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循山林心迹双寂寞,奔石城月夜扶危巢。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03:05

循山林心迹双寂寞,

奔石城月夜扶危巢。

 

死亡没有降临,但他的灵魂已照上了痛惨的阴影。曼殊卧床有半月,终日合眸瞑眠。最初的震痛已淡漠,他此刻只感到疲惫不堪。当他听说泳春馆的女厨翠英亦不辞而别,他的心境依然很宁静,太宁静了。包天笑瞩视着曼殊一缕淡淡的悲哀萦绕心头,他知道曼殊目前从容宁谧的神态并非如同沈燕谋乐观揣想的是病愈征兆。这完全是痛苦刺激心灵,撕裂神经后的一种虚脱现象,既是对一切事物的麻木不仁。他或许仍会展露纯洁的笑面,内心的深底处却已是一片冰冷的荒芜。但愿随着时间推延,那片荒芜地或能孕现新的生机。可是,这需要年岁的调剂,更需要绿的自然伴着深挚的情思。

“桐荪兄还没回来么?”包天笑问沈燕谋,后者正俯首坐在曼殊的书桌前整理着一叠叠英汉辞典的稿文。曼殊病倒后,辞典的收尾编撰工作由他接手。如今辞典已全部编著完成,沈燕谋开始整理稿文以便校对。郑桐荪在紫灵出走的第二日便外出寻觅,立意踏遍江南庵庙寺堂,一定要把紫灵找回来。包天笑每日来到泳春馆看望曼殊,时常动问泳春馆主人的消息。见沈燕谋摇首,包天笑亦摇首,“还有谁能让桐荪兄这般失魂落魄奔走在诸山头荫绿间的庵堂寺院里?爱情。希望,恐惧,嫉妒以至发疯,都是爱情在作怪。眼看着心爱的人突兀消逝,他能不胆颤心惊?当初瞧出紫灵姑娘的一颗芳心移在了我们这位维摩居士身上,桐荪兄是坐立不安。我还以为他是为紫灵的今后担心,谁也知道一个少女爱上一个和尚是毫无结果可言的。现在想来桐荪兄的焦躁更多的是出于嫉妒.啊,美丽少女,一切烦恼和痛苦的渊薮。”

“嘘,休要放声胡言。”沈燕谋朝静卧在床榻上的曼殊望了一眼,竖食指于唇前以示噤声。

包天笑微然一笑,依旧慨然言道:“曼殊信奉佛教已铭心刻骨,然而每一次摆脱世间情网的绊羁辄留下了冷酷的痕迹。我知道怎样的绝望在他心头滋长,也知道他生性所嗜不外乎美食或独自倚在悬崖上静观瀑布的飞溅。然而正是这般貌似呆憨实质纯朴,形若孤独实为飘逸的品性赢得了少女的爱心。幽深的洞穴,迷蒙的月光都给人一种宁谧而神秘的美感,我敢说男士的幽独对女人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可怜啊,美丽的少女。晶莹的双眸凝视着月色下的花影,她们的脑筋就失去了大半的聪颖和锐敏。”

“这不是在你的写字间里,你少说两句好不好?”沈燕谋极不满的瞪了包天笑一眼,“你倘若着意要即兴发挥那些虚艳词藻,你可以到下面厅堂里念诵给李管事他们听,或许他们会给你鼓掌呐。”

包天笑满不在乎地耸了一下肩头,而后缩了缩脖颈笑道:“易生兄言之有理,呆会在餐桌上,我必将适才所言复诵给那几位佣者听听,不博掌声亦博众徒一笑耳。”

沈燕谋不理他,来到曼殊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凉幽幽的。沈燕谋脸上有了笑意,他替曼殊掖了掖被角,转而对包天笑道:“大师高热全退,只是身子还太虚弱,调养几日就会痊愈的。”

“嗯,嗯,我真要嫉妒了。”包天笑怪模怪样地笑道,“为何你易生兄亦这般偏心眼呢?对着曼殊蔼然慈和连说话都糯得来,让人觉着适意。怎么对我老包就眼瞪如牛眸,气势汹汹吓煞人哉。”

