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2)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03:48

曼殊伏首石桌上,心下十分悲咽。至信至亲的朋友申叔和娟嫂亦变节坠落甘愿做端方的下手,他觉着天地间都变得灰暗而残破。为什么,为什么?我所爱应是值得爱之,我所信也应是值得信之,可他们却让自己魂魄罩上耻辱的阴影。噢,这一切莫非是梦?曼殊内心凄惶痛恻,泪水又涌了出来。

“哎,你在这里作什么?”一个娇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曼殊慌忙用衣袖擦干了泪水这才抬起首。眼前是个陌生的少女,年纪约在十六岁左右,相貌算不上美丽,但显得聪明伶俐。她瞪睁着一双晶眸瞧视着曼殊的面庞,曼殊让她看得不好意思,转身站起来到亭栏边默视着水中悠然游弋的红磷金鱼儿。“喂,是谁欺侮你了,你告诉我,我会帮你出气的。”

曼殊蓦然回首,正逢上那少女殷殷关切的眼神,她倒真是一本正经的。曼殊暗自哂笑,转而离开亭阁走上了曲桥。

“哎,你怎么不说话就走,怕我吃了你啊?”那少女碎跑数步跟了上来道。曼殊低首不理,暗自加快了脚步。那少女却依然不离左右。“我看你挺老实的,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我叫新蕊,你呢?”

“我叫和尚。”曼殊头也不回地道。

“和尚?”少女一拍手,笑道,“这名字好啊,比我新蕊名字上口多啦。”

“神经病。”曼殊低囔一句。那少女没听清楚,忙问道:“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我要走了,请小姐自行方便。”

“不,我就想跟着你。”新蕊一努嘴道,而后拉拉曼殊衣袖,“喂,我不许你丢下我不管啊。”

曼殊一拍前额,正欲发火。忽见刘三领着主人申庚富匆匆而来,忙闪身躲到假山的一块乳白岩块后面。新蕊见状亦忙躲了过来。瞧着那俩人走过曲桥进了水亭阁,新蕊正欲起身说话,曼殊忙摆摆手示意她噤声。少顷,刘三和申庚富疾步出了水亭阁,走在曲桥上犹自东瞧西望。

“曼殊,你在哪儿?”刘三叫道。

申庚富随后双手圈着嘴叫道:“玄瑛,快出来去喝杯喜酒吧。”

望着他们一路寻喊着走远,新蕊拍手笑起来,“哦,我知道你的名字啦。一个叫曼殊,一个叫玄瑛。我看曼殊名字别致好听,日后我就叫你曼殊大哥好啦。”

曼殊没理她,默坐在石块上,呆怔怔地望着渐渐暗沉下来的天际。新蕊也靠着他身边坐了下来。“你为啥不上宴席呀?是那俩人欺侮你了么?”

曼殊沉默不语,少顷问道:“你是这申府里的什么人?”

“我不是申府的人。”

“那你也是来赴宴的?”

“嗯,是的。”新蕊抿了抿樱唇道,“可我不愿坐到那帮人中间去,乱哄哄的烦死人啦。”

“我也是。”曼殊凝望远空,神情颇为萧漠地道。忽而他坐挺身子转脸望着新蕊道:“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好啊。”新蕊高兴地站起来。曼殊亦起身道:“你帮我去书房弄取笔墨来,女孩子进出不易惹人注意。”

“你要笔墨做什么?”少女的兴致骤然下降。

曼殊笑笑道:“酒席上那班人大都不是好人,我欲画幅图吓唬他们一番。”

“好啊,我这就去拿。你可要在这里等着我啊。”那少女连蹦带跳地跑了。曼殊坐下来合眸假眠,惟闻宿鸟归巢,树叶微籁之声。

逾时不足半刻,新蕊奔跑而归。怀抱手拿端砚笔筒还有大卷白宣纸。曼殊取过笔墨,纸却不要。新蕊几下拉扯,将大卷纸儿撕裂几片,丢掷于假山上。然而紧跑几步追上曼殊,问道:“曼殊大哥,你要去哪里画画?”

