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3)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06:35

须臾,马车停下。曼殊出了车门四下瞻顾,这是一条狭窄的街巷,僻静但甚洁净。两旁皆是造型各异的花园洋房。曼殊随同杨陈登上一幢楼宇门前的水泥台阶,看门牌才知此街巷名谓环龙路。

走进客厅,站起相迎的不是逸仙先生,而是两位中年绅士。曼殊觉着面熟,蓦然想起这两位先生均在日本东京见过。一位姓宋名钝初号教仁,一位则是在学术界颇负盛名的廖仲恺先生。杨衢山尚未替他们引见,三人已握手寒暄互道别离之情。“逸仙先生在么?”曼殊环顾厅堂问道。

宋钝初笑着朝一通向内室的小门示意道:“他正在书房拆阅函件,待歇便会出来。曼殊君不妨稍坐片刻。”

曼殊坐到沙发上,杨衢山和陈英士亦落座。众人谈论些同盟会发展情况,曼殊这才知道柳亚子也参加了同盟会。正谈论间,孙逸仙从内廊走出,一见曼殊忙伸过手来热切地握摇着笑道:“东京一别恍恍已有数载,曼殊君面貌依旧,莫非入佛门驻颜有术耶?”

曼殊知其取笑,面庞泛红,欣然笑道:“我曼殊一介行脚僧侣,生死于世无补,终然青春常驻亦无宜处。倒是先生你贵体安康与否牵动亿万民众之心,但愿上苍佑你福寿齐天,我炎黄子孙便是福星高照了。”

孙逸仙哈哈大笑,随即连连摇首,“民众的福星乃是民众自身的觉醒。推翻腐朽的封建统治,创出一大同光明世界,没有民众自身的努力怎会成功。来吧,曼殊君,请你谈谈自己情况。游历南海诸国,足遍半片华土。曼殊君必有新颖见解也。”

孙逸仙拉曼殊坐到自己身边,然后招呼众人随便落座,曼殊红晕着脸颊,便款款叙说几年的云游生涯。

“泰西有基督教我华土有佛教,亦是民众在寂寥而辛劳的生涯里一种精神上寄托。曼殊君钻研佛门教法对发扬光大我大汉文化亦有不少裨益之处。”孙逸仙向众友人笑道,随即目光转向曼殊微笑道,“曼殊君从茅山伯先处来,使我们对那里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真谢谢你了,曼殊君。感谢你为同盟会所做的一切帮助。我已派人去跟伯先联络,命他率众南下广州。明日我等几位亦要出发去广州,那边举事时机较为成熟。嗯,曼殊君。你来上海是否已有住处?倘若还没栖身地方可搬到我这幢寓所来居住。一来帮我照看房舍,二来帮我联络四方来沪的朋友。你意下如何?”

曼殊欣然应允。孙逸仙很高兴,立即叫来孙寓总管替曼殊作了介绍。而后对那总管道:“苏曼殊先生栖居此处,日后有事可与其商榷。谨记了。”

那总管应允,向曼殊恭谨地做了一礼。曼殊忙合什还礼。他暗瞥那总管一眼,总觉着那总管眉眼低垂似乎并不欢悦。确实,那总管正为自己没能获准随同逸仙先生南下彆了一腔的怨气, 对取代先生暂且栖居此处的年轻人自然没有好面色。

翌日,孙逸仙诸人离别而去。临走陈英士对曼殊低声道:“那总管是老同盟会员,处世颇有经验,有事你可与其商量。万一此地有意外你可去八仙桥西江路鼎吉里四号夏寓,那里栖居之人会帮助你的。请记住此处地址与八仙桥夏寓地址均属同盟会机密,万不可泄露给别人。”

曼殊郑重其事地点首应诺,目送孙逸仙诸人乘坐的马车消失在街巷尽头,眼眸有些湿润了。转身回进孙寓所,迎面碰着那总管颇为冷漠的脸庞,俩人相视一眼,竟无半句言辞。各自分走廊道,如同陌路之人。

这日,曼殊在报馆里做校译,陈独秀突然来馆,邀曼殊上功德林进素食美餐,见陈独秀突然从青浦回来,曼殊欣喜万分,忙搂着仲甫兄的肩膀就走。俩刚走出报馆大门,一辆黑色奥斯汀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走出一个英姿飒爽的年青人,正是蒋瑞元。还没等他开言,曼殊将他推回轿车里,同时拉着陈独秀一起坐进轿车,未待坐稳,曼殊就朝司机叫道:“快快,去功德林。”

陈独秀和蒋瑞元指指曼殊,相视而哈哈大笑。蒋瑞元与陈独秀原也相识,两人互道久仰幸会等客套话后,蒋瑞元笑道:“功德林素食馆确是个好去处,斋食美味别出心裁,蔬菜类食品能烧出鸡鸭鱼肉的形味来,厨艺绝佳。”

曼殊朝陈独秀斜瞥了一眼,颇为不满地嘟囔道:“早知有此好去处,独秀兄为何不早些请请我曼殊和尚。亦忒小器了。”