沈燕谋笑着一瞪眼正欲数落包兄几句,忽听马蹄车轮声。俩人同奔到窗台朝下看,泳春馆的专用马车回来了。只见李管事疾步上前打开车门,郑桐荪跨下马车。他伫立朝四周望了望,尔后又朝上向包天笑他们望了一眼, 这才缓缓走进了楼宇房门。包天笑和沈燕谋面面相觑,泳春馆主人郑桐荪那幅憔悴而冷淡的模相着实让他们吃惊。

“桐荪兄,怎们样?找着紫灵姑娘了么?”包天笑和沈燕谋在楼道上迎住了郑桐荪急急地问道。

郑桐荪举首望望他们没有回答,脸色倏然微变,略带阴郁目光也越过了包天笑和沈燕谋延伸上去。包天笑回眸心一惊,不知何时曼殊也跟了出来,此刻正扶着梯栏站在楼道口。那副如同从坟墓爬出来的面孔,僵冷着没有一点血气。郑桐荪走到包天笑和沈燕谋身边没有停留,径直上行来到曼殊面前,他细细打量曼殊一番,遽然问道:“你,怎么样?”

曼殊直愣愣地盯着他,没有回答。

郑桐荪眉间微蹙,正欲再开口。曼殊蓦地转过背去,直挺挺地站着,头也不回地道:“她,怎么样?”

郑桐荪默然不作一言。曼殊霍地转身直逼着他的眼眸大声地道:“你快说呀,她到底怎么样啦?”

“我不知道,我没有找到她。”郑桐荪也有了几分火气。

曼殊怔怔瞪视着他,忽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已经找到她了,但你不能劝得她回来。”

郑桐荪忽地满面通红,双眸红赤如欲喷火。“是的,我没能劝她回来。我笨,没有用。可你呢?你能劝得她回来么?哦,是的,你能劝得她回来的,她爱的就是你嘛。她如今就在西灵石山的翠溪庵落发,你快去呀,把她接回来。我是没用的,劝了她十日十夜全是白费口舌。你曼殊大师若亲自前去相劝,无需半日自然会劝得她回心转意。”

说到此,郑桐荪笑笑,神情甚为凄痛。曼殊微微一笑,转身缓缓离去,走到寝房门前,郑桐荪赶上去手撑住了门框,似笑非笑的望着曼殊道:“大师,紫灵最听你的规劝,你去劝她回到泳春馆来如何?我情愿她与你结成伉俪,亦不愿她做尼姑佛台青灯前孤寂虚度一生。”

曼殊面色转为灰白,合眸少顷才缓缓言道:“佛门有言道‘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难度不善之人。’紫灵既然有心向佛必是有根基的善良之人。这也是前世所修的缘份,相强不来。我曼殊虽闲云野鹤无意厕身世俗而薄凉了紫灵的情谊,想来深深痛疾。但我不以为紫灵削发为尼便是绝生之路。坠情网愁恨难释,莫如佛海寻梦,且驱去生死烦恼之魔劫也。”

“你是说随凭她去做尼姑?”郑桐荪微眯起双眸,不无嘲讽地冷笑道。

“般若智光,能破生死长夜幽暗。”

“去你的般若智光。”郑桐荪蓦地转身进了曼殊寝室的房间,开始来回蹀躞。少顷,望着床边默坐的曼殊道:“你当真不去见见紫灵?”

曼殊摇首,默无一言。包天笑朝沈燕谋笑笑道:“易生兄,你听说过和尚劝尼姑还俗的事么?”

沈燕谋笑着摇首:“世间人难懂世外之事,想必那里自有畅意惬怀之处。否则我们曼殊大师超世拔俗,辄仰慕那千叶莲衣盘坐的清逸却为何来?”