“你休叫大哥,就叫我和尚便了。”曼殊边走边道,忽拉新蕊躲入竹丛后,待几个佣者过去才走出来。“看,那月洞门口有堵影壁,白白的正好画画。”

“好,我帮你望风,有人来便咳嗽。”新蕊言道先奔了过去,月洞门前四下瞻顾,见无人便朝曼殊招手。

曼殊上前即刻蘸墨挥画,时暮色渐渐瞑合,雪白的影壁倒还豁亮。曼殊在临朝月亮洞门的影壁潇潇洒洒的舞弄笔墨,新蕊在洞门前瞭哨,时而回眸窥探一下曼殊的画迹。俄顷,曼殊停笔,招呼新蕊过来。新蕊瞠目注望影壁的画幅惊骇不知所言,曼殊将笔砚往道旁花草丛里一掷,然后笑问道:“画得怎样?还象么?”

新蕊霍地震悟似的一下扑到曼殊怀里叫道:“哦,太可怕了。如果我不是亲眼见你所画还以为是真的呐。”

“那么我们快走吧,稍后便会有人过来。”

“不,我们就在附近躲起来。待会好看申府人的热闹。”

“你不走我走。”曼殊说着走过月洞门朝出口道走去。新蕊望望影壁,一跺脚转身追上了曼殊。“你呀,真是傻蛋,摆弄个好把戏却不想欣赏它的结局,真笨呐。”

“你为何要跟着我?”曼殊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要看把戏你尽可回到餐厅宴席上去,不要跟随我嘛。”

新蕊一努樱唇,娇嗔地摇了摇头道:“不嘛,你会突然失踪再也找不见的。这样好吗?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明日可去找你。我们偕同泛舟莫愁湖,玩上一天如何?”   

“我是行脚和尚没有定踪的,你不用找我。”曼殊说着加快了步伐,可怎么也甩不开这个奇特的姑娘。

眼见要出门了,新蕊依然跟在后面。曼殊蓦然回转身子道:“对不起,小姐。贫衲欲行方便,请女施主回避。”

“什么贫衲,女施主的?!你要方便就方便吧,本姑娘妨碍你了么?”新蕊赌气地说道,却转过了身子背朝曼殊。“快点啊,不要跑了。否则休怪我……新蕊不客气。”

曼殊望着她的背影摇首暗笑,今晚怎地撞见这么个姑娘?古怪而任性的野丫头。倘若不是那身华贵的小姐衣饰,谁不认为其是流浪街头的野蛮少女?

新蕊久等不见动静,回首已不见那少年的影儿。忙奔到大门口,也不见曼殊。“喂,你们见着一个男子跑了出去么?”

那几个守门的士兵忙恭身施礼。一领班的上前叩拜道:“启禀小姐,刚才是有一位公子哥儿跑了出去,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还不快去把他追回来。”

领班一挥手,立刻有两士兵跟着他追了出去。另两个士兵端过一把椅座请新蕊坐下,新蕊没有坐,她走到门口朝那几个士兵追去的方向眺望。街上行人匆匆,新蕊焦灼不安地来回走动。

“他们回来了。”有个士兵道。

新蕊忙望过去,只见那领班和俩个士兵疾步越过行人走了过来,却没有曼殊的影儿,少女娥眉蹙得愈发紧了。

“怎么样?”新蕊明知没有希望还是动问。

领班和那俩士兵忙跪叩道:“奴才该死,追过几条街巷仍不见那位公子哥的影儿。”

“没用的东西,起来吧。”新蕊嗔怒道,忽双眸一闪,转身跑进大门去。

众门哨面面相顾,皆摇首一笑作罢。

餐厅里的宴会已近尾声。新蕊走进厅堂,望着十余桌的酒席不知所措,申庚富和新夫人忙起身过来,新夫人将她引到彩屏后面的宴席上。让她在总督夫人身旁的座位上落座。“蕊儿,你去了何处?怎么这时才来?”总督夫人低声责怨道。新蕊没能回答,席上珠光宝气的太太夫人们这个敬酒那个挟菜弄得她已应接无暇。

酒宴散后,申庚富和新夫人被众宾客拥掇入新房。趁众人哄闹新房之际,新蕊拉了一下刘三的衣袖低声道:“你是申庚富的朋友对不对?”

刘三点点首,颇为惊异地打量着新蕊,“小姐是……?”

“我叫新蕊。”少女爽快地道,“请给你朋友申庚富递个音讯,总督大人今晚心中不痛快,叫新郎官恭谨小心些,别只顾伴新娘而怠慢了总督大人。”

“多谢新蕊姑娘关照。”刘三道,举目朝厅堂一侧望去,总督端方正同汪大燮坐着谈笑,并无半点嗔恼之态。“不知总督大人今晚为何不痛快?”