陈独秀笑着伸出一指狠狠地点了一下曼殊刚长出头发尚未失去和尚模样的脑袋,“你这个酒肉和尚,不,是个糖肉和尚,何时规矩起来要净口食斋饭了。今日老兄我请你也是心血来潮,看美煞你了。”

矫阳偏西,闷热异常。功德林食客尚不多,陈独秀领先,曼殊和瑞元紧跟其后,踏进闻名上海滩的素食馆,由漂亮女侍引上二楼,在一雅间围桌而坐。桌椅等家俱均是仿古典明式,简约而精雅。陈蒋两人正谦让着要点菜,曼殊一下把菜谱抢了去,“还是我来吧,你们且先聊聊。”

“不行,我不喜欢太甜。你糖僧勿要乱点甜食。”陈独秀笑道,“只许你点一道甜点,正食还是让瑞元老弟来点吧。”

“好好。”蒋瑞元笑道,从曼殊那里拿过菜谱,不慌不忙地点了些菜肴。有糖醋的,也有微辣的,较多的还是仿制海鲜味的。这些菜肴质地都是实实在在的蔬菜果瓜类,当曼殊吃上由藕做成的糖醋排条,且惊且喜,倘若不是先知细品,还以为吃在嘴里的是真正的猪肉排条呐。蒋瑞元虽说点了几样海鲜味的菜肴,进口最多的还是青菜心炒蘑菇。陈独秀和曼殊是大块朵硕地赛吃,谁也不相让。

曼殊问及两位日后去向,蒋瑞元说前几日逸仙先生临走着他也尽快去广州,并说唤醒国民,发动民众,要有个坚强的领导团体,孙逸仙先生等人已在商拟成立国民革命党,但等几笔巨款酬集齐,他也将赶去广洲。陈独秀则说在上海被清廷使署追得紧,明日要去北京与守常会面,商拟成立共产主义小组,吸取苏俄工人武装起义推翻沙皇朝的经验。针对时事时政,三人谈了一会后,陈蒋两人都朝着曼殊笑,笑容颇有些古怪。

曼殊哈哈大笑,连连点头,抬手招来女侍索取笔墨纸等,稍倾一应画具在旁边另一空桌上备齐,曼殊等三人起身来到旁桌,瑞元碾墨,独秀展纸,曼殊提笔。稍过片刻,一幅水墨画便绘成,画面下方一条宽阔的江河奔流,河间有一孤碐礁石,河流至此分为两股激流,而后又合二为一,奔腾而去;上端阳光依稀穿透云层,朝霞漫空。最引入注目的是孤独的峻石礁岩上画有一硕大海龟,引颈望着湍激的河流,神态颇为悠然自得;其上飞翔着一展翅仙鹤,令人费解的是在红霞满天的背景空邈处,飘荡着一爿硕大的鹤儿羽毛。题为《龟鹤延年》。整个画幅气势恢宏,似乎又透着几分神秘。

独秀与瑞元相顾讶然。“这是什么意思?”陈独秀敲敲桌面,深蹙眉头。曼殊仰面大笑,道:“独秀兄和瑞元老弟不是都要我为你们预测前程吗?这幅<龟鹤延年>图就是你们的未来景象。”

“他是他,我是我,怎能放在一起说。”独秀道,“此画究竟啥意思?稀里古怪的。哦,不,曼殊,你不要撕。这幅画我要了,我就喜欢画中所蕴涵的那份神秘。”

“不,独秀兄。这幅画还是让小弟收藏。”蒋瑞元笑着说,以极快的速度把画幅收卷起来。陈独秀欲阻拦,已迟了一步。

曼殊着意端详此两人,摇首苦笑道:“两位都是人中之骄龙,不久将来,一呼百应,扭转乾坤,赖两位支撑。但两位日后行事,大相径庭,难以走到一起。且人生之路伴随着腥风血雨的几番浩劫。悲呼,两君。悲呼,我华夏子民。但是,分而久之,必然合而为一,趋势使然也。”

蒋陈两人闻之震撼,却默然无语。曼殊站起为两人敬酒,缓言道:“天意难测,两君好自为之,无论将来局势如何,我曼殊恳请两位多为华夏子民着想,尽心尽力创一片清朗天地,为民消灾祈福。拜托了。”

随后,曼殊从脖颈上取下龟龙璧玉,双手捧给蒋瑞元。熟知他脾性的蒋瑞元慎重地接过璧玉,连谢字都未出口。曼殊又郑重其事地将手中的毛笔,双手捧给陈独秀。陈独秀也默然无语地接过毛笔,双手捧着,也没有一个谢字。稍过片刻,曼殊洒然一笑道:“两君的将来均可从赠品中去揣测,无须贫衲多言了。”

三人相顾片刻,齐声轰然大笑。陈独秀连叫“有趣,有趣。”蒋瑞元连叫“有理,有理。”

逾后,曼殊或栖身孙寓撰写文章,或去《国民日日报》报馆搞校译工作。章士钊和柳亚子问起他栖宿何处,曼殊总笑而不答。他们见其精神舒爽,不似往日沉郁落寞亦暗自高兴,皆以为曼殊诗僧又有艳遇矣。

这日,曼殊去南浦探望刘三,回归已是撑灯时分。他走进环龙路孙寓所,迎面见客厅内灯光闪拂似有数人在谈话,想来又是同盟会的人相聚,便避离客厅从旁侧廊道上走进了自己寝室。正拥卺看书,有人叩门。拉开门却是那总管,一幅铁板般冰冷的面孔。“听说你是个和尚,当真么?”