“是啊,桐荪兄。你也勿给我们维摩居士出难题了。紫灵姑娘那里由我去劝说。<英汉辞典>还得有你和易生兄校正。曼殊,你就安心调养……。哎,你这是为何?”包天笑忽看见曼殊从床里边取过袱囊,抖出灰布僧袍,而后将身上西服行头脱下换上了僧袍。

郑桐荪急忙道:“大师如此遽然离去,叫我桐荪如何心安?敝人一时心急胡言,有冒犯大师之处还望见谅。大师病疾在身,宜静心歇养。请安心栖居几日待贵身康复再谋云游亦不迟。”

沈燕谋也在旁劝曼殊再栖歇几日。曼殊少作思忖,答应歇过夜,明日清晨必定上路。他对郑桐荪笑道:“曼殊并非此刻才突兀想着离开姑苏璛绣坊,数日前便考虑尽早应邀去南京,季平兄必等急了。延迟今日则是想听清紫灵的实在消息, 多谢桐荪兄的热诚款待,亦很抱歉不慧给贵宅添了不少麻烦,容曼殊日后图报。”

郑桐荪连连摇手,致歉数句,而后告诉包天笑不用去西灵石山找紫灵。数日前翠英去那里找着紫灵后,俩人偕同离了西灵石山坐船入太湖去了。三人叹息一番也便作罢。遂安抚曼殊躺下后,也离了曼殊寝室各自回房安歇。

翌日清晨,曼殊登乘西行的火车,不上半日便抵达南京。他携着简单的行李卷上了一辆单匹小马车直接去了祗洹精舍。祗洹精舍位于东郊。外围古木疏朗,院内廊阁曲迴,是所恬静幽雅的庭园建筑。到达后开门迎他的是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年轻人, 数日后曼殊才知道这年轻人叫陈彦通,是精舍佛学教授陈伯彦的儿子,在城里读书,暇时常来精舍帮其父誊写佛经。曼殊拜见舍主杨仁山,又与众教授一一相见。曼殊这才发现舍内这些梵学会成员除却陈伯彦未逾花甲,皆是须鬓皓白的老者。主公杨仁山名文会已是年可八十高龄的尊长师者,其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曼殊暗自羡叹,高寿且如是道体坚固的挺括之人实属罕见。

曼殊在祗洹精舍栖居,担任英文教授。他虽对那些道貌俨然的白首长者颇为景仰,但难以与之相融洽。幸有陈伯彦常来誊写经文,曼殊与其交谈甚为投心。刘三几次前来邀曼殊游览秦淮名胜,曼殊辄拉上陈伯彦一同前往。

这日,曼殊将随身所带的梵文内典藏本全取出交给杨老仁山舍主。仁山老檀越甚喜,招呼曼殊侧旁坐下,便对其言道:“你可闻说秦淮有位叫马湘兰的女子么?其一心信奉佛祖,行善积德,终得善果。一日无病而坐瞑,升天成佛矣。众人有疑难之事前往她坐成佛瞑亡处焚香祈祷,无不灵验。近日众人在那里塑造其金身,朝拜之香火甚是旺盛。可见我等只要诚心诚意信奉圣佛,升天成佛总有日也。”

“一纤弱姝丽能修得法身升佛亦是难得。”曼殊道,“那女子皈依佛教入空门必通透三昧修行之法罗?”

仁山老檀越摇摇首,“不,据闻她仅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夜眠得燃灯活佛指点,说其前生仍是金身罗汉,今世向佛必有善果,一日晨起一头秀发竟全部脱落。因而自起一室做参禅静坐之处,此亦是天数。”

曼殊暗自颔首,心忖莫不是那女子患得怪疾一宿秀发尽自行脱落,即乡间人曰“鬼剃首”之病症。唯恐邻人哂笑冷落故而托言梦得佛祖示意。世道淡凉也难为其一番苦心。舍主仁山此言不差“无论男女老幼,只要一心向佛,日后终得善果。佛门子弟有此便宜,世俗子弟亦不泛机缘。”我曼殊当不负舍主殷渥期望,行脚于世尘而超然于世情。

“博经,博经……。”仁山老檀越在旁唤道。

曼殊激灵一震,忙应声道:“噢,舍主有何法旨?”  

“老衲见你凝神有时,不知作何想?”

