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2)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6:00:40

逾月,行脚至苏州,在玄妙观稍作歇息,曼殊敲下金牙往采芝斋购酥糖和粽子糖数十包。法忍才食两包酥糖,曼殊已将酥糖啖咽殆尽,遂拍去掌内碎屑笑道:“金牙还是我在东京时镶上的,和尚开口金光闪闪,饭钵罐里辄空空如也。还剩的两颗金牙,我曼殊早晚亦要敲掉去。”说讫取过法忍手中粽子糖的裹袋,塞入自己的襟怀内。

“师弟嗜啖酥糖,我早闻知。今日亲见师弟不消半日吞下数十包酥糖,真让人惊骇。难怪人称师弟‘糖僧’,果然名不虚传。”

曼殊笑着摇首,没再吭声,探手入怀内取一粒粽子糖剥啖。

法忍劝道:“饮糖过多亦有伤五腑内脏,博经当节制。你素来体弱善病,糖瘾如此亢进怎能撑得住?”

曼殊仍然摇首而笑,缄默无言,粽子糖在他腮帮上弄出一凸朵。

至暮,曼殊和法忍投宿市郊山岭上清流旁的无量寺院。用晚膳毕,曼殊盘坐禅房稍憩,唯闻窗外檐雨淅沥。少顷,他合眸入眠,鼾息微作,人犹自盘坐未移。

早起,晨钟鸣响。曼殊携水洗脸面,回归见法忍执帚扫着落地桃花。忙放下水桶,奔进禅房,不多时取布片大块出来,将扫拢的桃红落英全撸入布片上然后松松地包扎起来。法忍惊问其此举作何用,曼殊笑道:“花瓣阴凉柔软,作坐禅蒲团甚为舒意。”

法忍大笑其荒诞,曼殊不理睬,早餐后坐禅当真用花瓣包包垫坐。禅毕还自呤道:“廖天鹤唳感无端,梵韶泉声写玉寒。携水深山深顶礼,落花三尺做蒲团。”

参禅过后,法忍欲上榻眠歇。曼殊拉他坐起道:“大白日眠睡何来?谁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即来姑苏未游览赏尽天下美景,于心何忍也?师兄快走吧,待游赏疲累,再作歇憩亦不迟。”

出了山门,天色暗沉沉的欲雨不雨。法忍又欲回寺内,却被曼殊拉拽着下山去。边行曼殊还边言道“雨中观姑苏古城韵味奇佳,你到时登上姑苏台便知我所言不谬也。”

经日,曼殊携同法忍踏遍姑苏名胜,登临姑苏台自然是头遭的兴致。暮时,天空淅淅落起小雨,曼殊和法忍奔过乌鹊桥来到一座楼檐下避雨。曼殊摸摸脸上汗水,蓦地发怔,街对面楼阁的碧窗珠帘微动,两个妙龄少女凭窗眺望雨景,时而举袖掩笑。法忍见他直瞪瞪地瞧着那俩女子,颇不雅。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曼殊一愣,随即笑笑道:“斜风细雨窥娇娃倒也别有情趣。”

法忍忙拉拉他,暗诫其休要胡言乱语让人听见笑话。曼殊抿嘴蹙眉,忽大笑呤道:“江南花草尽愁根,若得娇娃笑语频。独有伤心驴背客,暮烟疏雨过闾门。”

呤声刚落,一声娇咤在头顶响起。“唉,哪来的野和尚,在此地浪呤几句歪诗假充风雅,难道你们出家人亦有意风月留情么?”

曼殊吃了一惊,转身抬首,顿时背脊汗涔涔的。顶首窗台亦站立俩女子,一着杏黄裙衫的年轻女子斜瞥着对面碧纱窗,又望望贴垣而伫立的曼殊他们,樱唇一撇,满脸鄙夷之色。另一个身穿粉红色连衫裙的少女却望着曼殊似笑非笑。

“博经,我们走吧。这里是花娘子的楼阁,我等出家人在此确实多有不便。”法忍说着便要走,被曼殊拉住。“怕什么?”曼殊翻翻眼皮道,而后朝上白了一眼,呶嘴冷笑道:“哼,是花馆就该这等蛮横霸道的么?”对面碧纱窗台俩少女早在那杏黄裙衫女子发话时放下珠帘离开去了。