“还不是为了那个叫曼殊的傻蛋。”

“曼殊?”刘三大惊失色,“他怎么惹恼了总督?”

“因为他……他背后骂总督不是好人,正巧……。”

“正巧被总督听见了?”

“不,是被总督的女儿听见了。”新蕊满脸惶惕地道,“你知道曼殊大哥住在哪儿么?得尽快提醒他小心些,要防备总督去寻他的麻烦。”

“多谢姑娘传讯,曼殊就住在东郊的祗洹精舍。他为人极为诚挚仁厚,还望姑娘在郡主面前美言几句,莫让总督去为难他。”

“好吧,姑娘我尽力便是了。”新蕊笑道,清秀的脸庞露出几分狡黠的笑影。

刘三心下愈发疑虑,待新蕊离去,忙找到申秉秋,他遥示侍立在总督夫人身旁那个叫新蕊的少女问道:“那个名叫新蕊的少女是总督夫人身边的贴身丫环么?”

“你是指那个身着缕金绣衣的少女吗?”申秉秋望望那些花团锦簇珠光宝气的女眷们问道。见刘三点首,便笑道,“那位便是总督大人独生女儿新蕊郡主。怎么?你相结识她么?”

“不,我才不想结识那些娇贵小姐呢。”刘三笑道,“恐怕我们的维摩居士惹恼了那位小郡主。”

“当真?”申秉秋有些发急道:“新蕊郡主是总督大人的掌上明珠,且性情刁蛮古怪,千万惹她不得,你设法告诉曼殊让他离郡主远些,否则会惹祸的。”

“我亦如此想。”刘三道,“我去新房看看,顺便替那小郡主传个口讯给庚富兄。”

刘三离去,申秉秋犹自锁眉沉思,他夫人何子娟走过来道:“总督大人和汪夫人都要离去,我们也该走了。”

申秉秋“嗯”了一声目光转向他夫人身后的那位年轻人,“公叔,这么晚你赶到此地觐见总督又有什么要事密报么?”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他上前一步在申秉秋耳边低语一阵。申秉秋惊愕地望了那年轻人一眼,“汪公叔,陆军小学图谋不轨?你有何根据?”

“我已查得清清楚楚,陆军小学名义上为大清输送军事人才,为地方区域治安训练自卫队,实质上是为革命党人培养军官,扩充武装。他们与各地反清势力都有联络。”

“你已将这些情报禀报给总督大人了?”

“是的。”汪公叔颇为自得地笑笑,“总督大人这就回督署府布置围剿戡乱事宜。”

申秉秋一下沉下了脸,低声道:“你们俩也太过分了。我等依附端方已遭众友白眼,连曼殊亦唾弃我等行为。你们又搞这种打探告密的勾当,难道不怕结怨过甚有朝一日横尸街头吗?”

“秉秋,休要如此说。”何子娟道,“我们欲在上海滩上立足闯道没有端方这种强有力的靠山如何行得通?走吧,在此处莫要多说,四周皆是总督亲信,我等初为总督办事,还是谨慎为好。”

申秉秋望望正准备离去的总督端方,低声对他夫人道:“刘三怎么办?他是陆军小学的教官,可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怎能见死不救?”

汪公叔道:“表哥,我知道刘三是你们的朋友,所以将消息告诉你。用意便是请你设法找个借口,让刘三到你们寓所栖避数日,待风头过去再送他出国留洋去。如此亦不枉了兄弟朋友一场的情谊。”

申秉秋颔首,正欲去找刘三,刘三恰好与申庚富来到了厅堂。申庚富忙着跑到总督跟前去,刘三来到了申秉秋他们这里。“天色已晚,我们也该走了。”刘三道。

申秉秋望望已动身走向门厅的总督和汪大燮诸人,亦道:“是呀,我们就跟随在总督他们后面走。省得让新郎官一次次来回送客,也忒麻烦的。”

寂静幽暗庭院,瞬时喧闹而敞亮起来。一路行去,道旁皆是高悬着灯笼的家丁引导。刘三冷眼观瞻,不由暗自嗟叹。申庚富其人飞黄腾达不惟在他屈就巴结攀附权贵,还与他挥霍阔绰的气势有关。这位老同学除了缺少气节别的是全有了,然而没有了气节也就没有了做人的尊严。申庚富啊申庚富,你如今当真过得十分欢惬,十分满足么?

