,故而有扰贵客兴头,我日后不敢了。”
花南雪见其愈发哭得厉害,深恐在坐客人厌恶,忙喝止她。正欲让人带她出去,高天梅上前扶起那少女蔼然笑道:“不妨不妨。姑娘家中有何委屈尽管叙出,我等或许能出力帮上忙的亦未可知。”
那少女拭泪道:“多谢诸位老爷不怪罪小女子。家老母病危卧床无钱医治,眼下行将断气送命。我适才思及此,悲咽不能自制矣。”
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曼殊眼眶潮红,立刻倾囊倒出十余枚龙洋钱给了那少女,随即起身默然离去。众友纷纷掏腰包有所赠付,花南雪率众姐妹连连拜谢,那少女更是感激不尽。
逾数日,曼殊得稿费数十龙洋钱,拉柳亚子和陈英士同往怡香院。进入院内,花南雪和几位姑娘即刻前来奉陪。曼殊私下瞧顾总不见前日所见那哭泣少女。花南雪知其意思,忧形于色道:“花玲那日回去,其母已断气病殁。幸有你等资助,她置棺柩葬母尚不寒碜。这几日她扶柩归太仓乡里,能否回归院里不可知也。”
曼殊默然颔首,心想那花玲姑娘还是不回怡香院的好,在乡下觅一忠厚少年嫁过去亦安然度日一生有靠了。思及此,他取出数枚龙洋钱给花南雪,托其寄给花玲,让她善自谋生。花南雪接过钱,晶莹的眼眸满含着感激的泪花。她收藏过钱资,忙过来亲自陪伴曼殊饮酒。此刻,柳亚子叫了张娟娟,陈英士叫了杨兰春,皆是怡香院首屈美女子。
至夜,花南雪强留下他们三人。曼殊着意要走,柳亚子和陈英士皆拉住他道:“既然花姑娘盛情款留,曼殊莫要强行拂却花姑娘好意。”
曼殊留下了。夜深静寂,曼殊与花南雪同寝,无论花南雪怎样安抚,曼殊仰面静躺不动性欲。花南雪十分诧异,问其原故,曼殊笑笑道:“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存,无异于躯体待空气而生活。性欲,爱情之极也。我等互爱而不及乱,庶能永守此情,虽远隔重山,其情不渝。乱则热情锐退,即使空屋相晤亦难保无终凶矣。我不欲图肉体之快乐,而伤精神之爱也。故如是,愿你与我共守之。”
花南雪凝眸怔望他,久而忽抱其首连连吻了几下,遂仰躺床第内侧,望着粉红帐幔顶片沉呤道:“于今世情冷漠,人心险恶。我花南雪阅世阅人不谓不广,虚论高谈,荣利熏性之辈比比皆是,似曼殊君这等坦诚忠义之士实为罕见。我花南雪奉侍先生实是如奉侍神人一般。愿先生勿嫌我烟巷薄柳之陋质,以挚友视之时常来此探视我等薄命之人。”花南雪言讫伏首于曼殊肩膊上,凄然泣啜。
曼殊嗟叹一声道:“你等身世凄凉,我曼殊亦孤身飘零,寂寥时多。我们亦可谓同病相怜。日后互相关照深合我意。唯恐我曼殊行脚天涯踪迹不定,疏于照应姑娘矣。”
花南雪破涕含笑道:“只要你曼殊始终记着我这个烟花女子是你的挚诚好友,我心意已足矣。”
曼殊颔首,复躺下双臂枕手,沉凝片刻缓缓言道:“芳草天涯人是梦,可怜罹带秋光薄。碧桃花下月如烟,珍重萧郎解玉钮。”
花南雪芳唇含笑,紧贴曼殊合眸沉眠。届时,晨曦微露,鸡鸣报晓,曼殊双目炯炯已无丝毫倦睏意态。
近午时分,曼殊回到报馆,柳亚子将他拉至一旁悄问昨夜温柔乡香息如何?曼殊笑而不答,他取出一张日本女子像给柳亚子看。“请亚庐在报上刊布之。”
柳亚子细瞻相片,其上女子面容清秀雅致不似寻常人家少女。“是那位公爵府小姐菊子么?”