“没……没想啥。”曼殊笑道,发现杨老舍主正捧着梵文内典翻阅,便合掌道,“博经不才,梵文著作如有不当之处还望舍主不吝赐教。”

“此乃是你从梵土正源汲取其精华传授而来,功德非浅。我观你所作序辞,倒亦不凡。‘依真心实相般若之体,起观照般若之用,由观照般若之用。契实相般若之体,照用功深,彼岸自到……’。我佛门子弟倘若皆有你博经这般悟彻,佛法普度及佛光普照之日不为遥期也。”

曼殊合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据伯彦言道,你博经近日又绘得一幅水墨画,能否取来让老衲亦饱饱眼福呀?”老舍这捋捋雪瀑般的长须蔼然笑道。“诗画圣僧辈出不穷,亦是佛门造化。”

曼殊忙起身赧颜道:“拙画自当奉上请舍主指点,‘诗画圣僧’之冠誉,博经愧不敢当。容舍主稍候,博经取画献拙。”

少顷,曼殊回到舍主禅堂,双手奉上画幅。仁山老檀越展开细瞻,一山巅,一孤僧牵马临风眺望浩渺的江面。其身后衬以云松,直耸葱茏苍翠。老舍主取过一只单片放大镜,照着画上僧侣仔细端详,又抬目望望曼殊。忽仰面掀髯纵声大笑。“象, 画得太象了。博经自画形态精湛难言啊。”说罢又笑。

曼殊面泛酡晕,陪笑数声,喃喃言道:“此画乃是应博经挚友季平兄之请而作。因我博经行脚世尘无一定踪,故作孤僧牵马画样聊作几番风雨几番离别纪念也。博经佛法有限,难脱世俗情念,让舍主见笑。”

仁山老檀越连连摆手笑道:“博经休要自疚。临崖岭风一孤僧已显现博经浪迹天涯普度众生之博大胸襟也。老衲所笑惟在你博经所绘那僧侣形态何以神似?背向画面临江危立, 你如何揣测自身背影而绘得如此惟妙惟肖?莫不是背立镜前回眸自瞻耶?”

“正是。”曼殊抿嘴忍笑道。

老舍主捋鬓须愈发大笑。少顷抹拭笑泪道:“老衲多年未有此番畅意大笑也。”

俩老少正欣悦谈笑间,有佣者来报说门外有人求见曼殊大师。老舍主笑道:“或许那位刘先生前来索画,你前去好生款待吧。”

曼殊忙卷起画幅,朝老舍主恭行一礼,匆匆离去。来到大门口,哪有刘三影儿,仅有一素装少女侧抱一布囊伫于门前。

“苏先生,小女子可算寻着您了。”那少女见着曼殊恭身施礼道,低柔的语音难掩惊喜情愫。

曼殊呆怔片刻,才道:“是你么?金凤。”

李金凤颔首低低一笑,羞涩的红晕泛在了双颊。曼殊蓦然感到心底深处卷袭起一阵寒憟,他太熟悉这种娇羞的神态。哦,逝去的痕迹又将显现么?佛祖啊,莫让少女的美艳在我这不祥之身面前凋谢吧,我博经再也不想回味那垂死而绝望的呼吸。曼殊暗自祈祷,将目光投向碧蓝的空际。慢慢冉升于天阙的云絮幻织着奇异的图案在他目光里却有了几分让人惊怵的魔味。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李金凤关切的瞪视着他那张过于苍白过于凄惶的面容。

“哦,没……没什么。”曼殊笑笑,“你……还好么?”

金风垂首抿紧了樱唇。他为何那么……那么悲哀?这悲哀的萦绕使他的笑影含蕴着凄婉的柔意,令她心动亦令她暗自震颤。她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眸,焦虑的目光盘留在他的脸庞上。“你真的没事么?刘先生说你在苏州大病了一场,如今尚未复原。你感觉还好么?”

“多谢姑娘,贫衲在此精舍调养多日,当真安康如初。”曼殊颇带几分冷漠的言道,“但不知令尊大人贵体是否康泰?去年贫衲离开贵宅,令尊倘患疾卧榻,如今安好否?”

“多谢关心,家父得山中贤人诊治赐药已能扶杖行走。”金凤道,她想说当初她如何听信那位山中老贤者的揣测,曾去杭州灵隐寺前等候数日以期见着那位解救她家于贫困的苏先生。但面前苏先生的冷漠使她不愿多留,她举起包袱道:“这里面有套僧服,是去年先生托家兄从刘先生处取来的,因先生踪迹难觅延续至今才奉上还望宽宏见谅。”

曼殊接过布袱,恭身行了一礼道:“贫衲有劳姑娘多矣,仅道谢不足以酬之,但愿日后有图报的机会。”

“不,苏先生是我家恩公。如说图报应由我李家来说。”