刘三正沉思间,忽闻前面一阵骚乱。刘三忙和申秉秋赶到前面去,只听传言道:“新夫人自缢身亡了。”他们来到月亮洞门前,只见灯星辉灿处新夫人着一袭白裙当门绞吊而殁,众人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刘三挤过去拍了拍呆如木鸡的申庚富道:“还发啥呆?快去把如夫人抱下来呀。”

申庚富顿时泪如泉涌,哭哽道:“这是怎么说呢?适才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怎的转眼就在这里寻短见了。”

申庚富说罢,急令众家丁上前解下主母。众家丁这才放胆趋前,蓦地碰触壁墙,皆惊怵四顾。

“这是画呀。”在总督身旁的新蕊忽拍手叫道,笑得前俯后仰,连气也透不过来。

端方和汪大燮愕然相视,同步趋前细瞻,果真是幅壁画。画面上的新夫人与适才宴席上的新夫人形貌神态十分逼真。所不同的是一个白衣素裙,一个红妆霞披。

“如此神形酷似,非鬼工奇才不能为也。”端方蹬足赞道。及见申庚富满面红晕,气得眉眼都歪斜了,遂改口道:“何人促狭,作出这等缺德事。申公子好生查办,本督替你做主。”

申庚富目光转向了刘三,刘三目光转向了那个小郡主新蕊。“季平兄,你是知晓此画是何人所作。”申庚富盯着刘三气咻咻地叫道。

刘三目光回到申庚富身上,“庚富兄气糊涂了,我不是一直同你在厅堂里么?我怎会知道此画作者?”

“算啦算啦,开个玩笑一场虚惊何必当真呐。”那小郡主新蕊呶嘴叫道,“新郎官不喜欢这幅画,明儿叫下人将它铲刮掉也就行啦。爹,我们走吧。这么晚我都困煞了。”

“好好,我们走。”端方边走边责备女儿道,“女孩家当众高呼大叫的成何体统?你就不能不说话吗?”

“嘴巴生来就是吃饭讲话的,你不让女儿说话是不是想让女儿当哑巴啊?”

“蕊儿,休要胡言乱语。”总督夫人愠颜低喝。新蕊这才暗吐一下舌头不作声了。

申庚富暗忖道,那小郡主最晚进餐厅,据她口吻她是知道影壁上的画系何人所作。但小郡主脾性难以侍候,若去问她必然碰壁。那刘三是熟知壁画手法的,他观看画幅强忍笑的样子就显明这点。是呀,我又何必探查呢?除了曼殊那个画僧谁有这等精湛的笔下功力?想我申某待他不薄,他为何要触我霉头呢?好个薄情寡义的秃厮,竟敢戏弄我申某,枉为你檀修佛法却有这般癫狂行径。既如此休怪我申庚富量度狭窄不能宽容汝也。自此申庚富衔恨于怀,耿耿不能忘矣。

回至祗洹精舍,曼殊脱去西服躺卧于床榻上遐想着影壁画幅会引起的种种惶恐情状,不由暗自发笑。俄而正昏昏欲眠,忽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震醒。曼殊猛地跳起,难道申庚富为那幅画连夜赶来祗洹精舍肇事么?

“是谁?!”曼殊紧贴门板低喝道。

“快开门,是我呐。”

曼殊霍地打开房门,“季平兄,为何深夜至此?”

刘三回身拴上房门,重重舒出一口气才道:“曼殊,事情不妙,你得帮助我。”

不是那申府影壁画幅之事,曼殊安心了。忙道:“你我亲如兄弟,患难与共,鼎力相助理所当然。快说吧,发生了啥事,要我做什么?”

“申叔表弟汪公叔不知怎的探查出我们陆军小学暗为革命同盟会办事的底细,在申府筵席上已向总督端方告密,总督将连夜围捕陆军小学内的同盟会官兵。申叔欲要我到上海去避风头,到得挹江门才将此消息告知于我,适才我借口方便跳上马车绕城赶到这里来。曼殊,你是个和尚,不会引人注目。请你去陆小一趟送个音讯。嗯,你就去找……找柏烈武教官,他若不在你找金凤哥哥李金堂也行。告诉他们官兵即将前来围剿,请陆小中的同盟会成员全部撤离出城。我去溧水找伯先兄,他已在那里任新军第三标统。我得提醒他谨慎在意,或许端方对其亦生疑心,让他有个准备。再则让他派船只沿秦淮河北上,接应城中撤出的同志。”刘三说到此,用力拍了下肩头。“好兄弟,数百人的性命全在此一搏。你吩咐烈武兄尽量率弟兄们往城南冲。倘若马鞍山城内官兵闻讯出动,我等可与伯先兄的兵马相聚同上茅山,终不至于全军覆没的。”