曼殊瞅着那总管一本正经的模相,差点失笑。“是的,逸仙先生亦早知我曼殊是个和尚,你今日才知道吗?”

“对不起。”那总管躬了腰板道,神情依然那么冷漠。他朝曼殊凝注少顷又一鞠躬这才转身离去。

曼殊猛地关上了门。“莫名其妙,和尚又怎么了?象盯视一头怪物似的。”

曼殊呆坐一会,忽取出白纸展开,提起笔管往上挥涂。少顷作成一幅图,一孤僧倚于庙门有几分潇洒也有几分落魄相。题名为《孤僧倚庙门图》。然后微作沉呤,在图的右上角题写诗句道:“狂僧已恒化,留跻动凄恻。破碎写江山,是累还是害?”

题罢举画自赏,又闻得有人敲门。放下画幅去开门,又是那总管。正欲数落他几句,总管粗阔的身板后面出现一人,却是在赵伯先身旁任职的朱少君。曼殊惊喜地将他拉进房间,又是拉手又是拍肩好一阵亲热。

“喂,伯先兄怎么样?他还时常酒醉舞剑么?”

朱少君嘴里“嗯”了一声,眼瞟着那位默然伫立于窗前的总管,欲开口却又作罢。曼殊蓦地站起,抓起书桌上那幅《孤僧倚庙门》图画往那总管手里一塞,然后推他出去道:“我与朋友相逢叙旧,你这位先生在此多有不便,请回避,请回避。”

推出总管关上门扉,曼殊回转身满脸欢惬的笑容倏然便得僵冷。他的客人正以手背抹眼眸,犹有泪光在眼角处闪动。曼殊心头怦然大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到朱少君身边轻轻地问道:“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么?”

朱少君抬首强颜欢笑道:“没啥,我是见着你太觉高兴了。明日我就要离开上海,此次去不久我还要回上海,那时可以长时间地和你在一起。”

“那太好了,届时曼殊陪你同游上海名胜。”曼殊笑道,“可惜你来去皆匆匆,否则我可作成画幅让你带给伯先兄。我还欠伯先兄一笔画债呐。”

朱少君忽掩面哽咽道:“这笔画债大师不用还了。标统大人已……死了。”

曼殊顿僵如木柱。朱少君忙拍撼其肩背,连连呼唤。许久曼殊才扑卧床榻上恸哭出声。从朱少君断断续续言叙里,曼殊知道赵伯先遵从逸仙先生嘱咐领兵马南下广州参加武装举事,谁知黄花岗兵败,伯先愤而呕血身亡,临死犹呼出阵杀敌。目下,革命党受挫,孙逸仙与黄兴等轮船去了日本,陈英士潜归上海,宋钝初、廖仲恺和杨衢山诸人均四散而不知去向。

天明,朱少君离去,曼殊犹自躺卧于床榻。他时而呼一声“伯先兄”泪涌如注恸哭几声。连续几日,那总管辄不见和尚出门,心底发慌,猛地撞开曼殊寝室的门扉,只见他僵卧床榻面色惨白如同鬼魅。总管抱起曼殊奔下楼去将他安放在长沙发上,然而吩咐佣者快帮着灌米汤。忙碌了半日,曼殊才悠悠甦醒。陈英士、柳亚子和南浦的刘三皆闻讯赶来探视,但见曼殊双目红肿欲哭无泪,时而呼着“伯先兄”形同痴癫一般。刘三和柳亚子百般劝慰,曼殊坚卧不起,不肯进食。总管硬灌几汤匙米粥聊以吊命。逾七日,曼殊忽强撑起身,依靠着刘三上楼进了自己寝室。刘三从曼殊举止知道他欲作画,忙替他展开白纸备好笔墨。曼殊伏案挥墨,不多时画面渐显:山水仞叠,一城半掩期间,城垣外奔驰一骏马。纵观整幅画面,孤城,迎风嘶鸣的战马,一株曲桠孤木均与萧疏苍凉间蕴含着雄浑气势。曼殊提画名为《荒城饮马图》。然后将笔递给刘三。刘三默然上前在画面空白处题上诗句道:“绝城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画幅卷成轴后,曼殊将此画递给伫立侧旁的陈英士,请他托人带到赵伯先墓上焚祭之。陈英士双手接过画卷,不由泪盈于眶,道:“伯先兄泉下有知必感念曼殊君情义也。”

曼殊摇首掩眸,哽咽道:“其生前我曼殊没能还画债,其殁后墓前焚画祭之聊以自我宽宥也,何情所有耶?”

真可谓:

高义难言情,冥途泪沾襟。

谁谓大男志,尽在豪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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