曼殊笑而摇首,亦无多言。柳亚子颔首道:“我就冠以‘东海女诗人’发表吧。”
翌日,那张女像铸铜版刊出,曼殊从柳亚子那里取回那张女子照片,又拿出一张自己的西装照片递给柳亚子。柳亚子笑道:“这回当然题为‘东海诗人苏曼殊’啰。”
柳亚子当即请人铸版登报,见苏曼殊犹自拿着昨日那张报纸,盯着那幅“东海女诗人”的肖像看。便笑道:“你与那位女诗人可真是很般配的一对。”
苏曼殊一笑,笑影里含有太多的凄凉和悲怆。他回到自己写字台入座,忽想起较多日没与刘三通信,便提笔给在南浦的刘三写信函,道:“刘公足下:别后思心潭潭,书来良以为慰。惟诸故人音尘远隔,不能不颍颍于心耳。寒衲送君南浦时,以为不久当可接席快谈,而竟不果,其缘铿耶?今秋弛檐韬光埯,夜深闻鹃声,拾笔作画。日有诗云‘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鹃。’今日便作词一首感念我兄刘三老哥。诗云:‘刘三旧是多情种,浪迹烟波又一年。近日诗肠饶几许?何妨伴我听啼鹃。’博一笑。今气候渐趋寒凝,切祈珍摄,以慰此驰想也。
十二月十五日.博经合什。”
曼殊写信毕取信套封后贴妥邮票,便让报刊发行处代寄出去。刚回至写字室,忽闻大门外有两位先生求见。曼殊疾步走出门外,刹时欣喜万分。门前伫候的洋装先生,一个是南京祗洹精舍认识的好友陈伯彦,另一个却是十余载未能见面的长兄苏雨墨。在祗洹精舍时曼殊曾写信给在广东的马骏声叙说离别南海状况,并托其有缘路过香山苏府带口讯于长兄苏雨墨以报平安。苏雨墨得知玄瑛音讯,特去马骏声处问明通讯地址。不几日便北上寻来,到达南京祗洹精舍才知曼殊大师既是自己的兄弟苏玄瑛,离去已有半载。陈伯彦曾在秦淮江宁的李金凤那里得知曼殊已到上海,并告知他上海南浦刘三的住址。陈伯彦便自告奋勇偕随苏雨墨来上海寻找曼殊。到南浦,刘三将曼殊在《国民日日报》的报社地址抄写给了他们。
“总算找着你曼殊大师,我也就放心了。”陈伯彦擦擦额上汗渍,笑道:“雨墨兄对你思念心切,一路赶来他是茶饭不思。曼殊大师,没想到你还有位这等情重义深的好兄长。哦,你们稍坐,我去看看几件行李被搁放到何处了。”
陈伯彦去后,雨墨和曼殊凝目相视,双双热泪盈眶。雨墨蓦地展双臂抱住曼殊,两兄弟拥抱流泪,许久不能抑制。久而,曼殊拭泪,问道:“十余载未见大娘,身体可安康否?”
雨墨含泪道:“多谢弟弟相问,娘身体安康,只是人老糊涂,脾气越发暴戾,对下人总也喋喋责怨不休,苏府上下无不见她避让开去的。”
曼殊微微颔首:“大娘内心有苦衷,脾性自然焦躁。曼殊不孝,行脚千里不能尽孝。祈望兄长代我好生侍奉大娘,让她晚年安顺惬怀矣。”
雨墨紧握曼殊手,唯有落泪不知作何言语。少顷,陈伯彦进来,打开一只大皮箱,里面尽是珍贵衣料做成的长袍和洋装。曼殊朝雨墨笑道:“哥哥千里迢迢带这些衣裳来,曼殊真不知怎么说才好?”