法忍忙朝曼殊连连摇手,示意他莫要多言。楼台上那着杏黄裙衫的女子愈发怒生,她尖着嗓声骂道:“瞎了狗眼的臭和尚,怎把我永春阁当作藕春馆?瞧你们贼忒兮兮盯着对面藕春馆的姐儿们,可见是不规矩的野和尚。还不快快滚了开去,要不走我倒烫水下来啦。”

法忍拉了一下曼殊,亦不管斜风细雨淋首扑面,跑了开去。曼殊略一迟疑也投入风雨中,背后传来女子的娇笑声。巷道狭窄,跑至拐弯处,迎面驶来一辆四轮马车,曼殊忙拉法忍靠墙,给马车让道。谁知马车夫“吁——”地勒紧了缰绳,马车停住了。车门打开跳下一绅士,拉住曼殊就叫道:“快,快上去,那位师父也请上车。”

“噢,天笑兄,是你呀。”曼殊高兴地连连拍着年轻绅士的肩膀道,“啊呀,适才我都跟师兄要去吴中公学看看你,谁想在这儿遇上了。”

“来,雨下得不小,上车再细谈。”包天笑道,回首请法忍登车。法忍后退一步对曼殊道:“博经,我且回无量寺歇脚,你随后回归吧。”言讫,朝包天笑合什行了一礼,便顶雨疾步离去。

曼殊上了车发见车厢可容纳四人,其内已有一位神姿英爽的青年人安然坐着。曼殊刚落座,他便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敝人姓郑名之藩,字桐荪,在安庆高等学堂任教。”

“寒衲曼殊不胜荣幸,得识先生于飘零殊途。”曼殊笑道,随后问包天笑,“上午去<小说大观>编辑部,有位姓祝名秉纲的施主说你近日在吴中公学授课。我不知你究竟是搞编辑,还是公学堂教课?”

“二者兼而有之。”包天笑道:“原先在吴中公学任教,后主编<小说大观>。如今编辑为主,时而亦兼些文学课程。我知你在文学上颇有研究,何不将有感心得写成文章,为我国文化渊源的学术研究留些资料。听我一句忠告,曼殊上人。和尚么,只要你愿意尽管做。但也不能贪图清闲埋没自己才能,要知道荒废自身的潜质亦是一种作孽,一种浪费。”

曼殊一笑,正欲搭言,蓦地身子朝前倾,马车停下。曼殊出了车门,倏然瞠目,他们所伫处正是适才避雨的楼檐下,郑桐荪上前叩门。少顷门开,曼殊随同包天笑跨入厅门,厅堂上已聚集几个男女。

曼殊一眼就瞧见那曾骂他和法忍为臭和尚的着杏黄裙衫的女子,那女子也看见曼殊,微怔一下,便转身在那着粉红裙衫的少女耳边低语几句,粉红裙衫少女瞥了曼殊一眼,掩口窃笑。曼殊顿觉脸上有股热腾腾的感觉,赶紧转开目光,只顾同包天笑言叙离别后的景状。郑桐荪同管事模样的说了几句,那俩女子和另三个佣者走出了厅门。

“哦,真是天意。仲甫兄邀你去他们报馆搞英文辞典。桐荪兄赶回这座‘泳春’别墅,正欲在此着手编辑,过几日燕谋兄亦会从安庆赶来此地。”包天笑同曼殊介绍璛绣坊泳春别墅情状,曼殊才知道郑桐荪是这座楼宇的主人,厅堂那几个男女都是郑桐荪雇用的佣者。

“那两位姑娘是做啥的?”曼殊在包天笑耳边低问道。

包天笑朝那俩女子望了一眼。正走到门前她们也正回眸向他们望来,目光一对,包天笑咧嘴一笑。那杏黄衫裙的却呶着嘴儿,眼皮往上一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粉红裙衫的少女两腮红晕,忙拉拉女伴,率先离了厅堂走上楼去。那杏黄衫裙的女子却转身对总管道:“晚膳已备齐,皆是鸡鸭鱼肉的上等菜。是否可以开饭了?”