曼殊迅速套上僧袍,又抓了些物什揣在怀襟内,然后引刘三来到后院马棚处。马夫惊起,曼殊附其耳低语一阵,那马夫即刻打开马棚牵出两匹马。曼殊和刘三各牵一匹马悄然出了后门,而后跳上马背互道一声“珍重”分道扬镳,疾奔而去。

曼殊坐骑直往西奔驰。他必要赶总督兵发之前赶进城去,黄膘马虽疾奔如飞,曼殊犹觉其缓慢不得力,连连蹬跌着马肚促劲。不及盏茶功夫,曼殊便来到石城的太平门下。他扬着手中的一份佛门度牒朝城头岗楼叫道,“吾乃藏王庙僧侣,欲趋城西斋醮,请放行。”

一兵勇探出岗楼往下细瞻道:“深夜斋醮为何来?和尚休得蒙混过关。”

“出家人不打诳言。设坛祭祷神灵,求福免灾,时辰有限,请兵爷关照。”曼殊道,将一块五两重的银锭用度牒包裹后用力掷了上去。“请兵爷查看贫衲度牒便可知虚实。”

那兵勇接过纸包,将银锭纳入怀内笑道:“果真是个懂道的和尚。大师在意了,大爷这就放吊索。”兵勇言讫将度牒一团掷还给曼殊,而后放吊桥。曼殊跳下马背捡起度牒。再上马背时,吊桥已放落,曼殊纵马进城连窜数条巷道,已遥闻督署府门前人马喧动。

须臾,曼殊来到陆军小学门前。环瞻四周,寂然无声,惟闻不远处更夫敲梆声。他翻身下马,寻块石头猛击铁门。

“谁?”两个门岗同时跳出喝道。

曼殊隔着铁栏栅叫道:“快快,引我去见柏烈武教官,有紧急要事相告。”

俩门岗面面相觑。来者虽系和尚,但他那副汗涔涔的模相以及那匹直喘粗气的黄膘马让他们觉着事态严重。门岗迅速打开锁拉开铁门。一门岗叫道:“师父随我来。”便领着曼殊直奔教官宿栖楼。

柏烈武披衣迎进曼殊,几个同室教官皆被惊醒。“这几位都是季平兄的生死朋友,有事但说不妨。”

曼殊将刘三叙说的情况转告一遍后道:“你们要赶快,适才贫衲奔马横穿街巷时已闻得总督府前兵马启动。”

柏烈武同几个教官交谈数句,几个教官立即披挂起枪支弹药奔了出去。柏烈武边束武装带边对曼殊道:“曼殊大师,我们这就行动,你也赶快离开这里。”

柏烈武挎上盒子枪,提着指挥刀疾步奔下楼去。曼殊紧随其后跟了出来,操场上已是人影憧憧。柏烈武忽迎住几个官兵对领首道:“李金堂,你来得正好。快带上你班的学生骑上马去冲南门,迅速拿下南门岗楼为大队南下畅通门户。” 

“是”。李金堂转身带着几个士兵疾奔而去。曼殊这才发现李金堂已升任为军官。转瞬间,铁门大开,一队骑兵旋风般地冲了出去。

“你怎么还不走?”柏烈武转身对曼殊道,“快走吧,只要你我不死早晚还有相见的时候,到那时我烈武请你吃江东名肴,香茹焖肉块。”

曼殊大笑,合什稽首,连声道:“珍重珍重,佛祖保佑。”遂奔至大门从门岗那里牵过那匹黄膘马在铁门前绕了个圈儿便拨转马首向东奔去。顺大道奔至钟鼓楼出,闻得右侧巷道脚步阵阵,一队官兵急奔过来。曼殊忙驱马急蹿,但已被官兵发现。

