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2)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06:10

曼殊和朱少君拍肩拉手当真亲热一番,随后赵伯先告诉曼殊,刘三去上海与孙逸仙,陈英士联络商议如何举兵反清事宜。柏烈武率部分陆小教官和士兵南下广州,意欲与黄兴,林觉生诸人马会同。赵伯先带着新军第三标的人马以及部分陆小官兵驻守此地等候上海或广州的音息再做定夺。赵伯先笑道:“曼殊,你托金凤传口讯来,说防备端方总督举兵南下再行围剿,我便将三标人马从漂水县城带出来驻扎在这茅山脚下。倘若总督得知石城内同盟会的兵马避入我三标营地,并会同马鞍山官兵前来围剿我等,我们则可退入茅山,踞险拒剿,何惧哉。”

“伯先兄带兵有度,真大将之才干。”曼殊笑道,“我曼殊先前所虑实为多余也。”

“有备无患嘛,金凤前来告知石城动静,于我等调遣兵马大为有宜。”赵伯先笑道,“嗯,我听金凤说是总督府的小郡主将大师带出石头城的,有这么回事?”

曼殊将昨夜今晨的经历告知一遍,赵伯先笑着连连摇首,“怎么得了哇,曼殊大师。紫灵姑娘为了你削发为尼,我看那李金凤亦对你十分有意,如今又添上一个骄横刁蛮的督署郡主,曼殊啊曼殊,你欲如何了却这些风情债呐。”

曼殊面色灰白,双眸泛红,沉默有顷忽落泪言道:“贫衲云游天涯,辄幽忧难释正为此也。思我曼殊今生今世终然佛道有成亦难赎情债罪孽矣。”

赵伯先忙起身拍其肩背笑道:“勿当真,勿当真。老哥与你说笑而已,事态哪有这般严重的。”

曼殊默然垂首,泪盈于睫。赵伯先朝朱少君暗示一下,便笑道:“难得曼殊大师来我营地盘桓,快去弄些酒菜我等兄弟几个好好干上几杯。”

朱少君笑而起身,应诺道:“大师稍坐片刻,兄弟即刻着人准备。”

朱少君走出厅堂,赵伯先忙推推曼殊道:“何忧之深耶?既不愿为情所累,绝然断其牵念。无需终日忧心忡忡也。”

“男女慕恋,最为伤神,已有二女为贫衲薄情而日夜憔悴哀痛天殇矣。我今生已无安谧宁心之日。”曼殊哽咽道,蓦地抓住赵伯先的手道,“伯先兄,你告诉我,紫灵姑娘和翠英姑娘怎会来到你三标营地?你先前并不与她俩相识呀。”

赵伯先轻叹一声,拍拍他手背道:“你勿急,老哥缓缓说于你知。紫灵姑娘真乃天生情种,以俩娇弱女流颠簸浪迹于山湖亦难为她们了。”

从赵伯先的谈叙中,曼殊才得知赵伯先是在离此处不远的天王寺遇着紫灵和翠英俩姑娘。紫灵和翠英横渡太湖到达宜兴,从那里徒步跋涉于途行走数日才翻过茅山来到天王寺,幸得寺中长老垂愍收容暂且有了栖身之处。连日路途辛劳且愁郁结胸,到达天王寺的当晚紫灵便病倒了。又逾二日,正逢观音诞辰祭奠,紫灵让翠英扶着来到二殿观音佛坛前拜祭,谁料一群恶少也在殿内游逛。那般闲逛恶少正欲趁众男女前来进香拜祭之机寻花问柳,见着紫灵惊为天人。翠英喝斥无济于事,反被恶少推到一旁,不能动弹。紫灵为恶少们围缠,惊恐万分,终于不支蓦地晕绝于地。众恶少正欲上前无礼,忽被紧挟住腕臂一个个甩跌了出去。来者正是赵伯先、朱少君几个官兵。他们唬退恶少们,翠英也扶起了紫灵。赵伯先正欲问翠英什么,忽闻得昏迷中的紫灵呼唤着曼殊名字,忙问翠英何以认识广东来的高僧苏曼殊,谁想翠英双眸圆睁痛骂起来,真有寝其皮食其肉亦不足泄恨之势。赵伯先觉着事有蹊跷,想曼殊是挚友刘三的朋友,与自己交情亦不错。此俩女与曼殊又渊源,怎能眼看她们病倒于陌路而不管。因而当即叫了两乘小轿将她们抬到三标驻地溧水县城,安置在营房附近的旅社里。今晨三标兵马转移,赵伯先便将紫灵和翠英用马车带到这茅山脚下的上兴镇,让她们在镇上最富乡绅庄院栖住。金凤口讯,得知曼殊撞进溧水县落入三标官兵手中。翠英深恨曼殊,闻得他欲来,便要同紫灵离去。赵伯先劝阻她们,并答应待曼殊前来必为她们出口恶气,便有了场吊打曼殊的哄闹。