总管朝曼殊望望,然后目光转向郑桐荪。不待郑桐荪开言,包天笑道:“曼殊大师向佛以来从不忌油腻荤腥,特嗜好食牛肉。桐荪兄,鸡鸭鱼肉尽可免去,唯独不可少了牛肉。”

“既然如此,翠英你再去弄盘咖喱牛肉片上桌。”郑桐荪吩咐道,随即请曼殊和包天笑上楼歇憩片刻。

从包天笑那里,曼殊知道那翠英是专管厨膳的,那粉红裙衫的少女名叫紫灵,专管衣物洗涤和缝纫的。曼殊暗自沮丧,想那翠英姑娘好狠辣的,她弄厨膳,他曼殊自然无口福了。

用过晚餐,曼殊回无量寺,找着法忍,讲起欲到璛绣坊72号住上数日,帮朋友编纂英汉辞典,邀法忍同去栖居。法忍沉呤一下道:“博经原该如此,著书立说亦是功德之善举。但我不欲在此久留。法忍离别雷锋海云寺已有五载。原先闻得长寿寺被焚毁,我海云寺主持济深长老派我随侍恒初大师,亦劝恒初大师到海云寺栖居。谁想我赶到长寿寺,恒初大师已同几位长寿寺的师兄弟北上了。我追随到五台山奉命侍奉大师,直至原来的众师兄渐渐离散,我依然随侍于恒初大师左右。并非众师兄薄情,亦不是我法忍独效忠。众师兄离去是恒初大师顾忌人众盘恒于五台山给五台山寺添麻烦,强令他们离去。我留下是赞初大师的法旨,他认为我原不是长寿寺的,恒初大师无法强令我离去。赞初大师云游而去后,我每天跟随着恒初大师,但大师从未吩咐我办一件事,甚至连话也极少对我说。只是在他老伫称闭关坐禅的前一日与我多讲了几句,亦是说五台山非久留之地,要我日后回归南海雷锋,或回归祖籍湘南。前个月我与你已去了湘南,登衡岳,凭吊三闾大夫。又在湘地几个大寺院讲释崇正明德经,亦算聊慰回归之心意了。如今我打算南下回海云寺去,你我就此分手。你……珍重吧。”

曼殊亦含泪道:“你也珍重,师兄,南去路途迢迢,且局势动荡,兵火时起,你一路小心。”

法忍摸了摸眼睛,用力点点首。随后道:“师弟,你我偕游逾半年,我知道你是深重情义的,我最为担忧的也正是这个。半年来,你时常夜深默默怔坐不能入眠,皆为情所萦绕。师兄将离你而去,我劝你一句,尽去旧梦痕,无苦魂牵绕。生命循环往复,万世不竭,此乃是天意。死亡永远预示着新生,如树叶枯老僵硬,预示着嫩绿的明朝。死去是旧世的解脱,投入新的境地。你何苦凄惶自悔无有宁心之日也?”

曼殊注目桌上忽明忽暗的灯烛,默不一语。法忍猛地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道:“天下女子皆祸水。博经何以沉暝不悟耶?!”

曼殊霍地站起,推开法忍奔出了房门。黑魆魆的丘陵,犹如蒙上一层神秘的浓雾,但那婉曲的山径在昏濛的月色下隐约可见。他仰望着遥渺的月儿,又环瞩着四周粗枝茂叶,恍若梦游者,怔忡徘徊于山径间。

菊子,菊子。你真的投胎转世超得新生了么?不不,不——。菊子,你不能走,不能走啊。生死相隔很近很近,曼殊尘缘尽自可相随你于地下。可你……,哦,你如今在哪里?在哪里?!想来你仙游而我云游,殊途难以相遇,你我何不幸至此也。你不可走得太远啊,菊子。我苟且人世,总觉着你灵秀之气郁郁不散,伴我凡尘。待等大限期到自然相逢。倘若你灵光远去,我于天地间虚行又有何趣意?

