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娇主纵骑情抛忧陶,孤僧走马义重管鲍。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05:23

娇主纵骑情抛忧陶,

孤僧走马义重管鲍。

 

端方收兵回督署府,众幕僚前来叩见向安。端方在厅堂中间座椅上落座,挥手摒弃众人仅留下申庚富,申庚秋夫妇和那个督署府坐探汪公权。总督端起香茗,用杯盖缓缓撩拨着漂浮在液面上的茶叶,沉郁的目光在伫立于前的署员间巡回。申庚秋与何子娟默默相视,不安的目光又转向总督座椅的下脚处。

终于,阴沉的气氛被打破。总督端方放下茶盅,微微一笑道:“本督今夜无就榻安眠的福份,诸位亦相伴辛劳了。请坐吧,何以恭惕如此?”

申庚富首先称谢坐下,申庚秋等人亦叩谢落座。总督这才言归正传似地一拍椅座扶手,正容道:“今夜本督围剿乱党,可算出师不利。请诸位来面叙,意欲与尔等研讨失利原因所在。”言讫,端方目光炯炯逐一望去。旁人皆还镇静如常,惟申秉秋面容惨白,额汗涔涔而出。

端方目注良久,忽言道:“秉秋先生有何见教?”

申秉秋一下撩袍跪伏于地道:“启禀大人,卑职一时疏忽将机密泄于挚友刘三,以至大人出兵失利,罪不可赦。请大人治裁。”

端方捋须微微颔首,道:“本督早已揣测是你秉秋先生顾念朋友私情泄露机密造成大错,念你本性诚挚且已知罪思过,亦不追究。但你必须从实秉明你友刘三的下落,以功补过。”

申秉秋连连叩首道:“卑职本欲请敝友刘三登江轮去上海避难,谁知其不领卑职情谊,窥着个机会便脱逃而去,卑职目下确实不知去向,请总督大人明察宽容。”

端方沉呤少顷,朝旁坐的申庚富点了下首,申庚富即刻起身走到门前喝了一声“带奸细”。曼殊绳索缚身被几个官兵推上了厅堂。申秉秋和何子娟均惊愕而起,欲上前但朝上首而坐得总督瞥了一眼,怏怏落座。

“曼殊大师,你的朋友秉秋先生亦不知刘三的去向,那么就请你说说吧。”端方让人解开曼殊身上的缚羁后,蔼然笑道。

曼殊目不斜视地瞪视着端方道:“刘三兄去向何处,贫衲正欲问总督大人呐。他原本是陆军小学教官,今夜官兵围袭陆小场地,教官和学生均不知去向,总督大人能否告知贫衲,那刘三究竟被你总督的官兵弄到何处去了?”

端方仰首大笑,转而对申秉秋道:“秉秋先生,你常言曼殊大师为人诚朴且有几分痴憨。不不,据本督观察,曼殊大师非但才艺超绝,为人亦是幽默诙谐的。这不,本督欲向他要人,他却向本督索取朋友来矣。好吧,秉秋先生,此事就托付与你。此刻已是黎明,今日务必追问出刘三的下落,否则明日此时此刻便是曼殊大师圆寂归天之日。”

总督起身转入身后大彩屏沿廊道回归督署府内庭院,送走总督后申庚富朝申秉秋夫妇拱拱手亦离去。

汪公权趋前朝四周望望,压低声量对曼殊道:“大师何苦自己揽祸事?适才我听那几个标统议论,说陆小留下的学生兵已指认出你就是今夜策马前去通风报信的和尚,总督大人留你而不杀已是罕见的宽容,甚至怀疑总督与你沾亲带故。依我看,大师胡乱道个地方声称是刘三去向,然后设法让总督放你走,岂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表弟所言或有可取之处。”何子娟忙道,“曼殊只要说个去处,于总督脸面过得去,他不就可以放你过门了?你说呢,秉秋。”

申秉秋连连摇首,“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堂堂两江总督岂能容易蒙混过关的。你们走吧,让我和曼殊单独聊聊。”

何子娟和汪公权离开后,申秉秋拉着曼殊走进厅堂旁侧的一休息间,然后关上房门,坐到曼殊面前道:“说罢,今晚你是怎麽回事?”