苏雨墨连连摇首,笑道:“我知你脾性,既然出家作和尚要这等华丽珍贵衣裳有何用处?这是伯彦兄替你带来的。我带的货箱正寄放在十六铺码头行李寄存栈内,过歇我自会派人去取,全是广东食用土产矣。”
曼殊问起苏府生意状况,雨墨告之近几年兵慌马乱,生意难做,家境每况日下,苏府独家经营的商铺仅余广东和上海两家。曼殊闻之心下十分难过,想父亲辛苦创建的苏氏商业,萧条至此亦是天数。怎么在上海会探查不到雨墨哥的音讯,曼殊疑惑地问,雨墨笑道:“我今日才到上海,你怎么找得到?店铺里的人只知你俗家名头,怎会认识曼殊大师?”
曼殊恍然大笑,目光转向那只大皮箱,伯彦忙笑道:“这箱衣裳也不是我的。曼殊大师当真忘却了?是你自己购置的呀。舍主杨仁山师傅让我带给你,说放在精舍无啥用场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曼殊双眉深蹙,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曾买过这许多上等华贵的衣装。陈伯彦亦暗自诧异,不由问道:“怎么?大师你真得忘记了。不是你在南京时托一位名叫新蕊的小姐购置的么?是她派人送到精舍。杨仁山舍主还十分不悦,叹你枉为有道阇黎,滋生华贵念头难以修得圣体矣。”
曼殊这才忆起年初逃离石城之时,总督之女新蕊为他购置一批新衣裳。当即问道:“那位叫新蕊的小姐你见过没有?她后来给精舍找麻烦没有?”
陈伯彦的回答更令曼殊心惊。新蕊不但到过祗洹精舍,还从陈伯彦处套得曼殊在上海的消息。见曼殊神情,陈伯彦深感不安,道:“那位新蕊姑娘说她是大师的好朋友,从石头城脱逃全靠她的帮助。金凤也证实那位小姐是你曼殊的救命恩人。怎么?她……不是你的朋友?”
曼殊默然摇首。苏雨墨也发急了。“三郎,你脸色那么苍白,是不是有不好的事?那女子会对你不利?”
曼殊忙站起笑道:“没啥。哦,已到午时。我先陪你们去找个客栈住下,然后外出用午膳。哥,十多年未相见,我们好好聚聚。”
他们路经廊道,柳亚子从一写字间疾步赶出。“曼殊兄,好消息。郑细候有书信来了。”柳亚子将信函递给曼殊笑道,“他还不知道你已在上海,所以信就写给我了。”
曼殊展信函细看,不由高兴地叫起来。“怎么,他们都到安庆高等学堂去了?!细候兄还担任了学堂校长,仲甫兄跑去任教务长必是有心助他大力。太好了,桐荪兄和燕君亦均在那里,日后我必去会会他们那帮朋友,问问他们怎么相聚一起,单忘了我这个曼殊上人。尤其是仲甫兄,恰似地脚仙,前段时期还在北京,何时又去了安庆。”
柳亚子笑着连连颔首,目光却落在伫立侧旁笑忽忽望着他们的两位绅士先生。曼殊忙替他们互相做了介绍。
柳亚子忙与苏雨墨和陈伯彦握手致意道:“早闻曼殊君说起过香山故里有位好兄长,祗洹精舍有位好朋友,今日得见果然慈容仁爱。我亚庐与曼殊亲善如兄弟,你们是他的兄弟朋友,也是我的兄弟朋友。”
苏雨墨和陈伯彦欣然执柳亚庐手极为亲善,曼殊向柳亚子说明欲寻个寓所安顿两位远客。柳亚子告诉他英租界大马路一家客栈名叫第一行台的环境颇为幽致,不妨去联系一下。曼殊请柳亚子帮照应两位远客在写字时坐歇,自己先去客栈联系房间。“哥,伯彦贤弟请自在,亚庐亦是自家人。”