曼殊慌忙行礼道:“步步,往事不用提了。”

金风努努樱唇,微掀眼帘瞟了曼殊一眼。那苏先生身上的僧袍总让她见着心烦。“苏先生,我该走了。”

“哦,请走好。”曼殊低首垂目道,“贫衲不送了。”

金风容色惨沮,她难以意料去年倾囊慨然相助的苏先生如今是这般的萧疏冷漠。她蓦地转身已泪盈眸眶,强忍着才没让泪水滚落下来。

曼殊回到自己卧室,放下画卷解开金凤带给他的布袱,微微一怔。布袱内除了那件洗干净的僧服,还有一双黑面白底布鞋。曼殊拿起鞋仔细瞧摸,暗自颔首。鞋底厚实针脚细密,这手工是极好的。想我行脚和尚,经钵行游,飘零天涯,鞋是少不了的。难得金凤思量周到。

“好漂亮的鞋,是金凤给你的吧?”不知何时刘三已走了进来,笑忽忽地说道。

“是她送的。我正想着她真细心,知晓我这个云游僧侣鞋是尤为需要的。”曼殊笑道,将布鞋穿上一试正恰合脚,愈发喜欢。“季平兄,今日你欲去何处?穿得这般挺刮。”

刘三脸面修饰过,衣着换成上乘衣料做成的西服。米黄色的西服雪白衬衣和一条暗格花纹的新领带,倒也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曼殊知道他在陆军小学任教官常着戎装,来祗洹精舍看望他这个和尚朋友时才换上长衫,也是很朴素的。今日打扮鲜亮挺括自然不是为了让他曼殊欣赏的。

“你还记得那个东京成城军校的老同学申庚富吗?他回来多日,如今得汪大燮推荐做了两江总督端方的幕僚。昨天亲自找到我,说请你和我今日去他府上吃酒。嗯,这是他给你的帖子。”刘三取出个烫着金字的大红请帖递给曼殊。

“他不是已归化日本籍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曼殊接过请帖,望也不望地往桌上一掷问道。

“他是日本籍人没变呐,回来攀附达官贵人福利双修何乐而不为呢?”刘三笑道,“走吧,维摩居士。人家既来相请,有吃有喝,我们有何乐而不为呢?”

“我不去。”曼殊冷鄙地撇了下嘴儿坐到床沿上。“这等人趁世时混乱,钻营权贵,意在荣利。与之交往徒辱自身清誉也。”

“我也这般思忖。”刘三正容道,“此番前去申府,我们别有所图。你这和尚无论怎等清高也得与我淌淌这潭浑水。时候不早,速更衣随我走吧。”

“为什么?”曼殊不满地问道。

“今晚筵宴,总督端方和前驻日清使汪大燮都在。”

“那又怎么样?”曼殊脸上又泛起冷鄙的阴影。

刘三蹙了一下眉头,忽地跨上一步俯身凑到曼殊耳边低语数句。曼殊倏然变色,蓦地站起捏住刘三的手瞪眸叫道:“不不可能,肯定是旁人妒贤嫉能有意要毁坏他俩夫妇声誉。”

“耳闻不如眼见,我们去了便可窥察究竟。”

“嗯,是的。”曼殊松开刘三,忙在床上翻找换身的衣服。终于在床垫底下拉出一套乳白色的西服,还是在苏州泳春馆别墅里穿的那套。曼殊急急地换上西装,人相顿时精神,只可惜西服有些皱巴巴的不够雅观。

他们出了精舍大门便叫了辆马车急驶而去,不消个把时辰便到了申庚富在南京的新寓所。这幢颇带泰西建筑风格的洋楼坐落在莫愁湖畔。刘三和曼殊穿过硕大的庭园来到楼宇前,刚走进大厅立刻被那华丽昂贵的装潢摆设以及衣着入时的俊男倩女弄得心神发虚。一个穿白衣的佣者引着他们穿过喧闹的厅堂来到较僻静的地方,座椅背后便是一张八门幅的大彩屏。

佣者恭身离去,另一白衣佣者托着饮料盘过来。刘三取了两杯柠檬兑水的饮料。曼殊一手接过刘三递给他的柠檬水杯,一手又从盘中取了杯热咖啡。

“哎,申叔和子娟俩夫妇当真从日本回上海了么?”曼殊呷了一口咖啡,目光在众宾客间搜寻,希望能在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中间发见一张他甚为熟悉亦甚为敬慕的面孔。显然他没能如愿。“你能肯定他们会来南京,会来这个申府拜见那般官宦的么?”