正胡思乱想,忽闻有人唤他。须臾法忍寻了过来,其后还跟着两个报国寺山僧。“夜深冷寂,博经还是回禅房歇睡吧。你……真让师兄我放不下心呐。”

清晨,曼殊送法忍下山。目注师兄背影消匿于山岭的一片竹林里方缓缓转身朝城里走去。

此后,曼殊便在泳春别墅落脚。他同郑桐荪一起编英汉辞典,又随包天笑在吴中公学任几节英语课程。这日郑桐荪要去上海,曼殊这才想起自己曾在上海《国民日日报》任翻译,与陈仲甫同译法国维克多.雨果的《悲惨世界》小说。告假去苏州探望刘三已是一年前的事。他忙要随同郑桐荪去上海,郑桐荪正欲答应却被包天笑阻拦。

“我早知道你在上海也有朋友。在仲甫、行严处搞翻译。但你在这里也有事没弄完呐。”包天笑笑道:“这样吧,好在英汉辞典亦编得差不多了,你且留在这里将辞典全部编妥。然后我包天笑送你去上海。现在你可先写封信给仲甫先生,让他知道你的行踪。”

曼殊望着包天笑,觉着不对劲。“仲甫兄不知道我在苏州么?怎么会呢?”

“你不写信告诉他,他当然不知道。”

“那你知道呀,为何不告诉他们?你不也认识仲甫兄的么?”

“我如果告诉他们,岂不搅扰你了。”包天笑颇有深意的望着曼殊笑笑。曼殊即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包天笑怕他与仲甫兄联络后,撒手往上海跑,英汉辞典编撰之事将会半途搁浅。“你呀,不够意思。”曼殊笑指他道。

包天笑忙道:“你快写信吧。今日午餐我请你去采芝斋吃八珍鸡块权作赔礼。”

曼殊这才笑着坐下写信。少顷写成二封信。一封让郑桐荪带给上海的陈仲甫,一封写给南京刘三的信让佣者投寄出去,然后拉着包天笑出门直奔采芝斋。

次日傍晚,夕阳的余晖投入楼台,将一侧壁板映得红红的。曼殊将桌案上的文稿收拢叠放妥当便起身下楼,至半截倏然停步,忙隐身于拐角悄悄探出脑袋去。厅堂上悄寂无声,紫灵坐于藤椅上低垂着粉颈做着针线,她手中拿着的正是曼殊云游时穿着的僧衣。曼殊回眸瞧视自己身上穿着的一套米黄色西服,据郑桐荪说还是紫灵走了好几家店铺才选中这套西服的。曼殊望着那紫灵,暗想那僧衣时有所破损的,但我并没有请她缝补啊。搁置近月忽拿出来却是何意?他正欲下楼取回僧衣,忽那扇通向内廊的门扉一动,厨娘翠英拎着冲壶进来。她看见紫灵,立即放下冲壶,走过去提起那僧衣,直皱着鼻梁叫道:“啊呀呀,侬真好心思哉。那位姓苏的和尚不做,已当先生了。你还替伊补弄这件僧袍做啥?快将它掼到垃圾桶里去算了。”

紫灵忙站起来抢过那件僧衣,嗔怪地瞥了翠英一眼道:“你休要胡来,这是包先生让我浆洗缝补的。他说苏先生确实是个出家人,素喜着僧装云游,是个极有学问的诗僧,什么澹归第二的。这僧袍如不浆洗清爽,日后穿上外出气味怪怪的有伤诗僧的体面。”

“呦,真看不出那和尚也是个人物,有大名鼎鼎的苏州文人包天笑关心他衣着仪表,又有我家老爷郑桐荪时时为他饮食煞费心机,只苦了你我两姐妹,你要替他缀补这种龌龊兮兮的和尚衣裳,我要替他弄这样搞那样的每日菜谱调花样。真奇怪,怎么就没有人替我们紫灵姑娘想想。”

“想啥呀?”紫灵扑闪一下眼帘惊问道。

“想你花容月貌,怎的如此命蹙?好容易窥着一个清俊的后生却是个诵经托钵四海为家的云游和尚。”

“你……你太刻薄了。我哪里得罪你了,你却要这般奚落我。”说着,紫灵扑在旁边桌案上缀泣起来。

翠英微微一怔,忙上前安抚道:“哦,对不起。我说话又不注意,惹你伤心。来,姐姐我这厢给你赔礼了。”