“紫灵爱至深则恨至深,想大师必能谅宥。”赵伯先笑道,“‘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曼殊,情网难脱,不妨返俗觅一红颜知己,白首有伴当也。”

“我曼殊早已冥鸿世情之外,伯先兄莫取笑矣。”曼殊起身正容道。“紫灵姑娘在何处,请伯先兄引曼殊一见。”

赵伯先笑着一摇首,便引曼殊走进内廊来的一间房门前,门扉虚掩着的。赵伯先轻叩几下门,里面毫无音讯。太安静了。赵伯先微一沉呤,猛地推开门。房间里并无一人。曼殊瞧着不对劲,忙问:“紫灵她们是住在这个房间的么?”

赵伯先一点首,并无言语,忙在廊道里来回查看。一老者从另一房间走出,赵伯先忙道:“老庄主,可看见这个房间的两位姑娘么?”

“她们不在了么?适才老拙还瞧见那位翠英姑娘进出呐。”

“她们不在了,你老看见她们走出没有?”赵伯先又问。

那老者摇首。“老拙没看见。她们若要走只能从厅堂出去,请大人问一下适才谁在厅堂,便可知晓。”

曼殊暗自发急,想适才他和赵伯先就在厅堂叙话,并没见有人出来,紫灵和翠英怎么会突兀没见了呢?

赵伯先再次进那房间,忽来到窗前一推,窗扉亦是虚掩着的。窗外是片窄长的空地,被院墙围着,地下潮湿,有几处显着脚印。赵伯先从窗台跳了出去,曼殊随后也从窗台跳到了潮湿湿的空地上。五步之隔的围墙上端插着许多尖利的碎玻璃,那两位女子是不可能越愈墙头而去。曼殊跟随着赵伯先顺墙而行,不出数十步便到柴房。房内没人。再走几步,拐弯处便出现一道小门。赵伯先跨出门去,门外是条僻静的鹅卵石铺地的小巷道。门口有个兵勇把守着。赵伯先尚未开口,那兵勇便笑道:“大人是寻那两位小姐吧?她们往东走了,说去山前散步。”

曼殊拔腿就往东疾奔,来到巷口,望望横街上行人往来并无紫灵她们的影儿。正欲穿过横街继续往东追去,赵伯先一把抓住他往北一指,“看那里。”

一辆四轮马车正在启程,只见侧旁厢窗的帘布一动,露出翠英半张脸儿。翠英亦瞧见了曼殊,猛地甩下窗帘。马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疾速地奔跑起来。曼殊紧追几步,眼看着马车愈来愈远只得停止了追赶。

“如此亦好。”赵伯先望望远去的马车对曼殊道,“既然你无心涉及世俗情缘,相见亦无多大意义,让她们走吧,亦省却一番伤情尴尬。”

曼殊叹息一声,愀然不悦。

逾后数日,曼殊辄闭睫而卧,终日无言。伯先数次寻乐趣之事引逗,曼殊依然躺卧假眠,神情甚为萧寞。

这日,赵伯先强行将他拉出门外,把他扶上黄膘大马。而后在马腚上猛击一掌,黄膘马驮着曼殊急奔而去。曼殊不由自主地勒紧了马缰,神情关注起来。赵伯先骑着一匹白马从后赶了上来,侧目瞥了曼殊一眼,迎风哈哈大笑。