“没啥啊。我送牒文去城南江神庙寺,回归被官兵截住,硬说我是给乱党通风报信的奸细,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呀,连我申叔也信不过。”申秉秋言道,目光里闪出几分幽郁的悲哀,“也罢,既然你我交情至诚至深,我总不见得让你的脖颈伸到总督的铡刀下去。你且在此稍做歇憩,我去外面察视,看能否让你脱逃出去。”

须臾,申秉秋回来,拿了一套官兵服饰,还有一个假发套。“快,快换上,我即刻领你出去。”

曼殊忙脱下僧袍,换上官兵服装,又将假发套上。满头油黑发亮的乌发连着条粗黑的长辫子,倒也有几分潇洒。他正欲将伞顶式官帽带上,忽心头一激灵,连道:“不妥,不妥。”

“怎么样?”申秉秋惊问道。

“总督将我交给你。我走了,你怎样向总督交待?”

“没事的,总督一向待我有恩有义。你走了,他至多不过责怨几句,不会有事的。”

“不,我不能走。”曼殊一屁股坐到长椅上,“倘若总督迁怒于你,而将你治罪,我曼殊终然活在世上也于心不安,还是让总督将我杀了吧。”

“你又犯傻了是不是?”申秉秋急道,“你只顾自己,怎么不为我想想。倘若你被总督杀了,而我又没能救得你,我申秉秋又怎能安心苟活于世呢?快,快来吧。”

申秉秋将官帽给曼殊带上,拉着他往外跑。刚欲穿过厅堂,一个人影挡在了面前。“秉秋兄,带着曼殊大师欲往何处去啊。怎么?大师连装束也变了样?”

正是申庚富,他双手负于背后,似笑非笑地瞧望着他俩。申秉秋正欲上前说话,曼殊一把将他拉到身后,然后取下官帽,脱掉官服,又将发束抓下来掷于地上,道:“是我强迫申秉秋取来装束仪装逃跑的,这一切与他无关。申秉秋,你可以滚开了。”

“曼殊……。”申秉秋欲上前拥抱曼殊,被曼殊一下推开。“曼殊,我对不起你……。”申秉秋哭着跪拜了下去。

曼殊忙将他扶起来,眸角泛红,哽咽道:“申叔,休要这样。人谁无过错,只要你日后摆脱利禄羁绊,挺直腰杆做人,我曼殊虽死于刀下亦安然瞑目矣。”

“算了,秉秋兄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自然不会为难他的。”申庚富说着,打量曼殊一番,笑道:“你这和尚倒有几分骨气的。看你目下僧服不穿,官服也不穿,仅一身白褂白裤倒也凭添几分俊俏。走吧,说不准总督大人会成全你,让你得个全尸。故而赐你一根绳索作自缢升天之用呐。”

“哼,似你这等贪图富贵而不惜出卖祖宗的卑贱小人,既是死,其灵魂亦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而永世不得翻身。”

申庚富倏然大怒,叫道:“来人啊。”

两个官兵立刻出现在厅堂门前。申庚富一指曼殊道:“来,将他收监严加看管,没有总督手谕谁也不能提他出监。”说着,斜睨了呆愣侧旁申秉秋一眼。

“是,大人。”官兵应诺。刚欲上前拉曼殊,忽儿大彩屏后面走出一个少女。“喂,你们在吵什么呀?”

申庚富和申秉秋忙拜叩道:“小姐吉祥。敝等搅扰小姐清静,还望宽恕。”另两个官兵亦叩拜道安。

“罢了。”那少女将手中花绢帕一甩道,“他怎么啦?”她望望背向伫立的曼殊。

“禀小姐,他是总督亲自审问过的犯人,敝人正欲派人将他送回监狱去。”申庚富说着,朝两官兵一挥手道:“还不快把犯人带走。”

“且慢。”那少女转到曼殊面前,忽拍手一跳,笑道:“我还以为是何等样奸细,原来是你啊。”

曼殊也认出眼前衣着华丽的小姑娘正是昨晚在申府花园遇见过的那个怪脾气少女,便学她口吻笑道:“我还以为是何等样小姐,原来是你啊。”

少女新蕊娇嗔地一笑道:“昨晚你好坏呦,转眼就溜走不见影儿。我原就打算今日去东郊祗洹精舍找你,谁想在这里碰上了。我们走吧,我正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呐。”

新蕊拉着曼殊就走,申庚富忙上前拦住道:“小姐,他是奸细,要收监的。”

“什么奸细?他是我的朋友。”

“他真的是奸细,待会总督大人要亲自提审他。”

新蕊猛地转过身,晶眸闪闪满是怒意。“本郡主说他不是奸细,他就不是奸细。噢……,对了。你一口咬定他是奸细是不是?是否贵府影壁上那幅画让你申先生耿耿于怀?这么快就谋划公报私仇了,幸好遇上我新蕊,否则还真让你得逞了。哼,我们走,曼殊。休要理睬这等势利小人。”

望着新蕊和曼殊走出厅堂,申庚富目瞪口呆。猛地一跺脚转过身正遇上申秉秋悠然自得面相。

“秉秋兄,曼殊是总督亲自托付给你的,他若走脱你怎麽向总督大人交待呢?”