翠英朝着紫灵连连弯了几个腰,紫灵一笑拉住了她,破涕娇笑道:“你呀啥都好,就是嘴巴太辣,让人受不了。”

翠英摸摸她那娇嫩的脸腮笑道:“你呀啥都好,就是不爽快。每日里你这双眼眸子不总围着苏先生转么?不是爱煞伊却是为何呐。承认吧,或许我翠英阿姐还好帮你牵渡鹊桥呢。”

“不不,翠英阿姐你弄错哉。我为啥要爱伊?我恨伊,恨煞伊了。”紫灵忽紧抿樱唇,晶眸含泪道,“自从那姓苏的进入我们泳春馆,郑先生是整日地跟他在一起,没得一点空暇。一日,他又望见对面藕春馆的姐儿凭窗顾盼,便对我们郑先生说:‘天下女子皆祸水也。’而后又跟郑先生说道:‘你雇用紫灵姑娘这般风致佳丽的女子,莫非亦是惑于美色之举?你年纪尚轻,万不可羁绊情网贻误终身,要知道儿女之情最缠绵伤人也。’继此后,郑先生愈发不拿正眼看我。临去上海倒与那姓苏的谈了半天,跟我连句辞别的话也没有。”

紫灵说完又抹泪啜泣。翠英笑道:“哦,原来我紫灵妹妹爱上了我们的郑家大少爷。但我们的郑大少爷已娶有妻室,你这般情痴痴的岂非白白空费了?”

“但求情义相知,怎敢奢望正儿八经的做人家正房太太呢?”紫灵掩面哭道,“我受不得郑先生那幅冷淡淡的面相,都是姓苏的和尚不好……。”

“是啊,那和尚不是好人。”翠英蹙眉道,“他劝郑先生远离女人,自己却时时窥视藕春馆的姐儿,呆怔怔的一幅馋相。郑先生和包先生怎会看重这样一个痴和尚。”

“就是嘛,你看这张纸,我是在那和尚衣裳袋里发觉的。”紫灵从针线匣里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纸片递给翠英。

“我又不识几个字,还是你念给我听听吧。”

紫灵点点首,随即展开纸片轻轻念道:“谁怜一阕断肠词,摇落秋怀祗自知,况是异乡兼日暮,疏钟红叶坠相思。” 

“这是啥意思?”

“是首怀情艳诗。”紫灵冷哼道,“我还晓得那和尚的情人是个名字菊子的女人。”

“你怎么晓得的?”

“我收缀他房间,时常看到伊在纸片上写‘菊子’两字。前日伊还画了一幅图,图上一年轻女子坐操琴筝,上面还填写诗一首呐。”

“是这首诗么?”

“不是的,是另外一首。”紫灵凝神道,“那和尚的诗画才情却是极好的。想来也是有情的人,可怎么能挑拨别人淡薄情谊呢?”

翠英冷鄙地撇了一下嘴儿道:“那和尚必是个虚情薄义的伪君子,画上弹琴筝的也必是个烟花女子,两人虚虚实实,假假真真闹了一番花前月下的清幽把戏,而后各自撒手分离。啥格‘天下女子皆祸水’,我看是‘天下男子皆造孽’。那和尚遁入空门必是自食恶果,自作自受。”

“不不,你不能这么说他。”紫灵紧蹙娥眉急急道。她正欲说下去,忽闻楼梯间一声响,似什么重物摔倒而发出的。紫灵愣怔住了,翠英忙奔上楼去看视,忽急朝紫灵摆手,示意她快上来。

紫灵惶悌上去,蓦地一怔忙扑上前,却被翠英拦抱住。

“事体不好。这臭和尚或许偷听到我们的全部说话,气得发昏了。”翠英低声在紫灵耳边言道,“要是他禀告给郑大少爷那就糟了。”

“管不了这么多,翠英阿姐。你快去找李管事来相帮,把苏先生扶到他自己寝房去,我去请医生。”紫灵说着,蹲下来,轻轻摸了摸曼殊汗涔涔凉幽幽的前额。曼殊双眸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微微起伏的胸息才让人觉着他还活着。紫灵回眸见翠英还怔站着,急叫道:“翠英阿姐,还等啥?你快去呀。”