“我敢肯定申秉秋和何子娟夫妇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刘三道,面对着热融融的厅堂脸庞却似挂结了一层冷寒的霜冻。

“季平兄,曼殊大师,你们亦到了?怠慢怠慢,”申庚富不知从何方钻了出来,突而出现在他们面前。“来,请随我来。”

申庚富亲热地拉起曼殊挽着他的胳膊然后招呼着刘三,“请这边走。”三人转过的彩屏,来到一个房门前,门口站着便衣汉子。曼殊瞧那人精壮的模相猜测是个保镖类的人物,那么这位发迹的老同学引他们亲会的必是总督大人。他们推开门走进去,曼殊暗自一愣。这是间极精雅的休息室,室内仅有一女子。那女子体态轻盈,打扮却过于浓艳。穿着乔其纱旗袍,透过旗袍粉红色的内衣隐约可见。旗袍腰身收得太小,胸部箍勒过紧,以至丰腴的胸乳突起仿佛欲将衣纱顶破似地。通身是三分中国味,七分西洋味。只见她盈盈下拜,樱口微启,操一口甜糯的苏州腔。“妾身叩见两位先生。”

曼殊跟着刘三回礼,差点念出一句“阿弥陀佛。”

“此敝人新娶如夫人也,今日宴请诸位亦是新婚之禧呐。”申庚富托起那女子纤细白嫩的手轻轻抚摸着笑道。

“恭喜恭喜。”刘三笑而抱拳恭贺道。

曼殊却合什躬腰,道:“善哉善哉。”面无一点笑容。

新夫人掩口娇笑,斜瞥曼殊一眼低柔地笑笑道:“这位苏相公很有趣哉,说话活脱像是从庙宇出来的和尚耶?”

“贫衲正是经钵伴身的和尚。”曼殊合掌施礼道。

那女子霍地直腰瞪眼一甩手,朝申庚富叫道:“啊呀,大喜日期你怎的将和尚请了来啦?”

“他哪里是和尚?他是跟你说笑话啊。”申庚富笑道。

曼殊正欲辨嘴,刘三暗暗牵拉一下他的衣袖。曼殊便垂下眼目,跟随刘三出得新房。少顷申庚富赶上来,连声道歉,然后引他们拐弯走进一条廊道,来到一个僻静的飞檐耸楼,这里便衣汉几乎十步一立。申庚富敲开一扇房门,请刘三和曼殊在门口稍候,自己走了进去。

不多时,申庚富出来,身上跟着一个身着浅蓝竹布旗袍的少妇。正是申秉秋的夫人何子娟。

“子娟,是你呀。”曼殊惊喜地叫道,“申叔在吗?他也来南京了么?”

“是的,秉秋和我一同来南京的。我们知道你和刘三均在此城,所以请庚富无论如何要把你们两位请来相聚。”何子娟微笑道,依然那么温柔娴雅,她脸上没饰脂粉,流露出自然大方,诚挚朴素的美感。“快进来吧,秉秋正急着要见你们呐。”

进得房门,又走过一个小厅才来到一间大房间内。这里的窗外便是一片白茫茫的湖水。凭窗远眺,莫愁湖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让人心旷神怡。曼殊此刻的目光没被窗外的景致吸引,却落在一个中年绅士的身上,那就是在东京版《天义报》的主编申秉秋,同屋还有两位气度非凡的老者。一位是曼殊在东京见到过的原清廷驻日大使汪大燮。另一位曼殊不认识,但他已猜到那人是清廷大臣两江总督端方。

果然,庚富跟曼殊和刘三亲热寒嘘一番后,将他俩介绍引见给那两位老者。曼殊恭身行礼时暗自纳罕,那就是威赫赫雄踞两江握兵数万的两江总督么?不象,很不象。一身白士布长袍,衣袖特别宽大。虽躯格伟壮,但不显臃肿,甚至有些潇洒。