“我怕啥?”申秉秋边收拢起曼殊抛在地上的官帽官服等物什,边笑道,“曼殊让你提去收监,严加看管,敝人自然放心啰。”

“你……。”申庚富气急戟指申秉秋道:“你想放跑犯人,罪责难逃。”

“是啊,但终于被你识破,你将罪犯收监严加看管,所以你有功啊。”申秉秋笑道,微一躬身,“敝人还未进早餐,告辞了。噢,我想奉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庚富兄,万事切勿过于顶真了。”

申秉秋言罢抱着官府官帽等物什走出厅堂。申庚富面色煞白,霍转身冲着那两个呆侯侧旁的官兵叫道:“笨蛋,蠢物。还呆愣着做啥?滚!”

官兵即刻退出厅堂,申庚富跌坐于座椅里仰面呆怔半晌,忽跳起疾步走向大彩屏,转入屏后径直闯内庭去找总督大人。

新蕊拉着曼殊走出厅堂后,总督府大门遥遥可见。五六个官兵把守着大门,颇有几分威严。曼殊斜瞥一眼大门,思谋着如何逃出去才好。忽听那少女道:“哎,你说我们上去何处玩才好呐?”

曼殊忙笑道:“昨晚你不是说要泛舟莫愁湖么?现在我们就去那里玩上一天好吗?”

“太好了。我们这就走。”新蕊拉着曼殊朝大门奔了几步,忽停下回首道:“不,你这样衣衫不整地出去不好。我给你去弄套衣服穿上。”

“算了,我们抓紧时间赶到湖岸去,就可以多玩好些地方。衣服嘛,我赶到街上设法弄套穿穿也行啊。”

“好啊,我亲自替你挑选一套合身的好衣裳让你穿。”新蕊打量着曼殊笑道,忽儿蛾眉微蹙,“我知道现在有好多男人作兴新法,将长辫子剪掉。但你犯不着剪得那么干净,光秃秃的象个和尚。”

“我是个和尚嘛。”

“又要胡说了。”新蕊笑靥如花,伸纤指点了一下曼殊的额首。“你是和尚,本郡主就是尼姑。快走吧,是得抓紧机会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

新蕊拉着曼殊奔出督署大门竟没受到一点阻碍,曼殊欢悦异常,反过来拉着那少女手跑得更快。“喂喂,快停下,这儿有家衣服店。”新蕊叫道。

“算了,我身边没钱,以后再说吧。”

“我有钱啊,我替你买套衣衫自然是我付钱啊。”

曼殊自审身上内衣内裤满街乱跑确实不雅,便一笑随新蕊走进店铺。新蕊取上一张银票递给掌柜,“快给这位公子挑选几套上等的好衣裳来,要快。”

“是是。”掌柜接过银票,上面的额数让他惊喜万分。顷刻间,全店上下忙碌起来。一大堆绫罗绸缎使曼殊眼花缭乱。新蕊从中抽取一件缎面暗纹袍让曼殊换上,便道,“这些都要了,你们包好派人送到祗洹精舍去,就说是给曼殊先生穿用的。另外,你们快去弄个假发套来,再替我们买上二匹快马。全办妥了,银票归你掌柜的,也不用找了。”

掌柜忙不迭地应诺,几个店伙计立刻分头奔散去。不消半个时辰,物什全配齐。曼殊走出店铺俨然一个阔少爷模相。新蕊直瞅着他,两朵鲜艳的红晕罩在她娇嫩的面颊上,宛如霞辉照沐着的春花,娇艳可爱。曼殊跳上马,回眸见新蕊还呆愣着,笑道:“喂,我的大小姐,快上马吧。”