“哎……。”翠英应道。四周张望一下,见空旷的楼道和厅堂全无人影,这才慌惶地奔下楼奔出了厅堂。

曼殊渐渐苏醒,出现在他眼里的是紫灵姑娘那张满是泪水的面庞。曼殊心头大震,忙支撑坐起,几分拘惧几分羞愧地笑笑道:“哦,对不起。我不小心摔了一跌……。”

紫灵凄然一笑,正欲说什么。厅堂门响,两个男佣随着翠英疾步进来。紫灵忙拭擦几下眼眸,按着曼殊的手背轻声道:“你且回房歇憩,我即刻请医师给你诊治。”

紫灵下得楼,对迎面赶来的男佣道:“苏先生病倒了,你们扶送他回寝房安歇,我去请医生。”

医生到时,包天笑亦刚来,闻得曼殊病倒,包天笑忙对医生道声“快随我来”,便疾步登楼。紫灵想随他们上去却被翠英拦住,“哎,你说那和尚会不会告发我们?”

“要告发也只能随他去啦。”

“那么是不是要弄点啥好吃的给那和尚调养调养。”

“当然啦,这还用问吗?”

“我看你对那和尚很关心的嘛。”

“我是怕郑先生回来生气。”紫灵嘟朵着嘴儿道,“那和尚是郑先生的贵客,得罪了客人郑先生能不生气么。”

“这倒也是。”翠英亦愁苦起脸儿。“哦,我这就去弄些那和尚爱吃的菜肴,让他吃得高兴了再求他宽容宽容。”

医生离去,包天笑将药方给了李管事,吩咐他快去抓药煎来。然后细细询问曼殊因何突兀犯病。曼殊笑着摇首:“我没病,只是下楼时突然一脚踏空摔了一跌。怎么你也不相信?”

“看你鬼样的面色,连我这不懂医道的也知道你病得厉害。怎还说没病。”包天笑坐到榻旁,低声问,“是不是编写英汉辞典过于劳累才犯病的?”

“不不,我一点也不感到吃力。”曼殊着恼道:“你们总说我有病,是不是盼我生病?” 

“好好,曼殊大师清心寡欲自然贵体安康。”包天笑笑着站起身。他在室内来回走几步,忽从桌上拿起一画幅细细观赏起来。“仕女调筝图。是那位东京的公爵小姐吧?此幅画较前你在日本<国民日报>上刊登的那幅<仕女捻花>图更有韵味。噢,这首诗亦配得好,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我亦艰难多病日,那堪更听入云筝?维摩居士才情冠绝当世也,只是过于伤感。”

包天笑正欲向曼殊索取这幅画作珍藏,忽觉他神色不对,忙上前问:“你觉着怎样?哪儿不舒服?”

曼殊呆怔无语,凝神片刻蓦地开言道:“天下男人皆造孽?此话并非决无道理。天笑兄,试问人宇间造孽作祟,做下丧天害理之事,岂不是男士们居多么?”

“你在胡说啥呀?我的大师。莫非你从佛经里又弄来了莫名其妙的迂腐之辞?”

曼殊不理包天笑的调侃,又问道:“桐荪兄是否听了我的话才对紫灵姑娘冷漠的?他难道不知道紫灵姑娘对他十分倾心的么?”

“啥?你在说啥?”包天笑惊异的瞪起了眼睛,“你说紫灵姑娘爱上了桐荪兄?不不,你全弄错了,我的维摩居士。紫灵姑娘是爱上了一个人,但决不会是桐荪兄。”

“我亲耳听她讲她爱着桐荪兄,是我使桐荪兄疏远了她。她因此恨我,恨得十分厉害。”曼殊苦笑道。

包天笑凝目注视曼殊,忽仰面大笑,“紫灵姑娘恨你?!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住进这泳春寓所没几天,紫灵姑娘就爱上了你。这,我知晓,桐荪兄亦知晓,连佣者亦私下议论,说你这个和尚艳福不浅,寓所里最漂亮姑娘看上了你。我知你无意情场驱驰,特将你的僧装拿给紫灵姑娘浆洗缝补,意欲点化她,泯灭她对你的痴情。谁知你却认为她爱上桐荪兄,恨的是你。真是个呆憨和尚。” 

曼殊连连嗟叹“荒谬”,他将如何听得紫灵跟翠英的谈话告诉包天笑。包天笑也疑惑了。“紫灵姑娘乃冰清玉洁之人,她怎会出这段粗俗之言?”