曼殊去后,柳亚子引苏陈两位到自己写字室坐,替他们倒上两杯碧螺春茶水。苏雨墨呷了口香茗,踌躇一下朝柳亚子笑道:“实不相瞒,我香山苏府在上海也有生意,华格臬路上有我苏家的商铺。我几番到上海都没能打听到兄弟玄瑛的消息,曾听到过曼殊大师的名头,却不知曼殊就是玄瑛出家后的名号。今日我与玄瑛兄弟相见既高兴又难过,希望他能还俗回家,与我共同创建苏氏产业,亦不枉父亲生前对他所寄予振兴苏氏门庭的热望。亚庐贤弟,你与玄瑛亲如兄弟,或许他能听你的劝导。”
柳亚子微笑摇首道:“随着时年增长曼殊向佛心意弥坚,留此报馆任翻译之职亦不忘佛门法事。辄自慰以佛法禅悟文学内涵,亦是佛门功德。倘若让他弃文从商,愚弟以为曼殊兄不会应允。再则他的才情在诗文,素来不将财物放在眼里。亦即生性诚笃,缺乏敛财之才。让他理财经商?不妥,很不妥。”
苏雨墨苦笑一下,微微颔首。“难测天意造化也。我辄不敢设想三郎瘦面披僧衣的情状。今日,三郎虽不以僧装相见,但观其神情萧疏,眉宇间时有悒郁之色。或许佛门清寂,其已萌生乡关恋故之情未可知矣。”
柳亚子似有所感。观窗外街面行人熙攘,车辆川流不息。如此昏浊闹市,潜心向佛的曼殊能舒惬安憩么?难怪他时常独卧床榻,不肯跨出门槛一步。
陈伯彦回想起曼殊在祗洹精舍沉迷于佛教钻研,他不相信曼殊会盟发返俗归乡的念头,便笑道:“雨墨兄休要为曼殊大师担心,你观其清苦或许他自得其乐。你难道不曾闻说?粤中人士,儒有简朝亮,佛有苏玄瑛,可谓厉高节抗浮云者。曼殊大师博学多信义为后人景仰,做人至此亦不枉了。大师性非孤介,今日神情不爽必有隐衷在心,观其品格高标,必不能为世俗庸碌之事而扰心矣。”
陈伯彦转而对柳亚子言道:“敝人窃闻大师在日本期间曾与一女子相爱,其女父日本公爵福泽君,深器大师才情已默允两人婚事。可惜那女子在曼殊南渡朝佛时患疾殒殁,大师闻信大恸几不欲生。故而皈依莲座,了却尘缘。亚庐兄,你可知这传闻是否当真?”
柳亚子默然颔首,暗生悲哀。想那菊子以疾卒亡,芳魂一缕,玉殁香消固然可叹,更有残生者四海云游,愁恨难溶于佛香虚渺间。此情此孽何时可了。柳亚子起身,看午时已到客人也该用膳,正欲出去吩咐厨房准备客饭,曼殊回来了。他一进门便拎起箱囊朝苏雨墨和陈伯彦道:“走吧,住宿已定妥,那家客栈饭菜亦极洁净可用的,我连午膳也定下了。亚庐,你也随我们一同前往。”
柳亚子笑着摇首,“我还有篇稿文要赶出来,你们自便吧。明日我请你们上敝舍聚首。”
曼殊引雨墨和伯彦在第一行台大客栈栖宿,自思夏寓住址不宜外泄,便也在第一行台订下房间暂住。逾后数日,曼树领兄长和伯彦友或闭门叙旧或游览名胜,十分惬悦。苏雨墨还领曼殊到华格臬路的苏氏店铺去看看,并吩咐曼殊随时可来此处取资用度。曼殊摇首笑道:“多谢哥好意。日后倘若度日拮据,我自能调理。我佛门子弟一钵一经便能云游天下,何忧有矣?”
一日,晚膳后,曼殊要赶写一篇稿件。忽闻急急地敲门声,起身开门,伯彦冲进来,拉着曼殊就走。
“我还要写稿,伯彦兄要拉我去哪里去?”
陈伯彦为曼殊叫了一辆人力车,让他上了车这才拉着车的边缘道:“你赶快去隆裕兴赌馆把你哥雨墨拉回来,我是再也没办法了。”
陈伯彦说着把赌馆的地址告诉他。曼殊诧异道:“我哥在赌博,他何时染指此恶习?你不去吗?”