“曼殊大师,你的骑术还不错。来,我们比试一下,看谁先上那座东岭山岗。”言讫,赵伯先纵马向东奔驰。

曼殊犹豫一下,亦拍马跟上。转瞬间两骑并首上了岗坡。赵伯先跳下马,又将曼殊抱扶下来,然后往一株大柏树下仰面一躺,道:“歇歇吧,曼殊。山风吹拂总比在屋里闷睡的强多了。你看这山林,这云彩。活在世上,总该有个可以让人舒心展意的地方。我看这里便是。啊,和煦的风在做着梦,梦见了胜利的太阳。大师,当我烦闷的时候,我就坐在山林里,看着脚下的大地,看着远方的太阳。我就会感到自身血液的腾跃。臆想着决战,跨着战马,从行列冲出,勇往直前,象一阵狂风卷起了尘埃,谁能够抗拒这凶猛的冲击?”

赵伯先久而忘情地说道,见无动静。咕噜爬将起来,大惊失色。黄膘马在,它的主人却没有了踪影。“曼殊,曼殊大师,你在哪里?”

赵伯先惶急地四下张望。没望见曼殊,却瞧见几个兵勇已按他的吩咐抬了酒菜上得山岗来。赵伯先沮丧地一下坐倒于地。“曼殊啊曼殊,你是有道的高僧,可千万不能太想不开啊。人世虽险恶,毕竟好死不如恶活啊。”

几个兵勇着手摊开布片,摆起菜盘和碗碟。赵伯先连连挥手道:“收起来,收起来……。”

“伯先兄,既然请客,怎地又舍不得了?”

是曼殊的声音。赵伯先忙站起,回首一看。他的和尚朋友正盘腿坐在侧旁高高的崖头上。不由大喜,叫道:“快下来吧,板鸭,牛肉,黄酒全在这里。只要不死,人嘛,总有快活的时候。”

曼殊下了崖,坐到赵伯先对面。不用伯先相请,撕了个板鸭翅膀就啃了起来。两个一个豪饮酒液,一个大啖板鸭牛肉,倒也十分爽快。赵伯先忽言道:“大师,大哥我曾去河南洛阳的白马寺,寺内有副对联至今不能忘也。来,我说于你听:‘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佛门法力无边,能宽容天下世事。我相信。但,世上不平之事太多,奸诈害民的狗官太多,你们佛祖难道也宽容的么?”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曼殊冷静地道。

赵伯先笑着连连摇手,“此言乃是孱弱者自我宽慰而说道的。试问,倘若欺压百姓的恶贼没人去惩治,他能得到恶报么。所以我说,举武事推翻腐朽的清政府,杀掉那帮贪官污吏才是治国安邦的上策。老百姓才有出头之日。”

“伯先君所言亦甚有道理。我等佛门子弟劝人从善,以轮回转世之说警示世人,亦欲使恶行者惧摄地狱惨烈对己作恶行为有所收敛。或其收效甚微。但欲望亦与有志治国安邦,造福百姓的仁人贤者是有相同之处的。”曼殊笑道,“譬如我潜心佛法研究,亦是欲借助佛法理论去研究绘画文学甚至国事。许多高深艺术都有相通之处,从佛法参禅的深刻涵意中去探讨,比较能容易理解许多学问。”

“曼殊所言大有学问,难怪大师画品风格萧疏淡远,似不食人间烟火物。原来是借助佛法素质。来,我敬你一杯。”赵伯先将曼殊面前的那杯满酒端起道,“大哥我知道你不善饮酒,但这杯水酒大师无论如何要赏脸。大哥我还有一事有求于大师呐。”

曼殊接过酒杯道:“我曼殊素来敬佩伯先兄的为人。你有何事需要曼殊相助的,曼殊自然鼎力帮忙。这酒权作定誓定言之证,贫衲喝了。”

曼殊将酒一饮而尽。顿时心胸似着火,热烘烘的一阵猛呛。赵伯先忙替他连连捶背,哈哈大笑道:“罪过,罪过。大哥亦无重大之事,只是久慕大师画幅绝妙乃世间珍品,意欲请大师为我伯先画一幅沙场奔马类之画图,待等暮年回眸往事亦有几分豪迈之感慨矣。”