新蕊立即转过身迅速跳上马,脸上犹然带着羞涩的微笑。曼殊一声断喝,马躯一动,砉然朝西奔去。新蕊策马随后。正奔驰间,曼殊忽闻有人呼唤,忙回首惊而勒住马首,一女子挎着竹篮拨开行人奔了过来。

“金凤,你怎么在这儿?”曼殊忙俯下身问道。

李金风瞥了新蕊一眼,便对曼殊道,“我是刘先生让来的,他要我进城探探你的情况。你……还好吗?”说着他又朝新蕊望上一眼,脸上浮起一缕暗影。

曼殊低声道:“我是有了麻烦,适才从总督府逃出来。想让这位小姐带我出城。你快回去,遇着季平兄告诉他,我曼殊不日就去找他,让他和他的朋友们谨慎,提防总督派官兵再行围剿。”

金风脸上有了笑影,迅速点首,道一声“珍重”。便退了开去。曼殊即刻策马前行,新蕊紧跟而去,临走犹然回首瞪视金凤一眼。

出了西城门,曼殊拨转马首向南疾奔。新蕊急驱坐骑赶上来与其并行,道:“喂,适才那女子是谁?好漂亮嘛。”

曼殊笑笑道:“待会告诉你。”言毕,一策马直窜着向前。新蕊呶呶樱唇娇咤一声,驱马赶了上去。

时值初夏。两旁稻禾宛如碧绿的绸缎闪着轻柔的光泽,田陌上散缀着几株大树,枝叶扶疏,鸟儿占枝跃跳着发着叽叽喳喳的叫声。曼殊和新蕊纵马奔驰在马道上,年轻身姿一忽儿在绿荫中闪过,一忽儿又沐浴着黄澄澄的阳光。新蕊身居官府虽常在城内走动但极少象今日纵马田野逍遥自在,禁不住迎风欢啸数声,满脸欢悦象飘游于天宇的仙姬。曼殊驰骋出城便有绝处逢生的感觉,面对清新的田野和光灿灿的空间,心头充溢着新鲜和快乐。他连连催动坐骑,只差没迎风高歌以泄兴奋欢愉之情。

转过一竹林奔马上山坡,眼底默然豁亮。一片碧清的湖水展现在面前。白帆点点,青山耸立。侧旁草木茂密,满江光斑闪烁。微风过处送来阵阵清幽的馨香。

“莫愁湖?太美了。”新蕊伫马四下眺望,兴奋得面庞通红。“快下去吧。租个小船游荡湖上,更待何时?”她说着便要纵马奔下山坡,被曼殊一把拽住了马首缰绳。

“先歇憩片刻,我还有话要对郡主说呐。”

新蕊娇嗔地斜睨曼殊一眼,便伸开双臂笑道,“好吧,本小姐也累了,你就抱我下去吧。”

曼殊一笑,跳下马背,当真走到新蕊面前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新蕊羞得满面通红,转眸远瞻湖水笑道:“在此地欣赏湖光山色也别有情趣。曼殊大哥,你画画是极好的,待会回去就把这里景色画出来,将我和你也画上。亦不枉了我们泛舟游湖一趟。”

曼殊没有言语,脸朝湖水坐在草坡地上。新蕊抿嘴一笑,见坡旁有一小簇野菊花儿,便过去采了一朵,凑到鼻前微嗅几下,然后坐到曼殊身旁将花朵递给他,侧转身道:“来,帮我插上。”

曼殊默默地将菊花朵儿插在她的秀发上。新蕊转过脸庞凝注着曼殊,忽举皓腕勾揽他的颈项在他面颊连连吻了几下。曼殊愕然发怔,蓦地推开新蕊,起身依靠在一株杉树粗杆上远眺湖面,双眸渐渐蒙上了一片水雾。

新蕊惊疑站起来,来到他身边,轻轻按着他的肩头低柔地问道:“你怎么啦?”

曼殊垂首闭眸,两颗晶莹泪珠滚落下来。“你为何要对我好?”曼殊低声道,“我曼殊早蓄离世之志,实在无法报答你这番情谊。如今承蒙小姐高义千云,救我出险,我怎能不敢念记在心?可是,我承情过重辄歉疚于怀不知如何报答,曼殊深负小姐矣。”

新蕊闻言,复露柔媚神态。她抱着曼殊肩膊,以自己脸颊贴偎着他,低柔地笑道:“我还以为有何大事呢,曼殊哥诚实得有些傻气。我与你偕游莫愁湖,我也高兴啊。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只要你终日陪伴着我,我新蕊更有何憾呢?”