“我不去,他要知道是我把你叫去,肯定要和我翻脸。”
座落在霞飞路和嵩高路口的隆裕兴赌馆是个有着白色圆顶的庞大建筑物,四周鳞次栉比的楼宇房舍中唯一呈现欧陆风情彰示贵族气势的城堡式建筑。此刻已是临子夜,馆前霓虹灯依然光灿灿遮掩了夜空繁星的光辉。门前车辆川流,小贩叫卖,热闹不亚于白昼。大上海夜生活似乎没有偃息的时候。
曼殊进入赌馆大厅,一阵哄热伴着烦人的嘈杂声扑面而来。可容纳二三百人的大厅,居中是大轮盘赌台,侧旁各有相连的厅堂,内也各设赌局。大堂四周摆放赌桌少说也有四十余台,赌桌之间均有通向侧旁隔壁厅堂的走道。整个赌场内用具摆设极致华美考究,穿梭在赌客和赌桌之间的招待女郎,个个年轻貌美,身姿婀娜迷人,或斟茶奉烟,或拉拽来客,嗲声引接。
大轮盘赌台前,苏雨墨脸容刷白,汗渍涔涔布满额首。他在庄家催促和众赌徒哄唆下,紧一闭眼,将自己眼前十余只筹码全推入盘中,叫道:“我就是买小,小,小。”
曼殊挤到他身旁,将刚放落的筹码全都撸回来,然后兜起筹码牌子,把雨墨拉出人群。“勿要再赌了,看你成啥样子。”
“再赌这最后一次,或许能把输掉的全部赢回来。”雨墨急煞煞地道。曼殊紧拽住他不放,用力将雨墨拉出赌馆外。
“你怎么赌博了?”曼殊没好气地道,“爸去世后,家里全赖你支撑。你到上海来不去商铺多看顾生意,却泡在赌场里,你让大妈怎么看你,你让爸泉下如何安心。”
“休再说。”雨墨有点恼怒,转而一笑道,“哎,这些筹牌总要去兑换成钱币的。我不赌,我去换钱。”
“不用再进去,把筹码全丢掉便是了。”
雨墨大惊,一下将筹牌布袋藏到背后,叫道:“不,你疯了啦。”
曼殊笑笑道:“哥,你若赌上瘾,这才真疯了。”
曼殊说着正要招呼人力车,有人用力地拍打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曼殊老弟,真的是你啊。”
曼殊回头一瞧,也哈哈大笑,他认出来人正是自己认识的杨衢山,跟在其后望着他笑的则是蒋瑞元。心内暗忖,这两君前段日子先后随逸仙先生去了广洲,这麽快就潜回上海了。见着他们安然无恙十分高兴,遂笑着压低声道:“呀,这么晚,你们还到这里逛荡,莫非要闹赌场革命?”
蒋瑞元也压低声笑道:“说真的,倘若你曼殊大师到赌场去玩玩,赌场真的要打烊关门了。”
曼殊笑着摇摇头,随后细问同盟会和革命军的情况,得知孙中山和宋教仁仍在日本,他俩奉命回上海潜伏,依然设法筹集资金,为日后起事作准备。曼殊正容点首,用力拍了拍蒋杨两人的肩膀,尽在不言中。曼殊转而四下瞧望,杨衢山笑而朝赌馆那边示意道:“你大哥又进去了。”
曼殊再无心说话,忙朝赌馆大门追去。蒋瑞元和杨衢山相视一笑,紧跟着曼殊走进隆裕兴大赌馆。
曼殊巡视着,焦急地要挤入大轮盘赌桌前,蒋瑞元紧拉了他一下道:“曼殊兄,你大哥在那边。”
曼殊顺其所示望去,在左侧旁的厅堂内发现雨墨,忙拨开众人走去。杨衢山推开苏雨墨身旁边的赌客,让曼殊在其兄旁边坐下,然后朝蒋瑞元笑道:“还是瑞元老弟来露二手怎样?”