曼殊亦发笑,暗忖伯先兄少有澄清天下之志,或沙场骑马奔驰,或柳下迎风舞剑,不失将军风度。谁料他亦是诗画慕恋客,风雅之人。遂笑道:“贫衲作画不似众友人所赞誉那般绝妙,但却是兴致所到而成品。伯先兄今日所言贫衲当谨记,日后有兴作得好画自然赠请仁兄赐教。酒已饮过,誓言亦已定。曼殊铭刻不忘也。”

赵伯先大喜,连挟数块牛肉放入曼殊碗碟里,叫道:“我素闻大师信义多情,今日承诺,我福命已足,日后虽瞑逝复有何憾也。”

曼殊闻言面色微变。暗想伯先兄何作此不祥之言,人生命运嬗变往往以一语参禅机,征兆微呈矣。但愿天公愍我伯先兄忠勇心诚之君子,赐其福寿双修安享天年。思维至此眸眶一红几乎撒落几滴热泪。曼殊忙起身转而眺望山下远景,心头犹自阵阵酸痛。

赵伯先又饮下一杯黄酒,人已沉醉。他站起,踉跄数步一下扑抱着曼殊,紧贴着曼殊背肩道:“曼殊,我的好兄弟,你不要去当什么和尚,老哥我不喜欢你当和尚。挥刀骑马冲杀阵前多威风,杀尽天下贪官,老百姓日子也就好过,你我除此复有何求呢?快随老哥举武事,直捣清廷皇城,我大汉声威重振有日矣。你说……是不是啊?”

曼殊回身扶住赵伯先,对侍立于侧的兵勇道:“标统大人已酒醉,你们扶他回营地安歇吧。”

“我没醉,曼殊……我伯先怎么会醉呢?你不知道……我酒量可比那个酒中仙李白还强得多啦。”赵伯先推开两个上前扶持他的兵勇,霍地拔出宝剑“嚓嚓嚓”连劈数下,歌呤道:“何处望故乡?日暮舟归泛春江。荷影深处暗飘香,难忘,惊起白鹭振天朔。从征酬志向,望断白云嗟妄想。谁为国情话凄怆?悲壮,纵马横死在疆场。”

赵伯先忽地弃剑扑到布垫上抓起酒坛,仰首将酒直往嘴里灌。曼殊忙上前将酒罐夺了下来往石崖上一掷,顿使灌破酒流。

“你……这是干啥?”赵伯先瞪着曼殊,随即仰首大笑。“也罢。你怕我饮酒误事么?不不,我伯先阵前是滴酒不沾。今日陪你大师心中高兴,不会醉的。我酒量大……大得很呐。走,我们骑马去。”

曼殊后退一步,示意兵勇扶他们的标统大人上山去。到了山脚处,曼殊和兵勇将伯先扶上马,而后曼殊朝赵伯先合什施礼道:“伯先兄,恕曼殊就此告辞。”他转而对兵勇道:“待标统大人酒醒请转告他一声,贫衲离去了。日后相见再谢打扰。”

“是,先生。请先生走好。”兵勇见曼殊衣饰鲜亮,总不忍以和尚称呼之。

曼殊望着兵勇扶着赵伯先,牵着马缓缓回营地去。他转身骑上马,拨转马首向北而行。

至晚,曼殊到达镇江,弃马登上火车,凌晨三时便抵达上海。出车站,街道空寂,有几个人力车夫上前兜生意。曼殊坐上一辆人力车,直奔《国民日日报》报社编辑部。

到达报社,开门迎他进去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人自行介绍姓叶名楚伧亦是报社编辑。“久闻曼殊大师盛名,敝人钦慕万分。今日大师回归报社。行严、靡施、慰高等人见着必然欣悦。”

曼殊亦谦虚数句,见报馆情状如故,有种回归的安谧感。曼殊告诉叶楚伧他原来居住的小房间,叶楚伧即刻领他前往。小房间虽无人居住,但已堆放着一捆捆报纸,灰蓬蓬的显然是无法栖夜。叶楚伧邀他同室暂栖,曼殊点首应允。安歇前,曼殊从叶楚伧那里得知他与陈仲甫同译的法国雨果名作《惨世界》已由泰东书局出版。书局编辑胡怀琛在书名前加一“悲”字,又将陈仲甫名字删去。

曼殊深蹙双眉言道:“改名为《悲惨世界》倒亦妥善,但何必将仲甫兄名字删去,翻译此书仲甫兄亦化了甚多精力,如此删名岂不对仲甫兄太不公平?”