曼殊心一震,忙拉着她道:“那申庚富所言并无虚诳,我曼殊确实你父亲阶下囚犯,你领我出了督署府又冲出城门,你确实是救了我。请郡主受我曼殊一拜。”

曼殊后退一步朝新蕊跪拜,新蕊慌忙跪下亦叩拜。俩人相对叩拜几下。新蕊“扑哧”一声掩嘴而笑,曼殊望望她也觉得好笑。新蕊一下跳起来道:“好啦好啦。你还是随我泛舟游湖吧,不管你犯了多大的罪,只要我新蕊跟父亲一说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就放宽心吧。”

新蕊牵过马,轻盈地一闪身跳了上去。回首见曼殊并无动静,不由心烦。“你还有啥顾忌的?快上马我们一同下去租条船游湖去呀。你啊,在那申庚富面前倒铁铮铮颇为爽利,怎么这回磨磨蹭蹭毫无决断利索劲了呢?”

曼殊一下跪拜于地道:“请小姐恕罪。曼殊欲往南去,不能陪伴小姐游湖了。”

“什么?你想离开我远循?”新蕊刹时色变,“不行。既然是我救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不容许你离开我半步。”

曼殊站起身,后退一步。默默瞻注着新蕊,蓦然转身跃上了马背,双手朝姑娘一拱道:“贫衲曼殊告辞,小姐恩义贫衲没齿不忘也,容日后图报。”

新蕊目注曼殊转过马首往南下坡渐渐隐没于竹葱翠林里,盈蕴于眶的泪水禁不住潸潸而下。少顷,她猛地一抹泪面,咬牙恨声道:“你走吧,曼殊。总有一天本小姐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逾日,曼殊始抵漂水城郊。此是座古老小城镇,城门大开,有官兵把守。曼殊牵马到道旁一棚罩凉粉店,拴好马进棚内坐。少顷店伙计端来碗凉拌肉丝粉。曼殊边吃边窥视城门动静。见行人往来,神态安泰,并无兵变骚扰的惊恐迹象。曼殊觉着凉粉味道甚是鲜美,又要了一大碗凉粉。正吃着,几个官兵闯入盘查起食客。莫非总督府已着通缉令到此?曼殊暗自心惊。突然一兵勇指着棚外拴着得高头黄骠马叫道:“喂,这匹坐骑是谁的?”

曼殊低首不敢应声,正想着如何弃马暗循。店伙计却应声道:“噢,这匹马是这位公子的。”

几个官兵即刻围住了曼殊,其中一兵勇一指曼殊道:“是的,正是他。”

领队的手一挥喝道:“带走。”

曼殊欲挣脱,哪里还动得了?几个官兵拥着他走出店棚纷纷上马。曼殊仍上自己的黄膘马,但紧贴着他后背而坐的却是那个躯格魁伟的领队军官。

这伙官兵没进城门,却转道向东南疾奔而去。两旁稻禾正值抽穗,一块块青黄交杂。数株柳树和柏树排列在田塍上,偶尔枝叶间腾旋起几只老鸭。曼殊暗叫晦气,好容易依仗郡主势头闯出石头城,没料到依然没能摆脱总督魔掌。他凝注着前方,忽心一凛。前面群峦起伏,苍郁郁茂林漫散着日照的薄光。那儿不正是茅山么?难道总督兵马已进剿茅山?不可能啊,既是总督料定叛军会反上茅山,他能用兵如此神速吗?或许是……。曼殊一阵兴奋,正欲启口动问,转而一想使不得,万一不是新军第三标的人马,岂不是将伯先兄暴露给官兵了?

曼殊正忐忑不安地揣想,蓦地坐骑一猛蹿,跃过一座青石拱桥。曼殊身子一晃,倘若没有那领队的军官双臂挟持早将甩跌于溪河里。

“坐稳了。”那军官喝道,猛地催动马行。黄膘马驮着俩人象箭似地直往前窜。须臾,他们这对人象旋风般地冲入一小镇。曼殊暗吐舌头,小小城镇官兵众多,皆成行成队,俨然有形。仅有的一条较宽通衢,两旁店铺依然开敞,购物的有百姓,亦有官兵。

少顷,他们这队人倏然在一大户庄园的大门前停下。大门口有兵勇把守,曼殊被几个官兵推拥着进了庄院。院内正屋的厅堂对着个宽敞的场地,几株枝叶浓密的柚子树贴院墙而排列,树下均摆设着石桌和石凳。另一侧便有口石井,四周皆用瓷砖铺砌,甚为洁净。

曼殊跨入厅堂,堂内寂然无人。领队军官转入内廊去。俄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军官从内廊走出,为首的望望曼殊,突然喝令道:“来,将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和尚捆绑起来吊到树上去。”

曼殊自视其身一袭富家公子哥的装束,这陌生的军官怎地一眼瞧出自己是个出家的和尚,不由脱口问道:“喂,你怎知贫衲是个行脚僧侣?”