包天笑细细盘诘那俩女佣谈话细节,包天笑沉呤半天,猛地一拍大腿叫道:“是了,肯定是如此。”

曼殊忙问是怎么回事?包天笑正色道:“她是恨你,恨煞你了。”

“每天她进入你房间收拾整理,你注意她了没有?”

“没有”。

“她帮你选购了新西服,你向她道谢了没有?”

“没有。是桐荪兄拿给我穿的嘛。”

“每次进餐,她给你端来你喜欢吃的牛肉,鲍鱼,甚至各类甜点,你注意到了没有?”

“没有。我怎么知道她特意为我端来的。”

“她每天给你这寝室的花瓶内换上新鲜的花束,你注意了没有?”

“没有。难道这不是每个房间都如此的吗?”

“你看看,你什么也没注意,从不拿正眼瞧上人家一眼,她能不沮丧么?何况近日你画了这幅<仕女调筝>画,桌案的纸片上到处写有菊子的芳名,她必知道你已钟情一女子,怎不叫她伤痛欲绝?紫灵是外表娴雅内心极坚韧的姑娘。她明知翠英亦风闻她紫灵芳心独钟于一个和尚,既然痴情无望回报,她怎会在女伴面前承认她对你曼殊的一片痴爱之情。可怜的紫灵姑娘,可恨的维摩居士,又是一段难解难了的情孽。”

“不不,这全是你天笑兄虚构的幻情幻景。”曼殊道,“意欲让我原谅她俩的粗鄙言谈。无论她们怎么诅咒我这个臭和尚,我都可以原谅她们,但她们不该污损菊子的清白,说她是烟花女子。”

“紫灵姑娘会这么说吗?”

“是翠英说的。”

“那姑娘说话一贯没遮拦的,我让她明日向你道歉。”

“不,不用。今晚我就离开此地。”曼殊下床穿上布鞋,又四下张望,“我囊袱在何处?”

“辞典编辑尚未完工,你怎能撒手就走呢?”包天笑道,“这几天桐荪兄就回来,你再住几日跟他商榷一下辞典编写事务,交待安排妥贴再走才好。”

“按原先编写计划,我明日即可完工。”曼殊停顿一下道,“这样吧,今夜我赶弄出来,明日便可动身。桐荪兄回来,你替我解释。别提那俩女佣的事,就说我欲去南京栖霞岭,参偈栖霞寺。”

包天笑眉头拢成疙瘩,“你怎么想到去栖霞岭?季平兄有信来么?他是否仍在南京陆军小学任教?”

“朗生兄机敏过甚,啥事也瞒不过你。”曼殊笑道,从枕下取出一信函递给包天笑。“你看吧,南京祗垣精舍欲录取一名英文教授。季平兄跟那里的主持杨文会老先生推荐了我,倘若不是英汉辞典编辑还有尾声未敛,我曼殊当夜便会赶去火车站,到南京去。”

“是呀是呀,谁不知曼殊上人唯嗜佛学。”包天笑苦笑道,他展开信函阅看,然后沉思片刻道,“你决意去南京,那么上海那边怎么办?桐荪兄跟仲甫联系上,仲甫兄必急着要你回报社去,我知道他那种急煞煞的脾性。”

“<国民日报>的报社里懂泰西文字的大有人在,何必恋我曼殊一人。再则南京与上海交通便利,何时想着去上海方便之至,无需虑及许多。”曼殊说道,在写字台上翻了一阵,寻出一叠文稿纸递给包天笑,“此是不慧近日遐想弛思聊作文字,亦可谓不堪回首辛酸梦,聊录幽怨慰艳魂的意思。朗生兄阅之可自做裁决,或刊布之,或搁置之,不慧均无意动询。请随便。” 

包天笑略略翻阅数张,微摇首笑道:“维摩居士盘膝莲座理应心净无嗔,然而你终日沉郁默坐,心绪毋宁,此番所作亦多怨女艳魂之愁苦也。何陷至深,伤痛欲绝于贵体有损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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