叶楚伧低声道:“仲甫兄言行颇激进,想必大师亦有所领略。前段时期不知为何事惹恼了镇守使。使署张榜通缉他。故而怀琛兄虑及出书是否会因此阻碍,故而如此处置。闻说怀琛兄作此处置正是仲甫兄授意而为也。”

“仲甫兄襟怀坦诚宽阔我曼殊自愧弗如。”曼殊嗟叹道,“可知仲甫兄如今在何处?”

“已去了青浦暂避风头。”叶楚伧笑道,见曼殊愀然不悦,忙道:“他那里不会有事的,你尽可宽怀。嗯,你另外两篇文章前月已在我们报上发表。大师文辞瑰丽,凄美委婉动人,文坛誉声有加。”

“哪两篇文章?”曼殊想不出自己何时为报社写过文章。自忖离别近年,与报社无啥业绩,有愧于仲甫兄诸君。

叶楚伧兴奋地道:“大师两文<女杰郭耳缦>,<呜呼广东人>轰动一时,怎么大师忘却了?”

曼殊望着叶楚伧,此位老兄年逾而立之年为人亦甚热忱。曼殊于文章处置素来不经心的,今日见叶楚伧如此感奋亦不由感动。心内对其已存好感。心想此两文原已在日本东京的《日本民国杂志》上发表过,《国民日报》再次将此两文刊布于世必是柳亚子所掇弄。他曾将旧稿文寄放在亚子处。这位亚子贤弟亦是位重情信义的,得交如此朋友亦不枉走世一遭矣。曼殊上床榻眠歇,犹自思忖着柳亚子,“明日必与其倾谈离别后各自遭逢,亦是一桩乐趣。”躺卧不及半个时辰,忽爬将起来,推醒卧眠于沙发上的叶楚伧道:“楚伧兄,你可知昔日常与仲甫兄一起的绳候兄去了何处?”

叶楚伧揉了揉眼睛,稍作沉思道:“你说的可是郑菘孙先生。仲甫兄去青浦后不久他亦辞职去了芜湖,听说在芜湖皖江中学任中文教授。他亦是你的好友吧?”

曼殊默然颔首退坐到床沿上。叶楚伧坐起,瞥了他一眼,起身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包吕宋烟点燃吸上,曼殊默然伸手亦抽取一枝烟燃点后抽了几口。此刻已睡意全消,蓦然致歉道:“对不起,搅扰了你的睡眠。”

“没什么,象我等搞文字编辑的通宵不眠乃是常事。”叶楚伧道,默默吸了数口烟,忽道,“对了,我记得去年你去了金陵石城后,郑菘孙先生曾写了一首诗给仲甫兄看。当时我恰巧在场,仲甫兄看完将诗稿递给了我。因我那时刚进报社不久,此事印象极深。那郑菘孙写的正是忆念你曼殊大师的诗句,仲甫兄笑他思友人过甚,用辞亦就过于缠绵,我觉着那几句诗写得甚好,可谓情真意切。”

“楚伧兄是否还记得那几句诗文?”曼殊取下了烟蒂,神情专注地问。

叶楚伧微微一笑,呤道:“寥落枯禅一纸书,欹斜淡墨渺愁予。酒家三日秦淮景,何处沧波问曼殊?”