那军官一撇嘴,愈怒道:“哼,看你和尚却作富贵模相,当真不是好东西。来,将他这身花俏皮囊也剥了去,抽他二十鞭子,让他尝尝负心薄情人的滋味。”

曼殊愈发诧异,想你们官兵抓住贫衲要杀要剐也就罢了,怎么骂起贫衲“负心薄情”?正欲发问,已被几个官兵拖拽着剥光了衣衫,仅留条内裤。而后被拖到柚子树下,用绳索缚紧了双手,忽一下双脚离地,身子悬空被吊在了树上。望望那帮似笑非笑瞧视着他的官兵,曼殊羞愤难当,禁不住骂道:“你们这帮狗官兵,要杀就杀,这般磨弄人却是何意?”

“你自己做下事自己清楚。”为首的军官铁着脸面道。

“贫衲不清楚。”曼殊愤然道,“我只知道你等蛮横无理,没有人道。”

“你有人道了?”那军官脸上闪过一缕笑影,“招惹人家姑娘牵肠挂肚萌动真情,你却弃之而去。这不是害人么?”

曼殊大惊失色,“你是说新蕊郡主么?她在哪里?你去叫她出来。”

“哦哦,又有一个。”那军官连连颔首,猛朝侧旁而立的兵勇叫道:“还等什么?快抽他二十鞭子。”

“是。”兵勇一声咤呼,当即取来了一根粗硬的马鞭。那兵勇高举马鞭作势要打,猛地一下却抽在旁边的石凳上。

“打你这个臭和尚,打你这个臭和尚。”那兵勇喝叫道,却将石桌石凳抽得“啪啪”响。

“喂,你们这是干啥?”曼殊直登双眸惊问道,那军官朝他笑着又是摇首又是摆手,却不言语。

正闹着,忽一姑娘从厅堂里面跑出来,连声叫道:“算了,别打啦,别打啦。”及奔至前正瞧见那兵勇往石桌上甩鞭子,猛地一跺脚,一咬樱唇复转身奔了回去。

众官兵面面相觑,曼殊更是惊怔万分。是苏州的紫灵姑娘她……。顷刻间曼殊浑身汗涔涔,脸色刹白。

“快,快把我放下来。”曼殊急叫道。那军官猛然醒悟似地忙上前抱起曼殊,俩兵勇迅速解开曼殊手腕上的绳索。

那军官正欲将内衬衣给曼殊披上,曼殊却霍地冲进厅堂,“紫灵,紫灵姑娘,你在哪里?”

曼殊正欲往里闯,被正从里出来的赵伯先一下抱住。“曼殊,勿急勿急。紫灵姑娘没事,正在里面躺着呐。”

“她怎么样了?”曼殊一下抓住了赵伯先双臂。

“她病了,正在这里调养。”

“我去看看她。”

赵伯先一把抓住了曼殊。“不,你暂且勿要去惊扰她。她才躺下歇眠。再说,你这副模相闯进去也不像样嘛。”

曼殊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裸上身形象颇为不雅,忙从兵勇手中接过衣衫长袍胡乱套上。那为首军官上前叩拜致歉。曼殊忙将他扶起道:“善哉善哉,施主此举用意,贫衲全都明白。应由贫衲叩首致谢才是。”

言讫,曼殊当真向那军官跪拜下去。那军官忙不迭地还拜。赵伯先哈哈大笑,将俩人同时拉起道:“罢了,为了让紫灵姑娘和那位翠英姑娘消消气,你们俩亦都煞费苦心了。自家人不必客气。来,我替你们互相介绍,这位是当今才情独步的曼殊大师。这位是我伯先的挚友朱少君,名葆康,是上海人。莫看他戎装披挂,文笔上亦十分了得。我看你俩颇有缘分,不妨亲近亲近。”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