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3)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01:18

曼殊默然垂目坐于床侧,浑然入定似的,与一身浅色西服的装束极不相称。

包天笑拍拍他肩头道,“佛缘情缘系于一身,曼殊诗僧独具风流也。你文辞瑰丽,诗歌又清颖绝俗。此叠文稿又当为我刊本张扬文华了,你意欲以何题目刊布于世?”

沉默许久,曼殊才合眸缓言道:“幽幽烛光难照人世寂寞游客,绵绵愁恨怎奈青海虚度痴郎。天笑兄若欲刊布拙文,可用<幽光録>命题。但愿天下痴情男女共鉴期间魔劫,敛心养性,安谧度日怡享天年也。”

“维摩居士用心亦称良苦。”包天笑点首微叹道。而后又劝其多住几日,莫终夜撰写典文劳累伤身。曼殊满口应允。曼殊送包天笑下楼出了泳春馆边门这才返回,刚回进厅堂,翠英托着一大盆牛肉炒面拦在了面前。那一阵阵肉面香味诱得曼殊直咽口水。

“苏先生,你每日写呀画的也太辛苦。小女子今晚特炒这盘牛肉面请先生尝尝。”翠英笑道,将托盘放到几案上,“快来呀,趁热吃吧。”

曼殊望望那油渍渍香喷喷的牛肉炒面,又望望翠英那张笑忽忽的面孔,忽一抿嘴,疾步奔上楼梯。

“哎哎,苏先生……。”翠英望着曼殊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狠狠跺了一下脚,道:“这个臭和尚当真记仇哉,这……如何是好?”

不提翠英在厅堂里懊丧,曼殊内心亦极不是滋味。那盘牛肉炒面的诱惑着实不小,倘若曼殊不是为她俩背后诋毁菊子清誉而负气,即使刀架脖颈他亦必抢盘吞啖一番的。

曼殊上楼回到自己寝室,忽震恐地往后一退。一披头散发女子迎门跪伏于地。“你是谁?为何如此?”

那女子抬起头,满脸泪水,宛如露湿百合,润滢而不失清丽。“苏先生,小女向您请罪来了。”她低嚅道,一头秀发又像瀑帘似的垂挂于脸庞的两侧,遮掩了那张凄婉欲绝的俏丽面庞。

“紫灵姑娘,这是何意?”曼殊惶遽地绕过姑娘坐到床榻沿上,“你……你快起来,有何话尽量缓缓说嘛。”

紫灵起身将捧贴在胸前的衣物双手递上,那正是曼殊的僧袍,洗得干净,褶得也整齐。僧袍上面放着一叠折成小方形的纸片。曼殊取过纸片展开,纸上果真是那首诗,“谁怜一阕断肠词,摇落秋怀祗自知。……。”还是他去年欲归于华土云游到枫峡有感而作的。那时他染小病旅居乡间人家得主人殷渥侍候,时黄昏漫步于萧疏竹篱顾瞻山峦红枫,忽闻隔壁旅社一英国小姐歌呤奎特诗人“秋风鸣鸟”词句,其音质淑媚绝伦,令触感生悲,故夜晚忆起作下此诗聊慰孤寂幽怨之情感。今日被这紫灵姑娘觅着当作怀情艳诗而嫌厌,曼殊不由怔坐而只是苦笑。窥伺此紫灵姑娘情波洋溢当真为爱所累,但未审其爱萦于桐荪兄或如包天笑所言独钟情于一飘零天涯的落魄和尚?

曼殊心神紊乱,复取过僧袍置于枕边默坐无言。紫灵双颊酡晕,眼眸甚是凄沮,微哆樱唇许久才低声道:“苏先生,我等无知有冲撞先生的地方还请原谅。你……不要走,好吗?日后我和翠英姐会小心伺候先生的。”

“俗话说‘梁园虽好非久恋之所’,不慧在此相扰你们姐妹多时已甚不过意。如今英汉辞典即将完编,待编成后不慧自然托钵云游天涯,姑娘好意我心领了,但愿日后有报答的机会。”

“先生言重了,小女怎敢承受?”紫灵迅速瞥了曼殊一眼,复垂首低语道,“先生并非生性是皈依经钵之人。世上几番风雨,终然去日苦多,但较之天涯沦落,憔悴江湖强多矣。先生何不回首江南亭舍,觅一竹篱人家,安然逍遥于牧笛清韵之中?”

曼殊诧然瞠目,少顷动问:“姑娘出言清雅不似粗使之人,何以屈身佣者,蔽遮清华资质?”