曼殊闻后一笑道:“绳候兄真乃性情中人也。”

尔后,叶楚伧见那曼殊让帐子深垂着,自己在帐里不断地吸着烟卷。不由暗嗟道:“此兄又何尝不是性情中人也。”遂躺卧沙发上,睁眸凝望着黑魆魆的屋顶天花板,亦不能成眠也。

天明,章士钊、何梅士和柳亚子诸人陆续来到报社,见着曼殊自有一番亲热。众人渐散开去,柳亚子拉过曼殊来到一僻静处悄然叙话。这是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柳亚子搬过两捆旧报纸与曼殊各自一捆坐了。曼殊取出吕宋烟欲点燃,柳亚子伸手按住了他的腕肘,示意他勿吸烟。曼殊环视房间,四周皆是报刊纸张,确是容不得半点火星儿,便将烟蒂捏灭。“亚子,请说说你的情况。我曼殊性孤介,天涯行脚牵挂甚少。每忆及报社思念最多的便是你亚君。”

柳亚子微耸肩摇首笑道:“亚子整日面对文稿,无啥可叙。唯盼你曼殊君早归报社,亚子有伴当可解寂寥矣。”

“曼殊浪迹多时,亦无奇可取。”

“不不,我亚子已得你奇闻轶事多多。”柳亚子诡异地笑道,“先苏州后金陵,曼殊君艳遇而弃情,负心多矣。可叹痴情女子不欲怨天尤人但怨命苦,真娴慧善良贞静之人也。”

曼殊默不一言,许久才启口道:“亚君何以知之?”

“刘三先生是你朋友对吗?我与他见过面,金陵之事尽而知之。苏州情状则是听包天笑先生所言。”

“天笑兄来过上海?”

“是的,他在上海盘桓三日又赶回苏州去,那还是前两个月之事。”柳亚子道,忽抓住曼殊手凄然一笑道,“我知你忧郁固深常独自愁闷难以释怀,亦知你曾情思至深为菊子一人。曼殊兄,当我从刘三先生处得知你情状,彻夜未能合眸安眠。不怕兄见笑,当时小弟我还作得诗一首言道:‘割慈忍爱无情甚,我有狂言一问卿。是色是空无二相,何须抵死谢调筝?’面对贤兄你,我依然要说劝,天公待你可算不薄,有诸多好少女钟情于你。何不觅一红颜知己安享天年?彼此承奉欢惬,既不负她人痴情,又对得起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曼殊闻言,耸然抽回手掩面唏嘘不能自胜。柳亚子安抚其肩背亦泪盈于眶,久而不能作言。窗帘微动,时而透进几缕阳光。不知过了几刻辰光,曼殊拭去泪痕,目注于地低言道:“亚君所言甚有情理。我曼殊知罪矣。往昔爱慕菊子清丽娴雅,曾思欲与其永奉欢好。谁想佛心未泯蓄意南海横渡寻觅佛教真谛,追朔佛门渊源。及至思恋苦极欲问芳踪,她却已病殁辞世多日。我曼殊至今思及此番情缘,痛悔欲死。继此后我于男女情愫之事心灰意冷,十分冷漠。唯有经钵飘零稍能宽慰自己。亚军,对那些于我有意的好女子我能不爱么?不,我能爱的。但我脑中总冥想着早已逝去之爱痕迹,怎能再容纳其他女子情谊。我曾希望时间能冷却无望的思念,可是在清幽寂寞的夜晚心底总摸不去对逝者的钟情。我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悲哀能再使我心酸心死。”

“曼殊兄啊曼殊兄,我真替你难过。菊子去了,作了天堂或地府的一缕芳魂。可你却必须啃噬自己的心。抛弃这一切吧,倘若你此段情怨缠绕心灵不能解脱,那么你既是佛道有成亦不能超脱升仙呐。”

“我知道,我无所谓。”曼殊凄然苦笑道,“我只希望菊子芳魂不散。待我瞑目后,灵魂离开躯壳去寻觅她的芳魂。在世上不能相偕同游,死后却能魂飘一处,心愿亦已足矣。”

“哦……。”柳亚子拍拍自己额首,“我真不知怎样才能让你神返实地?难怪你的文字你的绘画均有股特异韵味,似不食人间烟火,心迹如此还有啥可说的。”

柳亚子拉拉曼殊道:“走吧,今日我陪你外出走走。”