一身清廷官服的汪大燮拉过曼殊,搂按着他的肩膀笑道:“小兄弟,老父久不见汝,汝朋友说汝已看破红尘循入空门,果然风骨秀逸,不似烟尘人物。嗯,汝有何难事尽可告知老夫,吾当鼎力相助也。”

“贫衲乃天涯行脚僧,托钵飘零如闲云野鹤轻松自在,无啥窘难之事,多谢大人关爱。”

汪大燮大笑,转而对端方言道:“总督大人,吾常叹世人庸碌无为,曼殊大师则辄忿世情羁绊难脱。吾等皆可谓世外独到之人,超然绝俗也。”

端方笑而摇首,“吾乃屐涉世尘的俗客,怎及得曼殊大师超尘绝世飘逸云天?吾久仰曼殊大师清逸才华。今日相见,亦属有缘。愿大师常来督署府走动,便宜吾老夫趁时摆脱俗务亲聆謦音也。”

曼殊恭身一礼,冷冷道:“总督乃大富大贵之人,贫衲怎敢高攀?莫得折煞人耶。”

申秉秋见曼殊面露愠色,言语已有火气,忙挽住曼殊胳膊低语道:“我等久别作见,自寻个安静所在聊聊如何?”

曼殊颔首,申秉秋便朝汪大燮和端方拱揖笑道:“两位大人恕不奉陪,敝等暂且告辞。”

汪大燮含笑点首。端方目注曼殊默怔无言,汪大燮暗推他一下,他才突兀,震悟似的连连颔首。“好好,好个清逸绝佳少年也。”

刘三低首转身,抿紧嘴唇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何子娟微笑着推推刘三,俩人随同申秉秋和曼殊走出了房门。

四人走过曲桥来到一亭阁内。此阁悬于水面上,凭栏观景数鱼儿极是趣宜。其时白昼日沉西山,倘若夜晚待月照中天,此地临水观月,景色必然绝顶。

一路行来,曼殊双眉深蹙默无一言。申秉秋告诉他在东京版《天义报》的情状,又讲了回上海办刊物的打算。曼殊终无反应。申秉秋默视他片刻,颇觉萧索,便将目光转向刘三,“季平,曼殊披发以来常是如此忧郁寡欢的么?”

刘三默然颔首,瞥了坐在石桌旁的曼殊一眼,微叹息将目光转向碧清的池水。

“虽已出家,以情求佛道自然忧愁难释。”何子娟低叹道,遂离开亭栏来到亭阁中间的石桌旁抚摸着曼殊的肩头,曼殊依然默怔无语。何子娟弯下腰低柔地言道:“曼殊兄弟,你那《文学姻缘》稿文已在《天义报》上全部刊出,稿费过后让人给你送去,好吗?你近日还有什么文稿么?我和秉秋准备在上海办刊物,名曰‘秋声’。你愿意如同在东京那样再次与我们合作么?”

曼殊默然摇首,蓦地扑在石桌上将头搁到交错的双膊肘上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何子娟惶然拍拍他的肩背连声道:“你怎么啦?曼殊兄弟,快莫哭了,我们的心都被你哭得痛煞了。”

“走开,你们全走开。我不想再看见任何人了。”曼殊头也不抬地哭叫道。

申秉秋正欲上前劝解,刘三拦住他道:“我们走吧,让他一人在这里坐歇片刻,他会好的。”

“这是为什么?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申秉秋摊摊双手焦灼地道。“原以为数载未遇,相见必然欢惬,谁想他这般愁闷,弄得我也好不痛心。”

申秉秋抬起眼眸,泪光在眼角闪动着。他望望曼殊,转身拉着刘三,低哽道:“你也知道我们夫妇将他曼殊当作自家孩子,牵肠挂肚无时不思念着他,你知道他为何这般不高兴?”

刘三微耸一下肩头,“爱之至深,恨亦至深矣。你们当真不觉着曼殊是为你们伤心的么?”

“为什么?”申秉秋惊问道。

“他不喜欢你们跟总督端方搅和在一起。”刘三蹙眉道,“说实在的,我也很反对你们依附这班清廷权贵。”

申秉秋欲辩解,刘三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了亭阁再说。何子娟回眸望了望曼殊,踌躇一下亦随着离开了亭阁。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