紫灵双颊又泛酡晕,羞赧以袖掩面道:“先生谬说,小女粗枝陋叶何以‘清华’冠之?早年父母在世,家境非殷富但亦可称小康人户。父亲曾请西席执教小女二载。父母相继离世,时小女已虚度十二春秋,随阿舅离了湖州故土来到苏州,阿舅嗜赌,不上半年资款输尽,只得将小女卖于郑家泳春馆作佣女,忽忽时逝已历五载。幸得郑先生垂怜善待,不时习教小女填词弄文,因而不觉出口掉辞惹先生发笑了。”

“哦哦,紫灵姑娘果真清雅之人。”曼殊微笑道,“桐荪兄女弟子自然是有慧根的,幸勿以佣者身份自鄙也。”

紫灵泪盈于眶,深鞠一躬道:“小女窃心仰慕先生久矣,还望先生顾怜小女痴愚,万勿效鸿雁翔翱天际未有落归期限,是我紫灵伤离难堪也。”

曼殊面色倏变,双眸泛红。默怔注目于窗外,许久才回眸缓言道:“贫衲无时不惶然,惧惕世情网羁难以安宁。奈何事多悖许,情孽叠迭令我负重难返。紫灵姑娘,贫衲已是室外之人,今世牟尼佛,前世贾阆仙。终然空对寒灯梵歌亦无意厕身世俗之情也,还望姑娘见谅。”

紫灵怔然凝瞩曼殊,四周一片沉寂,惟有灯光闪忽给这幽幽房间带来一点活气。曼殊垂首合眸盘膝坐于床榻上,久而未闻动静,微启双眸,只见紫灵呆怔怔伫立于前,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沿面颊滚落下来。曼殊轻叹一声道:“请回吧,紫灵姑娘,夜色已深矣。”

紫灵闻言,垂首视地,久而言道:“小女舍先生外,无心居归别人。先生他日云游,只要记得姑苏吴门内有紫灵这么个痴心女子,小女亦心意满足了。”

紫灵言讫,唏嘘不能自制。曼殊上前欲掣其手安抚,旋即作罢 ,遂转身临窗嗟叹道:“试思我曼殊有何德能,辄累娇女关垂牵怀以至伤心伤神,沉痛不能自拔也。”

紫灵说了句什么曼殊没听见,一阵马蹄声遮盖了她的话音。曼殊凭窗往下望去,昏黄的路灯里一辆马车在泳春馆的大门前停下。

“郑先生回来了。”紫灵望着下面道。

果然郑桐荪从马车里出来,随后跟出一个穿长衫的男士。“那位着长衫的先生是谁?”曼殊问道。

紫灵俯身凝目仔细瞧看,道:“噢,是沈燕谋先生。他和我家郑先生同在安庆高等学府谋职,来泳春馆亦有好几次了。郑先生和包先生都称他‘易生’。”

是了,朗生早言编著辞典沈燕谋也会从安庆赶来相帮的。怎么在辞典快要结尾时才赶来。嗯,可能是请他来做最后校对的。如此甚好,此处有燕君相助,我可以早早脱身了。曼殊想着,便转身欲赶下楼去,这才发觉紫灵已不在身边。转而思忖道,那紫灵姑娘刚下楼去,倘若我曼殊紧随于后,他人见着必又生猜疑。曼殊随坐到桌前欲继续编著辞典,取过文稿纸提笔欲写。但觉心绪纷乱,便推开文稿纸起身。从景泰蓝的大瓷缸内取出一卷白宣纸摊平在地板上,然后用砚墨压住纸角,提笔蘸足墨汁,转眼绘成一幅画,竹林萧森,一道瀑帘逶迤其间,远处丘陵绰绰,近旁奇峰怪崚耸入云霄,俨然一幅气势恢宏的山水画。

有人叩门,曼殊不理,仍爬在画幅上在右上角题写“登峰造极图”几个字。叩门上愈加疾响,曼殊不耐烦地爬起来,拉开门栓,然后转身又趴到画幅上去。

“曼殊,这位就是我的朋友沈燕谋先生。”郑桐荪指指身后的长衫客笑道,“易生兄久仰大师才名,闻得大师栖居敝舍馆,特意赶来觐洽。”

曼殊仍不应,趴着蘸墨运笔,在画题之后书写道:“欲问鸿溟事,何如百尺巅。风雪掳满袖,天地卸双肩。今世牟尼佛,前身贾阆仙。凭临余一笑,不染俗尘缘。”

“好,绝妙画功。久闻大师走笔如得神助,今日亲睹尚疑梦中遇仙也。”沈燕谋惊讶道,亦趴到画幅上细细观瞧,“举首摩天顶,俯视万物空。长于风云会,独立最高峰。大师真神人也。”

曼殊闻言大笑,“燕君谬誉甚矣。不慧胡乱涂抹聊舒内怀,怎值得一个‘神’字?倘若喜欢就奉送给你,亦算初次见面一点孝敬。”

“啊?当真?!”沈燕谋瞪起了眼眸。

郑桐荪忙替朋友卷起画幅,不无妒意地笑道:“曼殊与我同栖近月,不才几次索求其画而不能得,谁想易生兄初与其相见便得山水宝墨,运道怎的这般好?”