“快,将他拿下!”带队标统手一指喝令道。四五个骑兵即刻离了标队驱策坐骑拐道向东朝曼殊追来。大队人马却向西而去,不多时枪声骤响,正是陆军小学所在之处。

街道两侧的房舍黑魆魆的,惟有月色给街面带来一些光亮。后面的追骑愈来愈近,曼殊大急,连连蹬着马肚催动疾行,然而在暹罗国学得的骑马术在清廷正规骑手面前就显得拙劣了。还未至东门,几个骑兵已追上来将曼殊四下围住。曼殊大叹晦气,他不知倘若到了东门也未必出得城去。此时四面城门均已得到总督府的飞牒令,全城戒严围捕革命党人,各城门紧闭均有重兵把守。

“原来是个和尚。”一骑兵道,颇有几分泄劲。

曼殊忙跳下马来,竖掌稽首道:“贫衲乃东郊祗洹精舍习教英文的和尚,送牒文回归路经此地,诸位兵爷追赶贫衲不知有何见教?”

另一骑兵道:“适才叫你站住,为何不停下?”

“你们叫了么?”曼殊惊异道,“贫衲只闻得马蹄声,还以为诸位兵爷亦是赶往东门有公干的,并没听见叫喊啊。”

“也罢,相烦师傅跟我们走一趟,我等也好有个交待。”

“不行啊,贫衲有要紧佛事赶着回去……。”

“休要啰嗦,快上马跟我们走。不然将你当作革命党一道劈了。”一骑兵将马刀指着曼殊喝道。

曼殊只得上了马,跟着那几个骑兵往回走。一路上总想窥个机会逃脱,怎奈前后左右皆被骑兵紧紧盯住,根本无法脱身。到得陆军小学,里面火把熊熊,皆是清廷官兵。细听枪声已经寥落,是从南面传来的。曼殊估摸着柏烈武他们已出了南门沿着秦淮河南下,心头不由一阵暗喜。

“快走。”这几个骑兵推着曼殊走进了陆小大铁门。借着火把光照,曼殊发见还有数十个陆小学生兵被挤在操场一角由十几个官兵监守着。曼殊大为可惜,怎么不逃得快些呢?转而一想,或许他们是自愿留下的。刘三说过陆小学生也有纯粹习武不知革命为何物的,可能就是这般人。  

曼殊被人推着走,不知经过几个官兵的转手最后被带进一个灯火辉煌的大教室。刹时,全屋鸦雀无声,数十道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曼殊感到了重重的压抑。不由惕怵地垂下了眼帘。

蓦地有人暴出一阵大笑,少顷一幅魁伟的身躯堵在了曼殊面前。曼殊瞥了一眼那官袍上张牙舞爪的蟒蛇图案,心腔愈发怦跳得厉害。待鼓着勇气抬起首来,却遇上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本督还以为真抓着个什么奸细,原来却是曼殊大师。”端方笑忽忽地拿起曼殊的手在他手背轻拍几下道,“莫要害怕。来,坐到本督身旁来。”

端方牵着曼殊的手走到中间座椅坐下,侍卫官在旁放了一把靠背椅也让曼殊落座。然后端方一挥手,众官兵皆悄然退出,宽敞豁亮的大教室仅剩总督和曼殊二人。

静极了,偶尔几下火把爆星之声。曼殊默然而坐,目光垂落于地。端方审视地端详他一番,然后呷了一口香茶,缓缓地言道:“曼殊大师才华绝伦,本督是久仰矣。今晚在申府初睹大师风采,本督愈发敬慕大师清逸飘洒的超世气质,可谓神往而不能释怀也。难得天公垂慰,让你我今晚再度相聚,也算是有缘分的。曼殊大师,你休要紧张。只要大师如实告知今晚情状,即使有天大之事,本督亦绝不为难于你。一切均有本督担当。”

曼殊默无言语,依然目视于地。端方微微一笑,道:“本督有几个问题,能否请大师赐教澄明?”

“岂敢承‘赐教’二字?总督大人欲有询问,贫衲固无不愿奉白者也。”

端方略一沉呤,遂出言问道:“今晚申府影壁上绘图是否大师所为?”

曼殊道:“总督大人明察无缪,正是贫衲兴头之作。”

“申府何以得罪大师,令大师绘画以彰其恶运也。”

“沧海横流,人生难定。竖子奢侈焉能忘‘乐极生悲’之古训。贫衲聊作绘事本意既为喝醒昏濛梦中人。福兮,祸兮,旦夕瞬变。纵观人事万般叵测凶吉也。”

端方大笑颔首。“大师禅言玄妙,值得深思。但今夜大师纵马街巷,可曾有凶兆示警?”