曼殊摇摇首道:“让我独自在此地坐歇,我觉着很累很疲惫似地。你忙去吧,莫为我费神,歇后我自会好的。”

柳亚子叹息一声,望了他一会起身走出房间,悄然关住了门扉。柳亚子觉着心胸沉闷,走到阳台重重舒出几口气才感到好受些。他转身走下楼去,才到底层,正在廊道上左瞧右望的叶楚伧叫了起来:“哦哦,他俩没外出。看,亚子来了。”

跟着叶楚伧走进会客厅,柳亚子眼眸倏然放亮,厅内两位西装革履的年轻客人正是他的好友杨衢山和陈英士。他同客人握手寒暄一番笑道:“你们已知道曼殊回上海了是不是?快上去吧,他正独自一人在储藏室闷坐呐。”

杨衢山大急,忙问道:“他……没啥事吧?”柳亚子似笑非笑的异样神态让他心惊。衢山忙拉了一下陈英士,俩人疾步而出奔上楼去。

叶楚伧疑惑地望望柳亚子。柳亚子转过背去,悄然拭去眼角边的泪珠,强颜作笑道:“楚伧兄,没啥事。曼殊兄正在面壁参禅呐。”

“哦,没事就好。”叶楚伧关切地望着柳亚子道,“士钊兄正找你呐。说有一组文稿要赶着发排,请你审阅。”

柳亚子颔首往门口走去,他拉开门扉正欲出去,忽回首朝叶楚伧一笑道:“我适才很傻是不是?不知怎搞的,曼殊兄很能让人动情。”

“我亦有同感。”叶楚伧正容言道。

柳亚子微微颔首,拉开门扉走了出去。叶楚伧蹙眉凝伫,少顷亦走出客厅,转而走上楼道。

曼殊合眸瞑坐,忽闻有人叩门,以为是亚子出去复回,拉开门一怔,随即拉住了来客臂膀连连摇晃,笑道:“哦,真不敢相信,是你么?衢山兄。去年我初到此地便去寻你,听人说你和逸仙先生一同去了香港。怎么,今日这么快便知我曼殊回到报馆?”

“不,原先并不知。路经此地弯进来看看,碰着士钊兄才知你昨夜回上海了。”杨衢山笑道,细细打量着曼殊。“你没事吗?身体可安康?”

“没事没事,我曼殊会有啥事呢?”曼殊转目望望侧旁含笑伫立的陈英士。“衢山兄,你还没替我介绍,这位先生是……?”

“姓陈号英士,我辈中最能关心国计民生者是也。”杨衢山笑道,接着向陈英士介绍了曼殊。

陈英士爽快地向曼殊伸出手笑道:“英士久仰大师英才,今日得瞻风采,不胜荣幸。”

曼殊握着他手,亦叙叨一番仰慕之类的客套话。内中暗忖此人外貌俊朗,应为豁达明理志士,总不会有如某些男士借爱国名头而谋利禄,外形欢悦内藏忿郁的吧?

曼殊正埋首乱推纸堆,欲清理出个场地让两位客人落座,叶楚伧出现在门前道:“曼殊大师,此处紊乱难以清理,何不让两位先生去客厅歇坐?”

曼殊直起身正欲答话,杨衢山拉住他胳膊道:“季平兄曾跟我等谈了你在金陵近况,逸仙先生很感叹你曼殊冒险救友的忠肝义胆。既然你来了上海,何不去亲见逸仙先生,让他亦高兴高兴?”

“孙先生没离开上海么?我正欲寻找他呢。”曼殊喜形于色,忙拉着杨衢山走出储藏室,随后转脸对叶楚伧道:“楚伧兄,待会你同士钊兄和亚君说一声,我与两位朋友有事外出半日,请他们自行方便莫要等我。”

曼殊随同杨衢山和陈英士出了报馆大门,上马车登乘而去。路上曼殊问起刘三近况,才知刘三与杨衢山他们接上联系后,便按逸仙先生嘱咐回南浦故土暗聚有志之士静观时局,届时举事应变。曼殊暗自点首,想南浦近在咫尺,过数日去探望季平兄甚为方便。思忖至此心底宽敞,面绽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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