沈燕谋惊喜若狂,忙从郑桐荪手中抢过画幅卷筒连声道:“这是大师给我的,这是大师给我的,桐荪兄不可夺他人所爱也。”

沈燕谋深知曼殊笔墨在文坛品味甚高,随同桐荪从安庆赶来姑苏,私意正欲索取曼殊大师笔墨一幅。亦知道曼殊动笔全凭兴致,倘若无兴终然好友相请亦得不到其一点笔墨。此刻曼殊邃然相赠大幅面的《登峰造极图》,怎不令其喜出望外。

曼殊亦喜沈燕谋率直,及见郑桐荪兄面有不愉之色,便笑道:“桐荪兄休烦恼,日后曼殊当作一幅较之<登峰造极图>更佳的画幅送你。”

郑桐荪若笑着耸了耸肩头,道:“既然登峰造极,何来更佳胜境?”

曼殊一撇嘴,怒道:“桐荪兄疑我再也作不出更好的画幅?你拭目瞧着吧。”

曼殊疾步从大瓷缸内取出一卷白宣纸,而后急急地摊在地板上,正咬笔凝思,忽瞥见郑桐荪与沈燕谋挤眉弄眼,几分得意又几分诡谲。“喂,你们这是作啥?”

“啊,没啥没啥。”沈燕谋忙笑道,“适才桐荪兄言道,大师的绘画兴致有时还得靠外来因素,早知如此早些使用这外来因素岂不能早得大师佳作?因而他深悔矣。”

“啥外来因素,是采芝斋的粽子糖么?贫衲最喜嚼啖粽子糖,得粽子糖含在口里,作画写文兴头极佳。”

郑桐荪与沈燕谋面面相觑,他俩所谓外来因素是指激将法,此激将法引出个粽子糖是他俩怎么也想不到的。当即欣形于色,正欲吩咐佣者去购买粽子糖,未启门已有人将门板拍得震天作响。

打开门,翠英惶急撞了进来,“郑大少爷,不好了。紫灵姑娘不见哉。”

郑桐荪面容失色,忙问道:“紫灵怎会不见?馆内上下你皆寻过没有?”

“寻过了,没有她的人影。”翠英抹泪道,“都是这个和尚不好,不晓得他怎样对待紫灵的,让她气得跑哉。”

“休要胡言乱语。”郑桐荪疾色喝道,“苏先生是我泳春馆贵客,怎容得你这等谩话?再无规矩,请你另就高位去。”

“你不也看见紫灵是流着眼泪回自己房内的么?”翠英哭着叫道,“这个臭和尚就不是好人。你看,这是紫灵留在房内的纸条。紫灵姑娘就是他逼走的呀。她从楼上下来我就发觉她神色不对。你让我照看她,我陪她坐了半天,问她啥,她也不回答,只是流泪哭。我才去厨房一歇辰光,紫灵就不见了。”说到这里,翠英转身直指道:“你听着,臭和尚,倘若紫灵有个好歹,我翠英就拿你来抵命。”

曼殊面色灰白,浑身颤栗几欲跌倒。沈燕谋忙扶住他,转脸对那翠英怒喝道:“你再多说一句,看我沈某不掴你耳光?”

翠英惊惧地后退一步,目光转向郑桐荪。沈燕谋将曼殊扶到床上坐下,然后朝郑桐荪道:“怎么回事?那纸片上写着啥?”

郑桐荪默无一言,将纸片递给沈燕谋。未待沈燕谋接手,曼殊跳过来一把将纸片抢去。他展纸急看,只见上面写道:“妾欲随君游,然君意在佛祖,弗能容妾留伴,是以悲恨难释。如今立意效仿吾君披剃,青灯木鱼聊此一生。唯愿君见吾字,勿自责悲伤。西山紫林足慰妾魂也。盼日后共伫圣殿法坛拈花相笑耳。”

曼殊呆怔片刻,忽仰面大笑。“效吾披剃,效吾披剃,紫灵好闲逸也。”

语音未落,蓦地捂胸低首“哇”的一声喷吐鲜血。郑桐荪忙同沈燕谋一起将曼殊抱扶上床。曼殊合眸躺卧唇白如霜,郑桐荪等问他“感觉如何?”曼殊毫无反应,众皆震恐。真可谓:

檀林栖身为那般? 割将胭脂去蓬莱。

屡得情萦辄难释,莫如返归柳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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