曼殊微微摇首,“贫衲行事全凭兴致,今夜乘月夜飞马石城仅为送牒文去南城。不知兵家有事变,故而被几位兵爷追赶扭送到总督面前,至时仍然莫名其妙,总督所言警兆不知系指何等事物?”

“大师禀赋聪颖,还需本督明示么?”端方站起身,背双手来回走动数步,蓦地伫立发问:“你说,此地乱党往南突围有何意图?”

曼殊怔然瞪眸,“这等问题贫衲怎会知晓?”

“你知晓。你亲自飞马向此地乱党报警,怎会不知道乱党南突去向?”端方顿时沉下脸冷笑道,“还是实说吧,否则本督想要袒护你也是不能够的了。”

“荒唐。贫衲既是说‘没有,不知道’,总督大人亦是不会相信的。”曼殊亦站了起来,转身背对总督,语调颇为平静地道,“这样吧,贫衲不欲为己辩护。总督大人要杀要剐,贫衲听凭处置。”

端方瞪视着曼殊,脸色阴沉得骇人。房内空气顿然凝重起来。忽然门扉一响,一标统闯进来跪叩禀告道:“启禀总督大人,乱党已冲出南门,散而不知去向。”

“封锁秦淮河面,沿途搜捕乱党,不得有误。”总督迅速地说道,“另外,速派人去马鞍山城传命,命那里府署迅速出兵协助围剿乱党,不得有误。”

“遵命。”那标统应诺道,即刻站起疾步而出。

端方默然注视曼殊,后者那种冷淡冷漠的神态使他内心愈发恼怒。总督强忍火气,缓缓言道:“曼殊大师,你当真不愿助本督一臂之力么?”

“贫衲爱莫能助。”

总督猛地一转身喝道:“来人。”

立即有一伙官兵应声出现,端方朝曼殊一摆脑袋道:“你等立即将他押回督署听候处置。”

众官兵即刻涌上扭架起曼殊,把他带出了房门。他们刚走到大铁门出口,迎面遇上匆忙赶来的申庚富。

“你们将他带往何处?”申庚富拉住领头的悄然问道。

领头的朝申庚富躬身行礼,然而在他耳边低于数句。申庚富微微颔首,随后斜瞥曼殊一眼,疾步向学堂深处而去。

在大教室,申庚富见着总督大人便问;“总督大人何以察觉曼殊与城内乱党有勾结?”

“曼殊与申秉秋交情不错是不是?”端方背负双手,沉声问道。没等申庚富回答便接下去说道:“向本督禀报乱党奸谋的是申秉秋表弟汪公权,申秉秋必然从汪公权处已得知一切。然后有意或许无意地讲机密泄露给曼殊,因而曼殊来个月夜奔石城向乱党通风报信,以至乱党提前发动,有预谋地向南突围。”

申庚富上前一步道:“启禀大人,此事还有蹊跷。据卑职所知,曼殊在敝舍筵宴尚未开始便赌气与申秉秋夫妇分手,而后并未聚合于一起。汪公权赶到敝舍时筵宴已将散去,那时和申秉秋夫妇一起的则是陆军小学的教官刘三。”

“刘三?他不是你的朋友么?”总督双眸微眯,眉宇深蹙。“你怀疑是刘三获得革命党机密被泄的消息,赶回陆军小学报警的?”

申庚富摇摇首笑道:“筵宴散后,申秉秋夫妇将刘三引出西门外码头让他登船去上海避风头。要知道刘三是我的朋友,也是申秉秋夫妇的朋友,更是曼殊大师的朋友。”

“你将意思道个明白,本督欲想知道是谁给乱党通风报信,他们去向何处?”

“通风报信的是曼殊,指使他的却是刘三。乱党叛军潜逃趋向只有刘三最清楚。”申庚富见总督脸色又阴沉下来,便道:“刘三并没有去上海。只要请到他,乱党叛军的举动便可弄个清清楚楚。”

“你知道刘三下落?”总督脸色果然转阴为晴。

“我不知道。”申庚富笑道。他默察着总督神色忙追补了一句,“但,曼殊大师知道。”

“好,即刻回督署府提问曼殊。”总督道。

顷刻间,总督的兵马全撤离陆军小学。往日军号阵阵战马嘶昂的操场黑寂一片,仅留下数百只残截的火把杆抛散遍地。真是的:

旋瞻石城风波起,敢对日月抒胸臆。

遭逢厄尘非天意,驱马千匹走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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