蒋瑞元朝曼殊笑着示意,你来如何?曼殊眼睛往上一翻,把头转向别处。蒋瑞元笑笑,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对苏雨墨道:“苏大哥,让愚弟帮你试试手气如何?”
苏雨墨见他年轻,气度不凡,知道是三郎的朋友,便朝旁边让出了位置。蒋瑞元满不在乎地问苏雨墨,“大哥是赌大小还是总点数?”
苏雨墨道:“当然是赌三粒骰子的总点数。”
蒋瑞元转而问那庄家汉子,“如赌总点数,赔率是多少?”
“一赔十四。”庄家汉子连忙道。原是顾盼睥睨的神态一下子满脸堆笑,“蒋少爷,您当真要下注吗?”
“当然要跟你玩上几盘,我是替这位苏大哥下注的。”蒋瑞元微笑道,“这位苏雨墨先生是我的朋友。”
“是么?”庄家朝苏雨墨望望,神色恭敬起来,“这位苏先生可是这里的常客,早知有您蒋少罩着,苏先生的赌运自然不会蹇涩如此。”
蒋瑞元笑道:“今日知道也不迟嘛。”然后将苏雨墨手中的筹牌全推上台面,对庄家淡淡地道:“开始吧。”
“好嘞。”庄家象饭馆跑堂伙计似地叫道,照盅亮底,在盅内入骰三粒,封盖摇盅,手法娴熟而轻巧。
苏雨墨知道筹牌全数而上,押注已是高额,此次来申资财尽输在这赌场里,这盅赌局如能赢,便可翻本,挽回败家的惨状,可说是死里逃生。
杨衢山见曼殊似乎对赌法朦朣不知,便轻声告诉他,骰宝有多种下注方法,或赌大小,以各骰子本身点数下注;或赌几只骰子的总点数,赔率一赔一随不同赌法而增加。赌场输赢不能仅凭运道,主要还是听骰的技巧,但能用听觉来揣摩骰子的点数,这种赌客是极少的。
曼殊望着蒋瑞元,想这小子成了赌场老手,看那庄家对他格外恭敬相,可见瑞元老弟在上海滩根基打得不错,难道他为同盟会起事酬集资金竟从赌场入手?
果然,蒋瑞元报准总点数,为苏雨墨赢得一大袋的筹牌,三人遂强拉着苏雨墨离开赌桌。庄家冲着蒋瑞元离去的背影恭声叫道:“请蒋少爷代向静江大爷问个安。”
张静江?曼殊一震,苏雨墨也谔然望向蒋瑞元。蒋瑞元默然一笑,也没说什么。杨衢山拍拍蒋瑞元的肩头对曼殊笑道:“你在文坛盛誉凿凿,难道没听过瑞元老弟在上海金融界的名头?”
曼殊茫然,蒋瑞元笑道:“对不起,曼殊兄。我已改名叫介石,蒋介石就是小弟本人。”
苏雨墨是肃然起敬,曼殊则是哈哈大笑。其时,蒋介石作为孙中山年轻的亲信干将,在同盟会和革命党中威望颇高,并且与张静江和虞洽卿有着极其深度的交往。
张静江是上海地面上说一不二的帮派人物,蒋介石与之结交已是非同寻常;虞洽卿比他大上二十余岁,且是四明银行老板,宁波轮渡公司总裁,全国工商协会会长,蒋介石与他交往甚深,真是匪夷所思。
杨衢山笑道:“曼殊与介石均是我华夏杰出俊才,我今生能结识两位,甚为荣幸,亦不枉此生了。”
曼殊和介石同时谦辞,同时相顾,随之同时纵声大笑。
苏雨墨兴奋地搭住蒋介石的肩膀叫道:“大家朋友相聚需庆贺。走,去龙宫大酒楼,那里是通宵开放,我请客,尽情消磨个通宵达旦,不醉不休。”
四人轰然大笑,招来一辆大型澳斯汀轿车,欢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